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有暴雨倾盆而下,官道远处的山岚峰林笼罩在雨中,朦胧不定。暗夜中天光黯淡,只有偶尔有一星点的亮光。
在这样寂静的夜中,忽然有一辆轿子打破了黑夜的沉寂,在泥泞的山间小路上快速的穿梭着、穿过了重重雨帘而来。
却见最前面的,是两个戴着斗笠的青衣人,打着防风防雨的灯笼;借着摇曳的灯光,可以看得见软轿通体雪白,在这样寂静的夜色中,十分的醒目。抬轿子的不过是四个人,却脚不沾地,行走在雨中的官道上,快速的让人只看得见白色的影子。
曦国设立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供行人休息用的,而在出城的城郊,此处正好有一长亭设立在此,从出了京城到下一个休息的地方,还需要几十里的路,所以过往的旅人都会在这里休息,而这里,也是出京城、到居庸关的必经之地!
轿子在长亭下面停留了下来,便就停留在官道中间,时间如同定格了一般,所有人一动不动。
没过多久,便听见了疾驰的马蹄声,却因为这里的轿子堵住了去路,只好纷纷的勒马停住。
为首的那个戴着面具的青衣人,看着这显眼的白色轿子,神色莫名,终于从口中吐出了一个名字:“萧阙!”
话音刚落,首先看见的是一个白色的绣着精致花纹的衣袖,从轿子中伸出了一双节骨分明的手,那双手,如同玉雕的一般白皙、没有任何的生气,那双手,接过了旁边青衣侍从递过来的竹骨伞。
却见从轿子里面走出了一个白衣男子,撑着的描绘着水墨竹子的伞遮盖住了他一半的容颜,隐隐的看见下颚,却足以是风华无双了。
“公子羽。”萧阙看着那戴着面具的黑衣人从口中淡淡的吐出三个字,他刚说完,便听见有利刃出鞘的声音,公子羽身后的一群黑衣人,将手暗在刀柄上,用着戒备的目光看着萧阙,似乎随时的就要动手一般。
比起那些人的戒备,萧阙这一行人倒是十分的淡定,没有任何的动作。公子羽摆手,却见那些人虽然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但是还是很听话的将刀剑收了起来。
“多年之后,公子羽在军中的影响力还是这么厉害,倒是真让人不放心放你走了呢。”萧阙的声音淡淡,似乎不过是在陈述着一件事情一般。
“你想如何?”公子羽的声音有些暗哑的问道。
萧阙淡淡的说道:“萧某既然答应将你送出京城自然不会食言,可是歆羽夫人却偏偏不放心萧某、安排了另一队暗卫在你出了京城之后,逃离了我所安排人的视线,保护你出城……”
“你早就预料到了歆儿此举、所以要拦住我吗?”公子羽的语气虽然没有任何起伏,手却按在了青鳞刀上!
萧阙的嘴角微微的勾起了一抹笑容,说道:“萧某此次来,并无想拦截住公子羽的意思,只是想在长亭中,与故人告别而已……”
他对一列侍从做了个手势,那些人恭敬的垂首站在此处等着,他如同闲庭散步一般,乘着伞缓缓的向长亭中走去。
踏过雨后林中的泥泞地,他的鞋袜上却未曾沾染上半分的尘土,可见武功之高。见着萧阙率先的上了长亭,这边公子羽没有任何的迟疑,翻身下马,跟着萧阙一起,走到了长亭上。
此时从长亭上看远处的山岚在大雨中一片朦胧,两个人望着西北的方向都没有说话,上来的时候,萧阙拿了一盏灯笼,此时的灯笼就放在亭子的檐下,借着莹莹的灯火,公子羽看着这个静默不言的年轻人,眼神深邃,如同一眼望不见底的井水一般,让人看不穿他心中的想法算计。
看着这样的雨夜,让他不禁回想起了许多的东西。
八年前在居庸关的战场上,奄奄一息的他被路过的苦禅大师所救,伤势严重,在苦禅大师的精心治疗之下,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才有所恢复。
他在深山中幽居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虽然每日里听苦禅大师念经说佛,参悟佛法,可是居庸关的几十万将士的幽魂惊扰的他日夜不安、袁府满门的血溅在他的脸上还是滚烫的。
五年后,他已经可以自行行走,义无反顾的回到了京城。虽然苦禅大师用了五年的时间,想让他放下仇恨,可是却始终没有成功!
在京城的宝华寺中,不过几日的时间,他就被这个年轻人找到了,并且一语道破了他的身份!在震惊的同时,他在萧阙的刻意安排下,见到了昔日的恋人!
她容颜依旧,风华正盛,早已经不是在门口抱着琉璃灯说要等他的娇怯怯的小姑娘,而是君王的宠妃。
后来,亦是萧阙让二人见面、相认,并且也可以说是萧阙一手推动了他与越国遗民取得的联络,在他以为,他这般的帮着他们是与曦国的皇室有着什么样的积怨的时候、萧阙却又在阻止着歆羽阻止的对于昭帝的刺杀活动、强行的将他留在京城之中,不允许他回居庸关与曦国为敌!
沉默了许久之后,还是公子羽先开口道:“我知道你是不会轻易的放我离开的。你将我困在宝华寺中,利用我来制约宫中的歆儿、再利用宫中的歆儿将我强行留在宝华寺,不得回居庸关,如今若是放我离开的话,宫中的歆儿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顾及对昭帝下手、而我若是回了居庸关,则是曦国朝廷的心腹大患,为着曦国朝廷汲汲经营的你,怎么会让所有的局势脱离你的掌控中?。”
这些年来,越国与他被萧阙牢牢的控制住,让他眼睁睁的看着仇人在自己的面前、近在咫尺、却又不能复仇,这种痛苦,也就只有歆羽能明白。
于是歆羽千方百计的设计想让他们摆脱萧阙的控制,可是那样的人心计深不可测,手中又掌握着就连皇室都忌惮的恐怖势力,这些年都没有成功过。
纵然后来,歆羽用傅云书——那个可以说是萧阙唯一的、叫做软肋的少女来威胁萧阙,没想到,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女子萧阙真的放他离开了宫城。
可是他对于萧阙十分的了解,这样的人,若是不想的话,怎么会放虎归山,所以萧阙会在官道上拦住他们,也在公子羽的预料之中。
听着公子羽略带讥讽的话,萧阙没有说话,缓缓吐出两个字:“抱歉”
单单这两个字,足以的让公子羽浑身一阵,眼中闪过了一丝莫名的震惊与愤怒,手握成拳,上面青筋结起,一手狠狠的捏着栏杆,那栏杆竟然在他的手下碎成粉末。
“其实比起那个昏君与临镇风,你才是真正最该死的人!”公子羽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这一席话来的,语气中的愤怒与怨恨,就算是与他隔着数步远,萧阙也感受的到。
“可是我也知道,越国国亡之后,若不是你越国的百姓怎么会在临镇风手下能得安宁、这些越国的遗民,若不是你的安顿,又怎么会平安的活到现在;而这些年在歆儿在宫中,若非是你出手相助,如何在临家与临皇后手下,保全平安。所以我要杀那个昏君、要杀临镇风,却是不能杀你!可是那几十万兄弟的性命……”
公子羽说道,语气中有矛盾和痛苦,萧阙目光沉沉,终究是看着远方说道:“所以我放你回去,回到那个原来属于你的地方,到时候我们兵刃相见、你若是想为那居庸关的几十万将士报仇,无须再念旧情。”
萧阙的目光沉沉,那白衣人在黑色的雨夜下分外的刺眼,指着遥远的西北方向,似乎隔着雨帘看见了千里之外的居庸关一般。
“去吧公子羽,回到属于你的战场上去!”
没想到,最终萧阙的目的真的只是为了送别,只是为了与他说那一句“抱歉!”
疾驰的马蹄声终于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住了,晨曦前的天空带着一种透明的烟青色,种在官道边上的不知名的野花带着淡淡的芬芳。
萧阙就这样目送着自己最强大的对手离开,一路奔驰向那个最终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一缕晨曦划过天空的时候,那白衣公子将那已经灭了的灯笼摘了下来,嘴角勾起了一抹朦胧的、隐秘的笑容,淡淡的说道:“时间到了啊!”
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白鸽落在了琉璃宫的窗檐上,歆羽夫人拿过了白鸽腿上绑着的信件,淡淡的看了傅云书一眼,说道:“今日你可以回家了。”
傅云书不用猜便知道,歆羽夫人收到的信件一定是关于公子羽平安的信件,因为她近日一直沉着的脸难得的露出了一抹笑容出来。
见着歆羽夫人心情似乎是不错的份上,傅云书忍不住的问道:“你难道一直在宫中?不准备离开?”
明明,二人之间彼此的都喜欢着对方的,如今公子羽已经离开了京城中回到了属于他的居庸关,那么歆羽夫人,不是也应该想退路去陪着公子羽吗?
傅云书相信,依照歆羽夫人这种连萧阙都敢算计的心计与手段,想办法脱身离开皇宫到公子羽的身边并非是一件难事。
见着傅云书这么一问,歆羽夫人忽然笑了,眼中带着几分沉痛与无奈之意,她幽幽的叹了口气,说道:“若他并非是公子羽,我一定会抛下一切,不管不顾的离开这吃人的地方,与他去江南也好、塞北也罢,逍遥快活的做一对神仙眷侣。”说着,她的话顿了顿,有软弱的用手遮住了眼,声音中带着的痛苦,和幽叹,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发出了的一般:“可是,他是公子羽啊……”
那一刻,傅云书听了歆羽夫人的话,瞬间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她们除了自己的小情小爱之外,还背负着整个越国的家仇国恨。这些年来,歆羽夫人与公子羽二人汲汲经营,早就已经成为了越国遗民的领军人物,若是,他们抛他们而去的话,那整个越国遗民就成了一盘散沙。
所以,公子羽不能与歆羽夫人一起离开,只能带着越国遗民的希望、带着居庸关几十万将士的血仇、回到居庸关;而与此同时,歆羽夫人——那个曾经养在深闺中娇怯的少女,这些年来在宫中不见影的刀光剑影的磨砺之下,早就练就了一副刚强的性格。她知道,公子羽的抱负如何、责任如何。
就算是再痛,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不成为他的负担,帮助他在宫中经营着。
这一刻傅云书心中不是不震动的,在这样的乱世之中,因为家仇国恨相爱不得相守、是因为那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东西,叫做——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