第五章 结拜是通向结亲的必由之路
彭城自古以来便是通都大邑,人烟稠密商业发达,萧丝染窝在乡野许多年,看着这繁华景象,几乎就要感到眩晕起来。她跟在呼延礼身后走着,看两旁商铺看到目不暇接。呼延礼明白她的心思,因此特意走得很慢,遇见她驻足停留的摊位,还会问要不要买什么带走。萧丝染总是笑笑摇头,呼延礼很想将她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儿买几件下来,又担心她自尊受损,不由得一路大是踌躇。
走过闹市,来到一处清净之地。说是清净有点轻描淡写,这个地方十分诡异,明明离闹市只有几步之遥,却莫名地种着成排成排的参天大树,看起来像是个应该位于城外的林子一般。呼延礼带着萧丝染穿过阴森树林,蓊郁松柏的尽头,伫立着一间木屋。木屋门楣上写着“飞来轩”三个大字,萧丝染想起来,这里应该就是出产那个神神道道的《飞来月钞》之地。
此时涂存雅虽然已经答应父亲接下畏武山庄继承人的名头,但并没有孝顺地立即“上工”,好方便老头子和爱妻退出江湖去逍遥自在。飞来轩主依然和小沈住在彭城,继续着以一支笔杆搅动整个江湖的壮丽生涯。
今日不是《飞来月钞》的上市之日,飞来轩门可罗雀,而女主人沈道贞也确实张了一张网,期待着逮几只小麻雀给夫婿加餐。
“正门不能走,如果不小心把这个机关给破坏了,你就等着被《飞来月钞》写到面目全非吧。”这就是飞来轩主对爱妻的扭曲的示爱方法。
萧丝染有些不信地看着简陋的捕鸟装置,不明白其中蕴藏着什么厉害机关。
“你准备好,我要翻墙了。”呼延礼也没对她再作解释,熟练地揽住萧丝染的腰部,催动内力,轻而易举跳过了门墙。
萧丝染一路被他带着“飞”来“飞”去,对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早已到了脸不红心不跳的境界,反而觉得这比马车都快的轻功既神奇又好玩,甚至动过想要学一学的念头。呼延礼当时稍微捏了捏她的肩膀和小腿,还没等萧丝染大喊“非礼”,就毫不客气地泼了一盆冷水下来,“以你的筋骨,学到老也不会有所成的。”
两人在院落中稳稳站定。原本寸草不生的荒凉院子里,最近种上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花,还植有好几棵长势不错的松柏樟树的幼苗。呼延礼看了不禁感叹,再怎么热爱女扮男装,小沈果然还是个稍有情趣的女子啊。
中堂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袭男装但怎么看都是个女人家的沈道贞拿着几本书册走出。大大的眼睛一看到呼延礼就惊喜地喊了起来:“呼延大哥,你怎么来了?”
呼延礼也赶紧趋前,拍拍她的肩膀道:“好久不见,你们一切都好吧?”
“挺好的。我们刚刚从天山回来,那里很漂亮哦,回头给你几朵雪莲玩!”
呼延礼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友在天寒地冻中吭哧吭哧爬山的样子,怎么都觉得不太合适——“是你把老涂带上去的?”
小沈猛点头,“对啊,施展青天九变,一眨眼就能上到顶峰,很有趣,我们一连玩了七八次呢。”
能一下子施展“青天九变”七八次的功力,到底是要深厚到什么程度啊?看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呼延礼满头黑线地勉强笑着颔首。
小沈将他们让到里屋,招呼了丈夫一声便进去倒茶。
伏案疾书的男子抬起头来,萧丝染怎么看这张脸都觉得似曾相识,简直可以将路上见到的任何一个与之对号入座。
涂存雅见到呼延礼就眼睛一亮,搁笔站起身来,拱手道:“真是稀客,呼延大爷贵人事忙,怎么想起驾临寒舍了?”
“我们上个月刚见过面吧?你这家伙做人不用这么虚伪也没关系。”呼延礼一翻白眼,也不等他相邀,便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
“做人不用虚伪,做生意却十分讲究诡术。”涂存雅朝萧丝染望一眼,“自从上次小小地耍了你之后,你就无事不登三宝殿,避我如蛇蝎。说吧,今天来又要麻烦我什么事?”
“你那也叫‘小小地’耍了我?”呼延礼被他踩到痛脚,“呼”地站起身来,怒道:“你在《飞来》上发什么招亲帖,害我被整个江湖的所有女人追着跑,连九十九岁的骊山毒姥都跑来,跟我讲什么她云英未嫁还是干净处子,这样也叫小小地耍我?”
面对他怒发冲冠的责难,涂存雅悠闲地啜了口茶,气定神闲地道:“伯父好几次托我帮你物色伴侣,我这也是忠人之事,就算方法略有失当,但仍然难以掩盖一片为你终身幸福着想的赤诚之心啊!”
“这么说我还应该感谢你了?”呼延礼只等他说一声“是”,就马上施展必杀技,在他娘子赶到之前把人好好修理一顿。
“不不,该说感谢的人是我。”涂存雅惯会见风转舵,笑嘻嘻地走到呼延礼身前,拍拍他的肩,“拜你之赐,《飞来》上个月的销量创历史新高,从这一点你也可以看出,你的身价是多么不凡,前景是多么看好,就不要因为那种陈年旧事感到自卑了吧!”
“自卑个鸟!”呼延礼终于忍不住丢了句粗话,“要不是你一天到晚在我耳朵边说,那件事我早就忘得差不多了!”
“好好,算我不好,我以后不说了成吧!”涂存雅用双手食指在嘴上打了个叉,意思是到此闭嘴。
萧丝染看他的动作十分有趣,不禁笑出了声。
涂存雅好像现在才发现她的存在,敛眉问道:“这位姑娘是?”
“她姓萧,我带她来给你看看……”
他话没说话,通往后堂的门帘便被掀开,涂存雅猛然大叫一声:“我不会纳妾!就算你拿出崇文堂的势力来压我,也不能改变我对小沈的专情!”
茶杯落地的哐啷声后,小沈动情地喊了一声:“师父!”随进冲进涂存雅的怀中,带着哭腔道:“你千万不要为了我委屈自己!”
涂存雅勉强承受住妻子强大内力带来的冲击,紧紧拥住她,“不要怕,我会保护你,无论怎么样,我只要你一个人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说着,一缕血丝从他的口中流出。
萧丝染倒抽口气,“怎、怎么回事?”为什么看起来像是落难夫妻相拥而泣,并且接下来就要发生命案的样子?呼延礼不是带她来找人说媒的吗?
“没事。”呼延礼无力地撑着额头,“这是他们的夫妻情趣,不要去打扰比较好。”
两人说了生死相随情比金坚之类的话好一阵子,总算把平淡生活中积累起来的热情释放掉了一些,首先回过神来的涂存雅捂着胸口,喜滋滋地道:“小沈,我又受内伤了。”
“没关系,我马上给你治!”只见她伸出双手的食指与中指,以迅捷无比的速度,朝涂存雅的前胸后背猛戳。萧丝染甚至听到了内力流动的“嗤嗤”声,不禁大为惊叹。
涂存雅的脸色转白又转红,循环了好几次,总算恢复到正常状态。
“好了,你现在又多了一个时辰的功力哦。”小沈笑眯眯地道。
涂存雅装模作样地“嘿嘿哈哈”试了几招,道:“果然我感到神清气爽,力量倍增!”
区区一个时辰的功力,你自己练都比这样轻松吧!呼延礼在心里不爽地吐槽。
小沈朝呼延礼抱歉地吐吐舌头,“我再去端茶来!”说完跑掉,留下涂存雅用陶醉的眼神目送妻子离开。
呼延礼看不下去,重重咳嗽了一声。
“你究竟有什么事?”飞来轩主回过头,超级不耐烦的口吻。
呼延礼也懒得再在这里看他发疯,简洁地道:“我想拜托你替这位萧姑娘找户好人家。”
涂存雅回到书桌后,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开始翻看,“什么样的?从第一档到第九档,你们先定个范围。”
“哦,怎么说?”
“一到四档都挺烂的,差别只在于烂人和大烂人而已。四档的烂人一无是处,而一档的大烂人不但一无是处还危害人间,他们都是要找小妾,家里已经有了正室。”
呼延礼皱眉,“这些都不太好——”
萧丝染抢了话,问涂存雅:“里面有当大官的吗?”
涂存雅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点头,“有哦。最大的官儿是户部侍郎,不过跟你赌一文钱,三年之内这位一定倒台。”
萧丝染抿抿唇,“第五档呢?”
“第五档是家世人品都一流,并且还未娶亲的一方俊杰。唯一的不好,就是性格上有弱点,容易被人有机可乘,所以当他的妻子很辛苦。”
涂存雅分明是意有所指,幸好萧丝染牛不入耳,依旧兴致勃勃地想听下去,“那接下来几档呢?”
“接下来的都是人品家世以及旁的外在条件由高到低排列,到了第九档上,就是人品一般,家世一般,外貌一般的中人之姿了。”
“为什么最高档的会是最一般的人?”
涂存雅从书柜里抽出另一本厚册子,递到萧丝染跟前,“根据我们对于一万三千零八个已婚家庭的调查,大多数勾选‘非常幸福’选项的妇人,嫁的都是普通人。所以我们认为,只有普通的人生才能产生一般而言的幸福感。”
萧丝染没有去接那本册子,直直看着涂存雅,道:“我只要有长久权势的人就可以了,幸福之类,不必考虑。”
涂存雅无所谓地将那厚厚的“调查报告”扔到桌上,眼睛看向呼延礼,“那,你身边这位如何?”
呼延礼立马从座椅上掉了下来,怪叫:“老涂,你还没陷害够我吗?”
萧丝染的反应更是直接,“如果连他都可以的话,您觉得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哦?”涂存雅很有求知欲地探问,“请问是哪里不可以呢?”
“哪里都不可以吧……”萧丝染瞧了慢吞吞从地上爬起的呼延礼一眼,低声喃喃。呼延礼是个好人,但是区区一介功夫不错、略有资财的江湖豪客,到时候若出了事,他是要用小小的几间店铺去跟人家谈条件,还是直接施展轻功跑得无影无踪?
对于自己被全盘否定,呼延礼只是尴尬地笑笑,没有说话。以往听到这种表态,应该会有更轻松的感觉吧,这回倒是只觉得空落落的。
涂存雅打量神情都算不上坦然的二人,抱臂深思,“你们在路上都没有被人质疑,说孤男寡女结伴而行,有伤风化吗?”
当事人默契地一齐摇头。
怎、怎么可能?自诩无所不知的涂存雅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现在的客栈店小二都是严谨自持,对八卦一点都不感兴趣的吗?”
不对不对,有多少少侠女侠只不过在客栈里擦肩而过,通过店小二和掌柜之口,不还都被传得绘影绘声,天下皆知有暧昧的吗?那些日子过得很无聊的第三产业从业者们,怎么可能独独放过眼前这一对?
“你们用了什么绝招?”问清楚这个很有用,下期《飞来》里面“教你一招”的栏目里,可以做个“如何与异性安全投宿不被盘查”专题。
“因为他们都以为他是我爹,我叔叔,至少也是大我很多岁的兄长。”想到某个店伙计的率直发言,萧丝染忍不住偷笑。该伙计原话如下:“客官,您看起来真是年轻啊,想不到竟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了!”
呼延礼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二十二岁时就被误认为三十四的他,实在是遇到过太多这种状况,别说生气,根本连站出来澄清事实的力气都没有了。
面对露出愁容的呼延礼,涂存雅乘势而上,诚恳地提议道:“不如……你们结拜吧!”
直到结拜之后,才意识到对方也勉强算是个年轻男子的萧丝染,应对上有那么一点不自然起来。之前一直把呼延礼当成“帮忙的人”,被涂存雅和小沈说啊说的,才恍悟对于一个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的人,呼延礼的尽心尽力早该令她心存感激。既然双方都没有要搬演以身相许戏码的意思,那么有个义兄妹的名分,也算是对自己和世人都有个交代。简单的结拜仪式之后,萧丝染对于眼前这张笑得灿烂的脸,怎么都叫不出一声“大哥”来,总觉得哪里不合适,暂且把姓也带上,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呼延大哥”。
倒是呼延礼觉得很开心。他就说很奇怪嘛,为什么他会对萧丝染另眼相待,原来早就在心里把她当作自家妹妹了!于是之前一切困惑不解全部有了归结,呼延礼顿时(自我感觉)眼前一片清明。
既是挑妹婿,自然要慎之又慎,呼延礼不惜允诺下一堆稀奇古怪的条件,就为托涂存雅去找既符合萧丝染要求,又能让他这个未来大舅子满意的人选。
涂存雅也算尽责,没几天就打听到世袭南安侯的年轻人要取道彭城,进京面圣。
《飞来月钞》的一班恶搞人士,凑在一起“策划”了遭遇盗匪(呼延礼扮演盗匪)、卖身葬兄(呼延礼扮演英年早逝的兄长)、被迫跳崖(呼延礼扮演逼良为娼的青楼打手)等等狗血大戏,都被萧丝染极力否决。反对到气息奄奄的萧丝染最后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先去看看那位小侯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说。
到了正日上,萧丝染起了个大早,好好梳洗一番,将长发挽成时下最流行的云髻,穿上了呼延礼替她新买的淡雅绢衫和精美绣花鞋,再将为数不多的首饰都拿出来装点。这么费心费力打扮了一个上午,终于在日正当中时出了门,坚持要陪她前往的呼延礼已经等在门外。
萧丝染在呼延礼跟前转了个圈,“可以吗?”
呼延礼充满赞叹地点头,庆幸没有听小沈的话,买那件灰不溜秋的长袍,要不然真是辱没了他这义妹的好相貌。
两人并肩往小侯爷预定留宿的驿站而去,天底下驿站的菜色都十分糟糕,为了萧丝染的终身大事计,他们只能选择在那里吃中饭。呼延礼掏出勘合,驿丞将信将疑地把他俩带到堂中,未几上了两荤两素四个菜来。萧丝染不懂中原王朝的规矩,全然不知那勘合只有六部能够核发,驿站更专供往来公干的朝廷吏员免费使用,呼延礼不是朝廷中人,手里有勘合简直算得上怪事一桩。她还道驿站与一般的客栈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官家设立出来赚百姓钱财罢了,进来后好奇地打量了周围官差打扮的食客几眼,便不再有兴趣。
不出所料,那四个菜的味道奇差,向来嘴大吃四方的呼延礼都受不了而搁下筷子,萧丝染却安之若素,一口菜一口饭地配得十分专注。
眼见她竟然把一盘咸到能毒死人的青菜吃到见底,呼延礼忍不住问:“你不觉得……这个很难吃吗?”
萧丝染点头,在细嚼慢咽的空隙回了一句:“栽种辛苦,所以要吃完。”她也是直到自己种了田,才知道庄稼人维生有多么不易。
呼延礼默默注视她一会儿,重新提起筷子,将淡出鸟来的萝卜全部划进嘴里。
辛苦吃掉一桌菜,正主还没有出现,呼延礼在驿丞的白眼下,又要了一壶清茶。到了未时正,门外传来一阵骚动。驿丞激动到颤抖的嗓音从门外传来:“小侯爷里面请,里面请!”
萧丝染和呼延礼同时看向门口,只见一颗圆滚滚的肉球在三五大汉的簇拥下,“滚”进了店堂。
“有劳驿丞了,不必特地招呼在下,能否把饭菜送到在下房中?”肉球瓮声瓮气地说话,艰难地举起手来,朝驿丞拱了拱。
驿丞满口子地答应,领着小侯爷与随从上楼。
端着茶杯的二人无语良久,终于萧丝染开口评价:“人还不错。”
呼延礼点头,“对,懂得不要给别人添麻烦的达官显贵,已经越来越少了。”
“胖一点我是觉得没啥关系。”萧丝染对于身材这些并不看重,毕竟先前那位知府大人的肚子也是一颗球。
“对,不过对身体不利,能够瘦下来的,还是尽量减一减肥比较好。”
萧丝染横他一眼,“你自己长得也不怎么的,还嫌弃人家。”
呼延礼失落地摸摸胡子,“说得也是。况且十年之后,也许小侯爷能够长得比我好看上许多。”
“你说,十年之后我再去自荐枕席,他会愿意接受吗?”
呼延礼刚进嘴里的茶水又喷了出来,“……我可以叫老涂去打听一下他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嗜好。”
萧丝染镇定地擦掉脸上茶水,“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那位涂先生可信吗?”
“这……”呼延礼为难地搓手,“他以往一贯比较可信的……”
事实就是,这位从言行上看来个性不错的小胖侯爷,怎么看最多也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萧丝染可以接受比自己大三四十岁的男人,但是绝对没信心去照顾一个小男孩。
涂存雅事后解释,南安侯大世子突发疾病,所以才临时改由小世子进京面圣——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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