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后,南漠国,广凉州,国都。
这里依山傍水,风景秀美。绵延的宫殿依山而建,环湖而围。低墙叠式错落的殿宇,廊转千回,虽不似晋都皇宫高墙红瓦的大气凛然,却也是别有一番风致清韵。
随着风离澈自定州、青州退兵,烟落跟随着他一路来到了南漠国的都城广凉州。
风离澈将她安置在了自己寝宫的偏殿之中,虽是日日得以相见,甚至是日日共用晚膳,可是两人之间缓缓蔓延的尴尬是不言而喻的。风离澈本就是寡言少语之人,而她亦是滞滞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日子便这么一日日的挨过去。
在广凉州的这段日子中,她渐渐听说了一些关于风离澈离奇身世的故事,宫中女婢女官们互相传言,据称当年天下纷争不断之时,南宫烈、风离天晋与慕容成杰三人一同打天下,而南宫烈与风离天晋的发妻叶玄筝在行军打仗的过程之中渐生情愫,彼此倾心,暗通款曲。后来更是因着叶玄筝而兄弟反目,南宫烈起兵南下,占据南部各州郡,花了六年的时间始建立了南漠国。
甚至有女婢将南宫烈与叶玄筝如何相爱,又是如何私会,传绘的是惟妙惟肖,仿若亲眼所见般。烟落听过后,不由轻笑,宫中女子素来空寂无事,长夜漫漫,只靠捕风捉影打发无聊时光,难免会以讹传讹。叶玄筝的私情瞒得这样好,想来连风离天晋都不曾知晓,不然如何能坐稳这皇后宝座,其间曲折细节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更遑论是远在南漠的深宫?
不过,烟落以前从未注意过这样的细节,如今仔细推算了下。
风晋皇朝乾元元年于冬日建立,风离澈的生辰乃是乾元二年的春天,如此计算,叶玄筝应当是昔日与南宫烈及风离天晋携手打天下,尚未建立皇朝的时候怀有的身孕,而并非是在建立皇朝之后。也许是战场之上的同心同力使得南宫烈与叶玄筝互生情愫亦有可能。
总之,风离澈应当姓南宫是千真万确,南宫烈不可能贸然认下,必是有真凭实据。这样一来,烟落的心中自是宽慰些许,毕竟如此,风离御的皇位坐的是名正言顺。而风离澈如今贵为南漠国主,苍天亦不算是待薄了他。如是,她心中的负罪感略略减轻些许。
这晚,新月如钩,秋日的夜色随着轻薄的雾气蔓延于层层殿宇与宫室之中,拂过深宫之中每一个角落,夜色缓慢行走着,生怕飞檐椽角勾破了它的宁静般。
烟落所居住的寝宫之中只燃了一点如豆烛火,与从玉色窗纱里漏进来的清凉月华交织成浅浅的明暗色泽。她静静坐着塌上,只闲闲拨弄着手中的银带流苏,打发着时间。
似有人轻轻推门,抬眸间,但见风离澈衣袍带风,大步地走了进来,近至她的塌前,方停住脚步。轩眉一扬,他突然道:“烟落,下个月初,我要娶你为王后。时间有些紧,不过巨细我已是差人在着手安排,这几日会有人来给你量制服饰。”
烟落一愣,惊愕抬眸,秋风初凉,随着他的推门而入,徐徐灌了进来,她一袭轻薄单衣不能阻止青瑟的凉意侵入,浑身克制不住轻轻颤动着,菱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不可置信道:“王后?!娶我?!”
他深邃的眸中似跳跃着幽幽蓝火,直直盯住她,挑眉问道:“你有异议?还是你仍想着回去?”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想的很清楚,他不想放她走,他要她光明正大的成为他的妻子,陪伴他一生一世,以此来偿还他们所欠他的债。
烟落神情一阵恍惚,有些迷茫,只愣愣问道:“我的身份如此特殊,如何能嫁你?所有的人都知晓我是风晋皇朝的皇后。”风离澈果然行事独树一帜,不做则已,一做便一鸣惊人,大出人意料之外。她原以为风离澈会报复她,让她生不如死,亦或是羞辱她,令她无颜苟活。可是,她等了那样久,担心了那样久,他竟然只是幽禁她而已,日日来与她共进晚膳,却并不多说一句话,用罢便走,真真是奇怪之极。
他近前一步,伸出修长一臂,将她自床塌上拉起,凝声道:“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今晚我安排了晚宴,刚才我已是向众人宣布了此事,现在你也一起去参加,我是特地过来接你的。烟落你,没有异议罢?”他追问了一句。
烟落怔怔“哦”了一声,瞧了一眼他黑沉刻板的脸色,不觉吞了吞口水,世上哪有这样霸道的人,做任何事只是做完了通知下而已,还冠冕堂皇的问她有没有异议,真真是多此一举。
她站直了身,正了正衣襟,宛然道:“好了。”
风离澈斜眸觑了一眼她的月白色长衫,素雅无一件装饰,不由拧了眉心,冷声道:“去换件像样的衣裳。”说罢,他凝眉更深,大步走向不远处的檀木衣橱,陡然打开了橱门,便翻找了起来。
烟落睁圆了双眸,不可置信地瞧着他将她的衣物一件件的从衣橱之中丢了出来,外衫,披风,甚至内衫里裙都被他丢了满地。最后,他自衣橱之中翻出一件芙蓉色广袖长裙,暗金花纹遍绣,点缀在每羽凤毛上的细小而又浑圆的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光艳如流霞,透着奢华繁糜的皇家贵气。
他似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甩手一丢,将衣服抛至她的手中,吩咐道:“去换上!”
烟落不免张口结舌,不过是参加晚宴而已,还要更衣这样麻烦,可到嘴的话语在瞧见他一脸生硬刻板之后,终究是咽了回去。
他似是有些不耐,催促道:“快去,难不成你是在等我亲自替你换上?”说着便是抬步靠近,一臂拉住她纤柔的手臂。
烟落一惊之下大是羞窘,猛的挣脱他,自己亦是往后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慌忙掩身至九转屏风后,悉悉索索开始换起衣裳来。暗自咋舌,风离澈为人真是霸道,根本不容你说半个“不”字。以前,她从未与他深交来往过,这回才是体验得真真切切。
匆忙换好华裳,她反手为自己挽了个简单的桃花髻,挑了几支小巧的玉钗插上,又配了一对银线流苏耳坠,自屏风之后莲步出来之时,整个人已是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
风离澈正神情慵懒闲适的斜倚在门边,看见她出来,怔了怔,微微眯了眼,闪过一抹惊艳,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目光忽然停留在她精致如玉的脸上,她脸上的伤痕果然已是复原如初,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痕迹,又是打量了下她婀娜纤柔的身姿,唇角浮起一缕浮光掠影的笑,曼声道:“曾有诗赞佳人肤白‘缥色玉柔擎’,所言果然不虚。只是我看还不若‘缥色身纤纤’更是妙。”
这件衣裳极紧且极贴身,几乎将她身姿的完美尽数勾勒出来,自她来了南漠国,他为她送来了无数珠宝衣裳,她从未仔细翻看,这件今日还是第一次穿。瞧见他的目光落定在她的楚楚蜂腰之上,又是出言轻薄。
她又羞又急,忙扯过裙摆,聊胜于无地遮了遮,俏丽的容颜之上不免添了几分尴尬,两抹石榴红色早已是悄悄飞上。想不到,风离澈原也有这般不拘狂野的一面。
风离澈轻轻一笑,一臂将她揽过,便是朝外带去,软声道:“走罢,别让群臣等急了。”他便是爱看她这般羞怯无助的样子,心情突然十分愉悦,日久生情,相信时间一定能令他渐渐侵蚀她的心,风离御能给她的,他都能给。
晚宴筵席开在王宫上林苑的永华殿前。
风离澈拉着她,疾步穿过重重阔叶林,因着秋日,落了一地的叶子,踩上去轻软如棉,只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她缓缓抬眸,只见他昂长挺立的身影近在眼前,几缕长发随晚风而飘扬,如洒向春日的黑缎般,不时有几丝拂过她的脸,一阵阵酥麻的痒。
永华殿,殿阁辉煌,风景宜人,背后是茫茫碧波荡漾的湖水,彼时月色凝如水,粼粼波光万丈折射,好似挂在天边的一卷银色幕帘。
席中,案上名酒佳肴,鲜蔬野味,微风拂过宫灯,悾悾悠悠,曲声荡荡,令人心旷神怡。
随着风离澈坐上主席,底下群臣已是齐齐出列,口中高呼“万岁”。风离澈神情略显不耐,只摆一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便拉着烟落在自己的身侧坐下。
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歌姬击节而唱,众人则开始享受起佳肴美酒,只是不时的有人向烟落投去疑惑与探寻的目光。毕竟,他们的国主要娶风晋皇朝的皇后为王后,此等做法,无疑是与风晋皇朝公然为敌,这自然是他们这些安逸惯了的闲散臣们所不愿意瞧见的,谁也不愿惹战祸上身。
烟落自是能感受到那些异样的目光,片片如薄刃般锋利地划上她的肌肤,激起冰凉的疼意来。风离澈一意孤行,想必席下不少官员定是心有怨言罢。
果然,须臾,南漠国相敛衣出列,他眉发皆张,面色赤红,叩拜道:“国主,臣以为国主大婚一事,着实不妥。如今南漠国疆土绵延,百姓安居乐业,而我朝又与风晋皇朝联姻,永结秦晋之好。上次国主贸然出兵,群臣已是多有微辞,如今国主又是夺风晋皇朝皇后为妻,万一因此引发两国战事,祸及百姓,致使生灵涂炭。孰轻孰重,相信国主心中定有分明。若是太上王在此,想必定是会赞同微臣的意见。”
南漠国相语涉联姻,令烟落鄹然想起一人,目光巡巡朝座下望去,瞧见风离莹果然是在座列,身侧坐着一名温婉清润,眉清目秀的男子,想来便是风离莹的夫君,南宫烈胞弟的世子,瞧衣着打扮也知在这南漠国是一等一的尊贵。
自从来了南漠国,她在风离澈寝宫的偏殿之中,几乎是足不出户,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风离莹。只见风离莹身穿华贵窄领宫装,长长裙摆拖曳及地。巧笑倩兮,风姿盎然,整个人明艳光彩。烟落一个错眼恍惚,依稀她还是以前那个天真骄纵,没有受过任何波折,一路坦荡荡的十公主。
风离莹似是察觉到烟落徐徐注视的目光,转首向烟落投来一抹轻快的笑容,复又低首,与她的夫君暖融耳语,一脸娇羞之状。
烟落唇角微微勾起,略过一抹释然轻松的微笑,看起来风离莹如今在南漠国过的很好,与夫君亦是琴瑟和弦,如今又有风离澈的照拂,想来更是春风如意。
身旁的风离澈只冷冷觑着底下的国相,徐徐端起身前案几之上的青玉酒盏,轻轻饮啜一口,抬眸微讽道:“如今孤当政,国相以为比起太上王,如何?”
国相略略想一想,如实答道:“国主行事果断分明,雷厉风行,谋略深远,丝毫不逊于太上王。”
风离澈侧身,懒懒道:“既然如此,由孤执政,自当保尔等国泰民安。至于孤的家事,就无需尔等操心了。”虽是懒懒闲语,可是他的语气却丝毫不容拒绝。
国相脸色微变,却毫无惧色,力争道:“可是,若是因此两国嫌隙,兵戎相见,又当如何是好?风晋皇朝的皇上亦是一代明君。”
风离澈不屑,轻嗤道,“他能来,孤便教他有去无回。”
闻言,烟落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气,眉宇间暗含着迷茫与忧思,垂手扯一扯他衣袖下摆,小声道:“澈,如今我身已在南漠国,就没有想过再回去。你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娶我,我不会逃走的。”
国相赤胆衷肠,分毫不让,目光灼灼,上前又是进言道:“如此大事,臣以为当请太上王的旨意。”
风离澈淡淡扫了烟落一眼,以眼神制止了她的劝阻,大掌已是将她牢牢按在身边。回眸冷觑国相,寒声道:“国相以为太上王会出言反对么?国相,你可是忘了,孤便是风晋皇朝叶皇后所出。”想用南宫烈来压制他,真真是可笑之极。
一语既出,国相不免愕然,无可辩驳,脸憋得通红,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怏怏回席。
众人继续饮酒欢会,一边欣赏歌舞,南漠国的舞姬不似北方,个个身量单薄,面孔娇小单纯,且并无妖艳之态。七彩绢衣的少女们来回舞动着丝绦欢唱舞蹈,格外地赏心悦目。
风离澈只环搂着烟落,斜倚在金丝嵌宝的王座之上,闭眸小憩,并不留心歌舞。少刻,似有一名将军模样之人上前议事,风离澈起身离席,随之于不远处商谈。
风离澈方才走,不过片刻功夫,风离莹已是执着青玉酒盏上前来敬酒,盈盈出列,一袭粉白衣衫像一株凌水而出的俏丽水仙,她温声道:“嫂嫂,我敬你一杯。”言罢,已是径自幽幽饮了一口。
那样一声“嫂嫂”的呼唤,令烟落的心中轻轻震动了一下,忧虑与悲凉齐齐涌上来,似十二月冰水漫过全身,终究只化作喟然一声叹息,勉强笑道:“公主看起来过得很好,那我就放心了。”嫂嫂,的确,对于风离莹来说,不论自己嫁给风离御还是风离澈,都是她的嫂嫂。
可是如此尴尬的身份,令烟落无法自处,她不知风离莹是否知晓自己与他们两人的纠葛,又会如何看待她。无处可避的目光,突然注视到风离莹已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一暖,原来风离莹已是有了身孕,难怪此次见到她,她已是全然无昔日的骄纵跋扈,整个人温婉成熟许多。
烟落不觉微微一笑,道:“恭喜你,要当娘亲了,想来你的夫君很是疼你。”
风离莹面上添了几分娇怯,垂首道:“嗯,他待我极好。”沉默片刻,她突然抬眸,眉际似生了一缕感慨道:“嫂嫂,以前是我懵懂无知。我不知慕容傲竟是那般心机深沉之人,真真是想不到,就是二哥都被他骗去了。”
烟落伸出一手,轻轻按一按她柔弱的肩头,沉吟道:“你还怪昔日你七哥将你送来和亲么?其实他是一片苦心,当时他自身难保,也不知是否能扳倒慕容父子,为了不让你落入慕容氏手中,成为日后钳制他的棋子,为了你的安虞才不得不如此。如今,你能理解么?”
风离莹缓缓点头道:“嫂嫂,我明白的。从小自大,七哥都待我极好,处处为我着想,以前是我不懂事,总是令他们操心。”缓缓抬眸,她如水双眸幽幽瞧着烟落,良久才启唇道:“嫂嫂,我会找机会劝劝二哥,让你回风晋皇朝。我知道,七哥是真心喜爱你的。”
烟落面色一僵,缓缓吸了一口气,耳垂之上的银线流苏沙沙打在两颊边,泛起清冷的光泽,眸色更添几分黯然,只低叹道:“公主,真的不用了,你二哥他为人独断独行,谁也劝阻不了的。更何况……”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更何况自己终究是欠着他的。
适逢风离澈已是商议完毕,侧身回席,觑一眼座下的风离莹,他的面色平静若一汪清澈的湖水,淡淡勾唇道:“都聊些什么呢?”
烟落朝风离莹使了个眼色,风离莹立即会意,只盈盈笑道:“许久不见嫂嫂了,闲话家常了几句而已。既然哥哥来了,我且先告退。”说罢,她已是端起酒盏,起身离去。
风离澈冷锐的眸光停留在了风离莹翩然离去的背影之上,须臾,他转首瞧着烟落,突然问道:“这妮子如今愈发的机灵,都要当娘亲的人了,也不知收敛些。你们该不会是背着我商议什么事罢。”
烟落闭一闭眸,心中哀叹一声,无语应答。
风离澈自觉有些失言多疑,不免轻咳了两声,目光落定在桌面上几乎未动筷的佳肴之上,不由蹙眉更深,冷声问道:“你怎的也不多吃一点,如此纤瘦。”
烟落瞧一眼那些油腻腻的菜肴,多半是鱼肉野味,不免觉着胃中泛起酸水,有些不适,忙摆摆手道:“最近几日秋后湿热,我没什么胃口,不想吃。”
他剑眉深拧,眉间似是蕴满薄怒,微恼道:“你这样怎么能行?!身子这样轻,实在不像话。”说罢,他已是夹了一筷白玉蹄花,塞入她的口中。
烟落无奈,只得细细嚼了,可含在口中迟迟不肯咽下去,像是含着苦药一般,终究在他锐利的双眸冷冷盯视下,不得不吞了下去。不想心中却一阵反胃恶心,一个撑不住她慌忙转首吐在了柔软的红毯之上。
风离澈脸色铁青,连忙去抚她的背,神情难掩焦虑,急问道:“烟落,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的恶心起来?”南地多有瘴气,即便是夏日过后,亦是暑热湿气难耐,想来烟落还是有些水土不服,难以适应。前段时间,正当夏日酷暑,他不敢轻易唤她出门,生怕她染了瘴气,患了暑热之症。眼下稍稍天凉,想不到她竟还是无法适应。
烟落径自取出一袭绢帕轻拭唇角,指一指不远处的桂花,曼声道:“桂花开得正浓,香气清甜香馥,只是闻久了教人心中腻烦,有些不适,许是这个原因。”
风离澈听罢,扬手一挥,便召宫人前来,冷声吩咐道:“去唤章太医来给娘娘瞧病。”纤长一指,指向身侧不远处方才烟落手指的桂花树,道:“还有那些桂花树,一起都砍了。”他眉宇间的霸气与锋芒,有如剑光跃红,语气冷硬,丝毫不容旁人拒绝。
烟落一迭惊呼,慌忙便出声阻止,道:“澈,你别这样,我不过是无心一语。”她不过是无心随口说了一句,那样好的桂花树,少说也有二十余载的年头,实在是可惜了。
烟落微微支起的身子却刚好落入他宽阔的怀抱之中,风离澈顺势环搂住她,轻轻在她发际额间落下一吻,如蜻蜓点水般,轻触即止,不会过于唐突她。此次,他决心要多花些心思与耐心,慢慢令她接受他。
她的双手轻轻抵在他的胸前,隔着薄薄丝料,他炙热的体温徐徐传递至她的掌心。心跳微微有些慌乱,她明显感觉到他与以往的不同,并不强占或是逼迫她。她知晓,他是在等她心甘情愿。可惜,她的心原是狭小的,再也容不下旁人。而他的深情,她终究是要辜负了。
只是,他如此待她,心中不是不感动的。
旋首,夜风徐徐而过,空气中清霜般的凉意已透在秋寒之中,身子微微冷颤,而他已是解下肩头披风将她紧紧包裹,那样的呵护,如同白鸟归林,张开如羽双翼守护着自己心爱的伴侣。
而那样的缱绻情意,鹣鲽情深,令席下之众人莫不是唏嘘不已。毕竟,他们何曾见过自己孤傲冷清的国主如此多情而又深情的一面。即便是风离莹,亦是悄然侧首,轻轻拭去眼角缓缓滑落的一滴晶莹。
烟落心内暗自叹息一声,双眸微涩,目光已是越过他的肩头望向远方。不远处,几颗羽扇枫叶在明明灭灭如星子的宫灯映照之下,凝聚成一抹酒醉似的浓重的红,再远,便是望不透的星夜碧湖。一名白衣女子正迎风立于枫叶林处,身影萧萧,神情寥寥。
远远瞧着,只觉那名女子整个人似笼罩在了烟波寂寂之中,神情仿若湖上一缕青烟,缥缈若无。其实,这名女子,烟落已是见过数次,每每她都是远远立在偏殿百步之外,幽幽望向自己。
伸手推一推风离澈,烟落轻声寻问道:“她是谁?”
顺着烟落的目光望过去,风离澈终于注意到了柳风雁,收回目光,他只淡淡答道:“她名唤柳风雁,青州人。昔日我离开皇宫后,一路遭到慕容成杰的人马追杀,穷追不舍,我厉经数百战,身负重伤,终于不支昏倒在了青州山中。是她救了我一命,将我带回了村庄。事后,我感激她的相助,便将她带至南漠国,准备过段日子认作义妹,为她寻个好人家嫁了,免得她与她母亲两人在青州孤苦相依,靠着卖刺绣,聊以度日。”
烟落复又仔细瞧了瞧柳风雁,长眉杏眼,五官小巧精致,并不会特别美,却清丽如同山野间倔强生长的野菊花。而那样的眼神,温柔含水,似有情意万千凝聚其间。幽婉一叹,同为女人,她怎会不明白柳风雁的心思,转眸望向风离澈,她略略正色道:“替她寻户好人家?澈,可她喜欢的是你,难道你瞧不出来么?”
风离澈微微一愣,侧身倚着王座,头顶金冠之上两颗明珠在月光下散发出清冷的淡淡光泽,他敛了敛神色道:“那就早些将她嫁出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烟落一愣,想不到他竟是如此曲解她的话中之意,刚欲辩解。可到了喉口的话愣生生被他阴沉警告的眼神给制止住了。
适逢请脉的章太医前来,烟落微微蹙眉,有些推拒道:“不用了,我只是一点不适而已,不用如此大费周章。”
风离澈似充耳不闻,只正色吩咐道:“章太医,你好好替她瞧瞧,可别落了暑热的病根。”
章太医躬身领命,坐下请脉,月光落在他微微花白的胡子上有着奇异明媚的光影,他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国主,恭喜娘娘。”
烟落怔了一怔,隐约明白些什么,情不自禁地从心底弥漫出欢喜来,旋即又似被一卷冰浪迎头痛击拍下,一颗心已是惴惴不安跳动起来。
风离澈并未多想,只是疑问道:“何喜只有?”
章太医一揖到底,道:“恭喜国主,恭喜娘娘,娘娘已是近两月身孕了。也许娘娘平日里忧思过重,胎相有些不稳,待臣开几副安胎的方子让娘娘用着,再静静养着应该就无大碍了。”
章太医话音一落,周遭瞬间安静下来,隐隐只听见丝竹管弦之乐,听在耳中越发清朗缠绵。可交叠错落起伏的呼吸声,却是愈来愈沉重。
风离澈身形微僵,神色冷寂,目光梭巡在了她的身上,淡淡不言。月光朦胧,却将他深刻的五官映衬得愈发清冷,他的眸色愈来愈深邃,幽若暗火,却渐渐如燃尽的死灰一般,冷彻底,冷到无望,冷到与尘土无异。
他以指尖摩挲着她滑腻雪白的脸颊,头也不抬,只是语气淡漠道:“果然是大喜,赏!”心中如同重重地受了一击,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无数条细碎的冰纹,那样无止尽地裂开去,斑驳难抑。
章太医甫听闻有赏,面色一喜,旋即俯身,叩谢恩典离去。
烟落的心中有如无数人正在击打着小鼓,那样的嘈杂声渐渐淹没了她的理智,再无法细细思考。脸在他微微粗糙的手指的抚触之下,几乎要沁出冷汗来了。将近两月的身孕,仔细算起来竟是那夜她离开御时怀上的。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小腹,感慨万千,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她不知风离澈究竟会如何处置自己。他,会让她生下这个孩子么。
倏然,“霍”地一声,她只觉眼前一阵冷风晃过,吹起她额边碎发翩翩飞扬起来。转眸,只见他已是起身离席,身影寥寥,踏着满地细碎落叶而去,一袭黑袍渐渐与暗夜融为一色,不复可见。
她知道,他生气了。心内有些不知所措,她徐徐低下头,却见自己的宫装素裙之上,似有一抹黄色,轻软落于裙上,经年泛黄的颜色,在月光之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这枚香囊,十分眼熟,她曾经见过,是叶皇后的遗物,当时她与风离澈一同触动机关寻到此物。想来是方才他鄹然起身之时掉落的,正要收起还他,却突然见似有一片乌黑收于袋底,她直以为是脏污,欲伸手去掸,却发觉不是,随手摸出来对着月光一看,几乎要惊得呆在原地。一缕如墨缎般的乌发用红绳细细绑了,正安静栖息于内。那是她的头发,她怎会忘却,他曾挥刀斩断她的青丝,竟是细心收藏在此。一枚香囊,那样的柔软,那样的轻若无物,可是却装载着他满腔的绵绵情意。记得风离御曾经说过,叶玄筝族人的习俗,男子赠女子弯刀,女子断发相赠,便视为夫妻。他待她,原是爱多过恨罢。
瞧着那枚香囊,她痴痴惘惘地出神,这样的深情,教她如何还得起,今日教她瞧得这般真真切切,又教她日后如何去面对他,还能装作不知么?
内心有莫名的哀伤与感动,仿佛冬日里一朝醒来,满园冰雪已是化作了百花盛开,只是那样的美好与盛大,却是错了季节。
她不敢接受,亦是不能接受。
抬眸,明月如钩,风离御,此时此刻,你也正抬头仰望着明月么?我们又有孩子了,你知道么?
月有阴晴圆缺,而属于她的分分合合,究竟何时才能结束?
心痛如斯,心乱如斯,此刻,她真的好想念他……
*
散席之后,烟落凭着记忆,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欲走回自己的寝宫,自从来到这南漠王宫,她极少出门,是以四下里皆是不熟悉,远远望过去重重叠叠的殿宇绵延不绝,万重灯火,在暗夜之中鳞次栉比点燃起来,陌生的国都,陌生的王宫,她已然寻不到自己可去可依之处。
心思低迷,愈走愈偏,她只得沿着湖边缓缓踱步,淡淡的惘然如轻烟般拢聚在她的眉间,无法挥散而去。
湖水清澈,如玉如碧,望之生凉。
鄹然停下脚步,她缓缓取出腰间短玉箫,席地而坐,徐徐吹了半阙,曲调悠扬婉转,低低徘徊,相思于心,下阕却是无力为继了。
正待收音,远远隐隐传来了一阵笛声,吹得正是下半阙。
隔得远了,这样轻微渺茫的笛声似一种若有若无的缠绵,悠悠隐隐,分外动人。自己所吹奏的上半阙过于凄婉彷徨,已是失去了原本刻骨的相思之情。此刻听那人吹来,笛中情思却是十倍在她之上了。
她站立着听了一会,那笛音幽远清朗,袅袅摇曳,三回九转,在静夜里如一色春日和煦,只觉得心里的滞郁已然舒畅许多。
凭声去寻吹笛之人,所凭的只是那清旷得如同幽泉一缕般断续的声音,也只是那样轻微的一缕罢了。究竟是何人,相思之意,如此绵绵,已是教她深深感动。
那样的缠绵,那样的想念,仿佛数千数万个日日夜夜,皆化作了笛声中的相思,只在他的手中,徐徐舒展出来。却渐渐止住,不复能闻。
烟落踏着一地浅浅清辉,早已是渐行渐远,忽地听闻笛声止了,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又是漫无目的的走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自己走至了何处,忽地脚下软绵绵一滑,似乎踏在了一个温热的物事上,她大惊之下几乎叫不出声来,那物事却哎呦大唤一声。
是个男人的声音,烟落一惊,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怦怦狂窜着。此刻夜已深,怎会有男人在这王宫偏僻之处。
黑暗之中似有清亮的眸光闪过,似是惊讶又似意外,月色朦胧,她瞧得不太真切,只听得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突然紧紧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样紧,仿佛失去已久的珍宝复又获得了一般,唤道:“凝霜……”
他的语中用情如斯,令烟落浑身一颤,突地反应过来,她忙甩开他的手,一字一字道:“你认错人了。”凝霜?会是指司凝霜么?好似这是第二次有人这般唤她,记忆之中,从前风离天晋也曾这般唤过她。
他仿佛没有听清一般,身子一颤,渐渐松开了她,他用力仔细看着她,眼神有些怅然,旋即有些失望,最终只是凝成一句低叹,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早不再是你这般如花年纪了。”
借着朦胧月光,烟落瞧清楚了眼前是一名中年男子,五官深刻英俊,棱角在疏落月影之下格外分明,可细看之下,两鬓已是多了风霜侵染之意。只是依稀仍可以瞧出他年轻时的俊朗无双,目光陡然注意到他手中所执的一管长玉笛,质地温润,光滑无比。
原来是他,烟落微讶,已是脱口问出,“方才吹奏下半阙之人,是你?”
南宫烈颀长的身影萧萧立于清冷洁白的月色中,英挺的轮廓更添了几分温润的宁和,他垂下双睫道:“曲通人心,想来姑娘便是吹那上半阙之人罢。你的箫声泄露你的心事,看来咱们有着同样的想念。今日有幸,我手中这‘相思’已是很久没能寻到与它合音之人了,姑娘的技艺超绝,令我想起了故人,不免附和了半阙……”
烟落垂首,仔细瞧着那支玉笛,夜风来过,冉冉在衣,宽大的蝶袖被风带起翩飞之态,心中一动,口中已是呢喃问道:“相思?是这支玉笛的名字么?真美……”
他凝神瞧着她,眸中流光滑溢,大有伤神之态,面前这名女子,真真是有几分相像,他轻叹道:“是的,相思与相守,一笛一萧,长相思,短相守,只可惜,如今的我,只余相思,而相守……”他突然止住了话语,抬眸望向深远的夜空。
月儿西沉,已是不怎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