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萧阙于他而言莫不是眼中钉,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可是在当年,他也曾那般的殷切的期待过这个孩子的降临。
一个新的生命的初生,带来的是殷切的希望与新的开始,而那个孩子的出生,却是美梦的毁灭。
朝云生产那一日,因为是他大婚、洞房花烛夜,守在朝云阁的暗卫们不敢去惊扰他,次日,他才知道朝云已经生了,生下的是个男婴。
他焦急的等待,等待着早朝的结束、等待着一切事宜的处理完毕,等待着夜幕的降临趁着夜色的掩护之下去看他们母子二人。
朝云依旧昏迷不醒,那个孩子静静的睡在他的身边,初生的婴儿生的粉妆玉琢,那般的漂亮,跟他的母亲十分相似——幸好,像他的母亲。
八月早产,朝云身子本就虚弱,生产完之后大出血一直昏迷不醒,请来照看他的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们说朝云底子太差又是早产,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遍,问他什么时候能醒,他们说可能三五日、可能三五个月更有可能——永远不醒。
当年母妃的一席话恍若是一种诅咒一般,“朝云与天下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你会选择谁?”
偏偏是在他成亲那一晚上早产、偏偏暗卫们不敢惊动他,不过是错过了一晚上,便就要永远失去吗?
朝云一个月之后才醒过来,那一个月的时间安抚新婚的皇后、忙着朝中的事情晚上的时候借着密道偷偷的来看望朝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的过来的。
一个月之后,朝云醒了,看着他目光冰冷、没有一丝生机如灰一般死寂,恍若是又回到了他不顾她的反抗强要了她又强硬的将她软禁在自己身边,从怨恨到如灰死寂,留在他身边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她醒来的时候,正月元宵,她素衣黑发靠在软榻上,他匆匆而来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舌尖犹存宫宴上觥筹交错的酒味苦涩……
曾经这里的一花一草,屏风、珠帘,都是他按照朝云的喜好精心的布置所设,这里曾留着他们最为美好的一段梦——梦里他们是最为寻常的夫妻,殷切的期待着腹中孩子的降临。
可是,如今大梦初醒,两个人只是一门之隔,却是如隔天涯海角。最终——还是失去了。
那七个月的时光恍若是一场大梦,依赖他的小容不见了,孩子出生后是恨他怨他的朝云。
老天似乎是一直在跟他开玩笑,让他不断的在得到与失去之间徘徊着。朝云醒了,之前的事情纵然有很多忘记了,但是对于他的恨意不减,因为有了孩子,却不会有之前轻生之念。但是他想亲近朝云——却是无法亲近。
人生八苦,求而不得,纵然他贵为天子,却依旧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很多年后,他在想若是那一晚上、不是恰好是他成亲的那一夜,若是没有那个孩子的出生,他的朝云永远在懵懂中,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只是万般因果,却没有如果两个字……
宫中的朝云阁被他深锁,庭院深深,庭院中聂王为她架的秋千还在,在梨花开的时候,他远远站在宫门外,恍若还能听见她在秋千上的笑语,春日梨花纷纷而落,两个人听见他的脚步声同时回头,恍若一堆璧人……
朝云心智不稳,平时很安静,每次他过去她的病情便就发作,甚至有一次在他尝试的靠近她的时候,她险些伤到了一直宝贝的孩子,渐渐的,他去朝云阁的次数也少了,每次去的时候都是趁着她与孩子睡着的时候。
时光倏然从指缝间溜走,他的野心、朝云的疏离,让他到朝云阁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些年清除乱党,东征西战的并不容易,陪伴在他身边的一直是临嫣。
他曾在心中许诺给朝云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当多年的热情在冷漠下渐渐的消退,陪伴在他身边的一直是另外一个女子。他给了她皇后的尊荣,却没有给他一个孩子,而他登基这么久,宫中后妃少,若是膝下无子嗣,朝中怕是要起闲话了……
临嫣如同他所愿,怀孕有喜,九个月后生产产下一子,命运似乎是在一遍遍的跟他开玩笑,临嫣生产的那一晚,朝云阁大火,所有一切付之一炬。
爱也好、怨也罢,他人生最深爱的女人、最为美好的时光、最不愿意醒来的一场梦,都付之一炬,他支走了所有的暗卫,在一片灰烬之中——失声痛哭。
恍若是哪一年,梨花花开如雪,那个女子倚在梨花树下殷切盼他凯旋而归,笑靥如花的叫他:“皇兄……”
他将那个有可能是自己骨血的孩子接到了宫中,秘密的养了起来。似乎在朝云死之后,他也心死如灰,一遍遍的征战,只有等他的野心得到了满足——恍若只有这样,方才能证明自己当年的抉择是正确的。没有了朝云,他还有天下。
只是君临天下,山河如画,却寻不到梨花下那个女子笑靥如花。
此后朝云阁的一切都被他封存了起来,后宫中的每一个他宠幸过的妃子都有朝云的影子——那样年少时曾经刻骨的喜欢过的一个人,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之间。
朝云阁里的一景一物他都十分熟悉,当他无意间打开藏在书架上的机关,看到那一幅画与镌刻的字的时候,他妒火中烧。
“朝云此生独慕于隐”,那样小心翼翼写上的一行字,恍若带着无尽的嘲讽之意。
那一刻,那一幅画险些被他撕的粉碎,可是还是忍住了——纵然聂王已经死了,这个世间再无于隐这个人,可是他在朝云心中依旧还活着,长存不灭——而他在朝云心中,早就已经死了。
她倾慕顾叡,爱上聂王,却唯独,心中连一点属于他的位置都没有。
那个孩子——书架的一角在他的手心捏的粉碎,若是之前还是心存怀疑的话,在看到这样一幅小心翼翼的字的时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朝云那般的恨他,为何会生下他们的孩子?她那般的喜欢聂王,在生下孩子的时候没有了轻生之念焉不知正是为了这个孩子而忍辱负重。之前殷切的期待、还有那样小心翼翼的讨好,瞬间成了洒在伤疤上的盐,无尽嘲讽……
不得不说,那个孩子极其的聪明,竟然拜了顾叡为师,有了顾叡的插手,纵然如他——也无可奈何的下手。
眼睁睁的看他从稚子慢慢长大,惊才绝艳、闻名东陆,成为毓尘阁的主人,成为曦国的左相。
本该有父子情分的两个人,在阴差阳错之间成了仇敌,较量了将近二十年——直到今日,恍若是才将当年的事情划下落幕。
不……昭帝如同死灰的眼蓦然的迸发了精光,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在皇位一日,他便不算输……
外面的海棠花香带着血腥味,昭帝病的昏昏沉沉,但是此刻却是无比的清晰,他看着萧阙说道:“当年朕于你有养育之情,你便立下血誓答应帮助朕完成三件事情还清恩情。”
萧阙嘴角也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说道:“立下血誓,便不能违背誓言,否则受万虫噬心之苦。当年为你献计平定越国,这是三件事情中的第一件;北戎之乱,临危受命,这是三件事情中的第二件,还有最后一件——不知皇上要我做什么?不争皇位?还是扶持太子?”
萧阙的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平稳,语气中带着讥讽的笑意,看着昭帝说道:“若是皇上依旧对太子心存芥蒂放不下也没关系,听说歆羽夫人产下一位皇子,皇上大可封我为摄政王辅佐他。等到他亲政,少说也要八年的时间。皇上可以牵制我八年呢……”
听着萧阙的话,昭帝冷哼了一声:“休想,你当朕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吗?朕如今能牵制你的便就是血誓,若是最后一件事情朕交给你做了,朕没了牵制你的筹码。你阳奉阴违行事,朕拿什么来约束你!”
当年灭了越国,萧阙确实做到了,但是却在暗地里留下了越国最为精锐的部队,救了公子羽,放虎归山;淝水战役,萧阙临危受命确实漂亮,可是最终却拉拢谢家,让谢家成为他在朝堂中的暗线。
昭帝语带讥讽,萧阙脸色却是十分平静,垂眸不语。昭帝看着萧阙,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朕要用这最后契约牵制你,只要契约犹在,你一生一世便要做皇家的奴仆!”
疯狂的神色,恍若是那一年暗室中一灯如豆,他将毒药推到他的面前,狞笑道:“若是要得到权势,你便要以自由为代价……”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萧阙嗤笑一声,没有说话。昭帝见他不语,咳嗽了几声,看着萧阙终究还是质问他说道:“朕待你们不薄,为何你们一个个要背叛朕……”
目光冰冷似怜悯的看着萧阙,说道:“从未有人背叛过皇上您。”
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最终这一切的悲剧,都是源自于皇上您的猜忌,你不信任任何人,就无人肯真心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