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舒缓的喘息声在静谧的夜色中弥散,迟南君翻了个身,手背搭在麦冬的腰上。
麦冬猛地睁开眼,迟疑一会儿,伸手把迟南君的爪子拿开,悄无声息地穿衣、下床,摸黑走出阁楼。
正是夜黑风高的时候,街道上充斥着死人的气息,阴冷的雾气四下弥散,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急促的摇铃声,每一声铃响就意味着一具被吸了魂魄的尸首。
摇铃的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儿,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自出现便没了魂魄,全靠一口没咽下的气儿支撑,如此执念,也不知为何。
说来也怪,这老头儿白天不露面,只在三更时分活跃,手里拿着生了锈的铜铃,游走于大街小巷,像是在给阴兵善后般,摇晃着手里的铜铃。
麦冬拐进一条荒废了的巷子,隐约闻到血腥味,再往前走了段路,果然发现一具被掏了心的尸体,被衣物掩盖的胸口不停地渗出血来,染红了尸体周围大片的黄土。
麦冬瞥了眼地上的死尸,这是具青年的尸首,皮肤青紫,瘦得皮包骨头的,由于生前遭受了巨大的痛苦,表情非常狰狞,像是在抗争着什么。
浓眉微蹙,麦冬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忽开口道,“出来吧。”
“冬爷还真厉害,”几声瓦片的脆响,一个女子从屋顶跳了下来,身穿夜行衣,攥着渗血的布袋,手掌、手背满是殷红的鲜血。
女子笑吟吟地望着麦冬,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白嫩的脸颊浮出两弯梨涡。
“红玉,”麦冬盯着眼前这位正值妙龄的女子,眼神里没有情绪的波动,语气却明显柔和了许多,“不要再替青姨做事了。”
红玉脸上的笑意有片刻僵硬,随之向前走了几步,甜笑着仰视麦冬,刚好能看清麦冬的瞳仁,带着几分俏皮询问道,“为什么,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麦冬不习惯被人这么近距离盯着,清咳一声,别过脸,语气恢复平淡,“随你吧,我不干涉你们的事。”
说完,不等红玉接话,麦冬迈着脚步和红玉擦肩而过,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麦冬走了很久,红玉才垂下头来,看到染血的双手,神情忽失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怎么办?我已经走不掉了……
这座小城人口原本不多,如今却充斥着各色人等,或好或坏、或美或丑,却都不简单,毕竟是在这乱世存活下来的。
小城有个好听的名字-夜郎,夜郎位于燕国的最北端,毗邻苍云岭,正是南去的必经之路,所以地理位置显得愈发重要。
城北有座荒废了的龙王庙,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修建的,里面的神像或残或碎,墙壁也塌了一面,齐膝的荒草一直铺进庙内。
庙门口的墙上挂了面旗帜,黑底红字,上书一“命”字,笔迹苍劲有力,如同刻上去的般。
门板倒在地上,麦冬迈脚踏过去,屋内乌漆墨黑一片,隐约能看到有个人的轮廓。
麦冬并未走前,而是在门口站定,从口袋掏出钱袋,扔了过去。
盘坐在地上的轮廓动了动,拾起钱袋,点清数目后对麦冬说,“共二十七枚金币,你可以问了。”
此人自称“闲散道人”,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这两天有可能在此处落脚,解答上门者心中的疑惑,按问题的难易收取一定的金币。
闲散道人素有“活神仙”的雅称,他仿佛知道这世间已经、正在、将要发生的一切,只要你付的起价钱,便能知道你所想知道的一切。
闲散道人虽名声在外,真正见过他的人却寥寥无几,麦冬也是扑了几回空,好不容易逮到一次。
“夜郎最近是不是不太平?”麦冬压着嗓子问道。
对面沉默了片刻,才悠然道,“五个金币。”
“你讲,”麦冬同意了这个价钱。
“是不太平,夜郎城将会有场新的博弈,”回答麦冬的是老年妇人的声音,嗓音沙哑,拖着长长的尾音。
想了想,麦冬又询问道,“会涉及到青姨吗?”
“十五个金币,”没有犹豫,闲散道人直接报出了价。
“说,”虽然觉得价格有些虚高,麦冬却只能接受,毕竟眼前这张嘴的主人稍不顺心,就会赶自己走,不会再吐露半个字。
“会,”闲散道人的回答很简练。
根本没有过大脑,麦冬脱口而出,“她会怎样?”
钱袋被扔了回来,轻飘飘的,闲散道人的语气冰冷,“余额不足。”
麦冬也没多说什么,将钱袋塞进口袋里,不满地瞥了闲散道人一眼,转身要往外走:这老家伙还是这么不近人情。
“等等。”
接触了这么些年,麦冬还是第一次被闲散道人叫住,心里很是纳闷,回转身盯着盘腿而坐的轮廓。
“十四年前,你母亲曾交给我个物件儿,以此换取了条信息,嘱我十四年后告诉你,”闲散道人不紧不慢地叙述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取回物件,要么拿走信息。”
十四年前?那时自己和母亲刚来夜郎,麦冬想不出母亲是怎么找到闲散道人的,又是在什么时候。
那时候母亲已经很瘦了,如附了层皮的骷髅般,一阵小风儿就能把她吹倒……
怀疑闲散道人是在诓自己,麦冬有些不确定,开口询问道,“我母亲给你的是个什么物件儿?”
“你只需在两者之中选其一,”闲散道人的嗓音如同砂纸般,悠长而又不容置疑。
麦冬在两者之间权衡良久,才开口道,“信息,我要信息。”
对面半天没动静,能听到闲散道人在摸索着什么东西,过了好半天才有个竹筒滚出来,周身封了一层蜡,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麦冬刚弯腰拾起竹筒,闲散道人就急不可耐地赶人了,声音有些不耐烦,“你可以走了。”
麦冬将竹筒揣进怀里,趁着夜色、绕过街头巷尾的阴兵,又回到阁楼。
麦冬并没有开灯,而是找了柄手电筒,摁亮放在桌子上,随后取出竹筒,用小刀划开封口的蜡,取出藏在里面的纸张。
纸张只有巴掌大小,微微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虽然墨汁有些褪色,看起来却还很清楚:
蒙乘天恩,三生有幸
今受泽阳女子所托,不慎触及天威,实则无奈。望上苍不吝好生之德,救万民于水火。
自三界崩陷,四极废,九州裂,国不复国,民不复民,万物趋于混沌,世道愈显荒憔。
吾以周易之术窥与上苍,悟得周天之变俱系于一人,此人虽尚年幼,却已得了滔天罪,成了万古仇。
若要使三界重归清明,使天者为天,地者为地,需待此人年十六当天卯时,将血刃刺入其心脏,便可功德圆满。
注:此人脖颈左侧有一朱砂痣,拇指大小,呈垂泪状。
甲子年九月廿十
麦冬是知道血刃藏于何处、由何人保管的,母亲临终前曾留下一地图,并交代过:苍云岭轩辕坟寻一白狐。
现在麦冬关注的焦点却不在此,只见他摁灭手电筒,悄悄走到床边坐下,静静盯着熟睡中的迟南君,手举到半空,又放了下来。
迟南君睡相很不好看,两条腿夹着自己环抱的被子,打着小呼,表情一会儿拧得很紧巴,一会儿又很荡漾,时不时含糊呓语两句,也不知梦到了什么。
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麦冬伸手掀开遮住迟南君脖颈的被子,窗外的夜幕突然划过道刺眼的雷电,鲜红的朱砂痣如一滴纹在身上的泪滴般,陷入细嫩的肌肤中。
雷电愈发紧凑,一道接着一道,狰狞盘曲,如龙的巨爪般,全冲着城北,仿佛要抓住些什么。
说来也怪,雷电仿佛长了眼睛,未越界半寸,全结结实实劈在龙王庙上。
耀眼的亮光如长鞭般,狠狠鞭挞着这座小庙,砖瓦的碎石迸溅出去,却又撞上另一道雷电,雷电紧挨着雷电,又如耕地的犁,不肯放过一寸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龙王庙被夷为平地,不仅砖瓦、神像全成了碎石,连地面都被翻了三寸深,松软的焦土冒着丝丝黑烟,震耳的雷鸣声后是死一般的静寂。
突然,平静的灰烬动了几下,一个衣衫褴褛、沾满黑灰的老妇从土里钻了出来,尽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停地渗出鲜血,可精神头儿还不错。
老妇从怀里掏出一暗红色、拇指大小的珠子,喃喃道,“这可真是个宝贝。”
远处小楼的一个老头儿正盘腿坐在床上,听到窗外异样的雷鸣,忽睁开眼,掐指一算,心里大叫不好。
老头儿匆匆起身,径直奔向城北,看到已成废墟的龙王庙,沉思良久,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以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
说完老头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走进烟雾弥漫的夜幕中。
丁不三?
躲在暗处的青姨纳闷了,她也是被这雷声给引来的,和老头儿脚前脚后,虽猜测着或许和渡劫有关,却也不敢肯定:莫非这个老东西觉察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