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孤男寡女荒郊野外
用过中饭,从兄长与幼弟近乎夸张的依依不舍中解脱出来,萧丝染迅速整理好包袱,随呼延礼离开生活了五年的萧家庄。
呼延礼脚程极快,萧丝染辛苦地跟在他背后,没有说出半句停下歇息的话。十多里下来,呼延礼猛然想到自己并非一个人在赶路,回头看了看,但见萧丝染白着一张脸,背个大包,左右脚飞快地交替前行,步伐很小,速度却不算慢,紧紧跟在自己后头。
“我来拿。”他不好意思地伸手拎过萧丝染肩上的包袱,为那沉甸甸的重量微微吃惊,指着不远处一棵大树,“休息一下吧。”
萧丝染肩头一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拖着脚步在树下的简易石凳上坐下,不停地捶打发酸的双腿。
呼延礼到她身边席地而坐,问道:“累吗?”
萧丝染点头,“昨晚一宿没睡,要在平时,我没有这么怕累。包袱有点重,一会儿赶路的时候,还是我自己拿好了。”
呼延礼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是男人,力气比你大。”从小就被教导要善待弱者,这是呼延礼到处助人为乐的根源所在,之前没有帮她拿,已经是大意疏忽了,怎么可能再还回去。
萧丝染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你力气大,就一定要帮力气小的吗?”
“女人家天生就比男人体弱,不适合干粗活。”呼延礼随口举了个例子,“你的兄弟下地劳作,你却不用,就是这个道理。”
“谁说不用?我不比他们干得差的。”萧丝染炫耀般摊开双手,呼延礼看到的,是与她美丽容颜截然相反的粗糙手掌,理该饱满的十指指腹干干瘪瘪,纵横交错的掌心纹路上长了好几处老茧,右手虎口处还微微开裂着。
“他们还没有从原本的好日子里缓过劲来,平时干活之类的事情,都要我去督促,如果我自己不干活,又怎么有脸去催他们呢?”
呼延礼听出她话中的破绽,问道:“你家原先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吗?”
萧丝染面容僵硬了一下,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一家以后都会过现在这样的生活,除非我能够找到足够好的人家。”
“为什么这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的兄弟不是更应该担当起家里的事情,让你爹娘过上好日子吗?”呼延礼皱眉询问,他并没有漏听之前萧母说的“不是亲生”这句话,可是看他们相处的样子,却也绝不是在故意虐待身为养女或者庶女的丝染。尤其墨悲和诗赞对她的依赖,从刚才那盛大的含泪相送十八里就可以看得明明白白。
“他们连中原话……”萧丝染脸上一僵,改口道:“他们连耕作都学不利索,怎么去担当家里的事情?”
呼延礼知她说漏嘴,但没有抓着不放,只道:“没有人一出生就会做事,只要有心,总能学好的。”
“是啊。希望他们能够快点习惯现在的日子,刚刚来到时候,那个又哭又闹的劲儿,实在是太烦人了。”萧丝染嘴里说着自家两兄弟的坏话,脸上却露出温柔笑容。
墨悲,丝染,诗赞……呼延礼想着这三兄妹的名字,忽然喷笑出声。
萧丝染不解地转头看他,“怎么?”
“我在想,好在府上只养了三个儿女,要是再多一个,那位的名字可真是有些对不住了。”他不知道萧丝染是否萧家亲生,因此特地用了“养”字,以防她感到不快。
萧丝染颇为诧异地注目这虬髯莽汉,“你知道我们名字的由来?”
呼延礼得意颔首,“‘墨悲丝染,诗赞羔羊’,千字文是我开蒙最早学的东西,现在还能背出大半来。”
萧丝染不解,“开蒙?”
“就是孩童刚刚开始念书习字。”呼延礼以自己的看法解释,也不管是否妥帖。
“中原教化,果然不同凡响……”萧丝染禁不住赞叹,“在我们那里,极少有人能够看懂全部千字文的。因此爹爹用千字文中的文句给我们起名,很多人都觉得十分风雅呢。”
“那,你应该还有用本族言语起的名字吧?”
“对!我的族名是——”萧丝染猛地住口,瞪他一眼,道:“这和你无关吧?”
呼延礼抱拳谢罪,道:“我只是随口发问,如有冒犯之处,请你不要在意。”
看他诚挚的样子,萧丝染反而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喃喃道:“算了,也没什么……我真不知道,原来中原的绿林好汉,也是这样的谦恭有礼。”连说话的分寸都拿捏得不差分毫,和老家那边的绿林盗匪全然不是一回事——只有外表异曲同工。
“不不,其实像我这么谦恭有礼的绿林好汉并不是太多,日后你就会知道。”呼延礼咧嘴,露出白得发亮的牙齿。
萧丝染好奇地问:“那,中原武林的人都是从小就开蒙的吗?”
呼延礼摇头,“读书识字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有办法供孩子入读私塾或者聘请西席的,多半家里也不会穷到需要出来闯荡江湖,过刀头舔血的日子。”
“可你家不是供你读书?”
“我家已经是传很多代的所谓世家了。祖上本来是做小买卖的,后来阴错阳差成了武林中人,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家严家慈对我念书的事情也看得紧,因此虽说我自己不是太喜欢,大字还是被逼着识了几箩筐。”
萧丝染对他的话深有同感,“说得不错,家里没有些资财,就没有什么办法好好读书。我和大哥还成,诗赞小时候顽皮,爹娘说过几年等他收了心后向学不迟,谁知道没过多久就到了这般田地,全家人每天为生计奔忙,再也没有闲工夫去教和学了。”
“如果令弟一辈子都做个乡野农人,不识字也无妨。”呼延礼安慰的话很实际。
萧丝染嘴里应着“那倒也是”,脸上却明白浮现出不甘心的神色。
呼延礼为她旺盛的企图心感到不安起来。
他是不是给自己招惹了大麻烦?这姑娘看来是不可能随便找个过得去的就肯委身的,如果一直没有看得上眼的人选,难不成就永远不停给她找下去?就算他有这个耐性好人做到底,姑娘家的青春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算了算了,这么遥远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好了。见她一脸深沉,呼延礼打趣道:“或者你可以考虑让令弟拜师学艺闯江湖。”
萧丝染被他天外飞来一句弄得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因为江湖是学认中原文字的好地方。”呼延礼十分认真地解释。
“……如今的中原江湖,是在原本哪个书院的旧址上重建的吗?”萧丝染问得很认真。
呼延礼哈哈大笑,“江湖没有旧址新址,江湖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江湖了。”
“这话倒是豪气逼人,既然江湖并无固定所在,你要我弟弟去哪里读书习字?”
“只要一只脚踏入江湖,令弟就必然会接触到整个江湖都为之震动的一本书。”
“这个我知道!”萧丝染开心地抢着说,“是武功秘笈对不对?”她在城里的茶点里听过一次此类说书。
“非也非也!”呼延礼摇头晃脑,“是一本名叫《飞来月钞》的八卦书。”
“飞来月钞?八卦?那是什么?”父亲教的中原言语里,从没有听过这两个词儿。
“顾名思义,《飞来月钞》每个月都会出一本同名新书,上面详细记载了一个月里江湖上发生的种种大事、小事、鸡零狗碎之事,统称八卦。只要是个江湖人,就会在新书上市的那天求购此书,好了解最近江湖动向,以免在道上行走时吃亏碰壁或被人嘲笑为老古董。若令弟行走江湖,自然会为了看懂此书而不遗余力地学习认字。据说最近各帮派都已经开办了识字速成班,就为了避免因为看不懂《飞来月钞》而闹笑话。”自从《飞来月钞》问世后,江湖人中识字的比例每年都大幅攀升,连七老八十的文盲耆宿们都在偷偷地学认字,由此看来,那位行事莫名其妙,让人见之不寒而栗的飞来轩主对于武林教化,真是功不可没。下次去找林梢合计合计,请皇帝老儿给涂存雅送块牌匾,上书“行化江湖”之类的才对。
萧丝染来来回回想了很久,才勉强理解他的意思,忍不住皱眉,“你们中原的武林中人,都不干正事的吗?”
“……啥是正经事?”
“呃,打打杀杀?”总之不应该是成天看书习字文绉绉吧?直接叫做“武林书院”算了。
“怎么可能不干,那种事多了!”呼延礼兴致高昂地对她历数这几个月江湖上发生的大事,比如说谁谁和谁谁比武,结果一死一残废;谁谁被啥啥帮伏击,抓到了之后泡在酒坛子里当补药喝;谁谁和谁谁因为某少侠反目成仇,指使手下向对方做出毁容强暴的报复行为……
最后萧丝染受不了地喊停:“你再说要把我弟弟送到江湖里面,我就跟你没完!”
常州和彭城同属江苏,但一在苏南,一在苏北,在两地行走,要费上不少的时间。呼延礼本以为带着一个纤弱女子赶路,至少要拖上一倍的行程,倒没想到萧丝染却是个能够随遇而安的人。
不管是投宿在偏僻的农家,甚或直接露宿荒野用又干又硬的馍馍充饥,她都没有露出半点不情愿的样子,拾柴火铺草垛的活儿干得像是行家里手,还能很利索地将呼延礼猎来的兔子山鸡处理干净上火烤制,手艺竟非常不错,再加上她从家里带来的调味料(这就是包袱沉重的一大原因吧),让呼延礼大呼人间美味。
这天晚上,呼延礼满心感动地啃着香喷喷的鸡腿,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些事,你以前做过?”
听她说萧家早年应该是高门大户,用不着一个小姐做这种事,而后来流落到武进一带,都是以农耕为业,亦无须懂得这种野外求生的活计。她的这一手,是从哪里学来?
“我们那边的人,不管家世如何,每一个都要从小学这些,就像中原人看重开蒙念书一般。”这些日子下来,萧丝染对他的防心渐去,就算他不经意间问及自己的出身,也不会刻意回避。
呼延礼装作不在乎地随便点着头,心中却在盘算:那么,她原本应该是哪个逐水草而居国家的人了。
形貌与中原人无异的马背国家吗?唔,从自家母亲那边算来,也许有点亲戚关系都说不定。这样就说得通,为什么父亲特地吩咐他来武进寻找这户萧姓人家,并好生安排他们的生活了。
就算如此,呼延礼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行为蛮奇怪的。
普通而言,要好好安排一家子人的生活,最好的办法还是从这家的子嗣入手。比如说帮萧诗赞谋个吃穿不愁的好差事,或者替萧墨悲娶房妆奁丰厚的妻子,再不济设个局,让他们在住处地底挖出几坛子黄金来,都比把这家人的女儿带到外头来,没头苍蝇一样找婆家靠谱很多。
那么冲动地提出带萧丝染出去的动议,实在让呼延礼自己也难以解释。也许是因为,萧丝染在萧家人中,眼睛是最亮的那一个吧。在从天上掉进地底的遭遇面前依然生机勃勃,不满现状地寻求摆脱之道——如果她是个男孩子,那就有出息了。
呼延礼把最后这句话讲给萧丝染听。
萧丝染微微一笑,“男人有男人出息的办法,既然我生而为女子,就应该好好利用女人的身份,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能做到的事,就是把自己嫁出去吗?”呼延礼低声喃喃。
“你其实很不屑?”萧丝染面色淡然地问着,将串着鸽子的树枝在火堆上不断转动,晶亮的油滴到火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也不是……”
呼延礼还在思考措辞,萧丝染就已经把话说了下去:“就算不屑也没办法啊。我的愿望就只有那么一点而已,你认识的江湖侠女们,活得要痛快很多吧。”
“的确很痛快,也很放肆。”呼延礼想起一堆堆誓言非他不嫁的江湖女子,马上头痛起来,“我大概是很少看到女子嫁人,竟然有这么明确的目的,丝毫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考虑进去。”
萧丝染露齿一笑,火光中白净的脸有丝凄凉的味道,“直接说市侩不就行了?”
这表情让呼延礼隐隐感到些微心疼,缓缓地道:“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兄弟,也许并不需要你这样去为他们牺牲?”
“这是我欠他们家的,该我做的事情,我不能逃避。” 萧丝染把烤熟的鸽子递到嘴边,不断地吹气降温。
呼延礼咽着口水,奈何已经被分到了更大只的野鸡,再去觊觎对方小小的鸽子,实在有失体统,只得硬生生将“想吃”的冲动压下,专注于眼前的对话,“你是养女?”
萧丝染摇头,“我是爹和另外一个女子生下的孩子哦。”她神色顽皮,用略带幼稚的口吻透露此事,好像只是在分享一个小小的秘密一样,听者却没有办法如此等闲视之。
“家里人对你不好?”呼延礼脑中出现别处听来的那些套路,比如大娘灌输庶出小孩“你是我们家养的一条狗,不听话就滚出去吃自己”,又比如哥哥在异母妹妹年幼懵懂的时候,就利用兄长身份丧尽天良地逼迫她做那种事情……
他那露骨的同情与担忧目光引得萧丝染怪异一瞥,“完全没有不好,他们好得很,简直好到过头了。本来呢,整件事情都是我那亲娘一头热,我爹人老实,不慎钻进她下的套,这才有了我,因此得以嫁入萧家。可是爹一直很冷淡,娘就觉得愧对我们母女,一直赤诚相待。七八岁的时候,我娘终于受不了爹眼里只有娘,干脆抛下我走人。然后,这位萧夫人竟然告诉我说离开的人其实是家里雇的奶娘,接下来她这个亲生母亲的要自己好好照顾我了。拜托,那时候我已经从亲娘嘴里把所有事情都弄得明明白白了好不好?竟然还撒这么好笑的谎。”萧丝染颇不认同地扁扁嘴,眼睛却红了起来,为了不让呼延礼看出来,她赶紧低下头,这才继续说,“总之他们就是一家子老好人,诗赞第一次知道我的身世时,竟然哇哇地哭起来,说什么不要怕他会保护我。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小孩哭到眼泪鼻涕都往嘴里流,看得我鸡皮疙瘩都掉了好几斤。爹和大哥也很傻,从十三岁起就四处给我张罗婆家,那些年的盛况绝对是可以用媒人踏破好几条门槛来形容,结果出了某件倒霉事,搞到我二十还是个老姑娘。两个人愧疚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对于我说的话,不管多过分,向来都言听计从。”
说到后来话语中的哽咽已经完全藏不住,呼延礼默默注视水滴伴着油滴,一起渗进她跟前的沙地里,踌躇了半天,第一次做出了将手绢递给女孩子的温柔举动。
萧丝染头也不抬地一边大力甩手,一边想要把整张脸都埋进鸽子贫瘠的胸脯里似的,胡乱啃咬,含含糊糊地道:“我手很油啦,手绢会很难洗,用树叶擦一擦就好。”
呼延礼神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会嫌树枝擦她皮肤太过残忍,因此抛下吃了小半的野味,不管不顾地绕过火堆,非要让她收下手帕不可。
萧丝染偏过头,来了个相应不理。
呼延礼气结,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过去捏住她下巴,另一手执起手帕,开始粗鲁地擦拭她脸上的油渍、煤黑,以及最重要的泪水。
擦了两下,就发现她未因劳作而变粗的皮肤上起了红痕,又赶紧调整了手劲,像是对待最珍贵的利器和秘笈一般,小心翼翼地在那上面拂拭。
萧丝染不是他生平见过最美或者性格最好的女子,可是自己竟然会想着如果能够更亲近、保护她一点就好了。短暂的相处已经足够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子十分要强,就算没有别人的帮助,应该也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天底下迫切需要旁人援手的落难女子多得是,以往遇到,只有施救之后马上开溜以免横生枝节的想法,但是眼前这一个,自己竟然答应了要带她离开家乡,一直到觅得如意郎君之后再放手,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也许因为萧丝染是他出手相救的第一个与江湖全然无涉的女子,所以不经意间就格外用心对待吧。
此时的萧丝染微微张开嘴,因他的动作而露出满脸惊吓。
如果不是还含着不少的鸽子肉在嘴里,她的这个表情应该颇为诱人的。呼延礼看了,觉得真是可爱得不得了。
“好好吃,够了吗?要不要我再去打一只来?”呼延礼笑眯眯地摸摸她的长发,做出一副长辈关爱晚辈的样子来。
萧丝染一张脸涨得通红,猛烈嚼了几下,勉强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大声喝道:“把你油腻腻的爪子给我拿开!”你到底明不明白洗长头发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这位仁兄!
被喷了好几滴鸽子肉末的呼延礼,挫折感噌噌噌上飚八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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