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在黑夜中独自走着,万盏明灯,人潮如海。
万灯节那夜,他目似朝阳,朗若星辰,穿一件银色长袍,举步优雅,成为灯节上一道美丽的风景,风流倜傥的样子引来不少女子爱慕的目光。
听到异动,她从琳琳琅琅的灯谜上抬起头,刚好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他亦是看到了她,一笑春风拂面。
只一瞬,她就被这笑容里的温柔所吸引。
他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飘逸的音调仿佛是天边一抹清淡的薄云拂过她的脸颊,可下一瞬却又突然变幻成了无数把锋利的钢刀,朝她直刺而来……
腾地坐起身来,烟落突然惊醒了,她的心中突突地直跳着,浑身已是冷汗淋漓,****了后背的衣襟。
她竟然,梦到了与慕容傲初初相识的那一幕场景。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屋中旧旧的窗格里漏下来。只见莫寻躺在不远处的软榻之上,月色清晰地照出他睡梦中安稳的容颜,眉间轻轻皱着,似有几分倦意。
窗外有呼呼的风吹过,晃动着薄薄的窗纸,草原之上的风声到底是不同于晋都的,晋都的风怎么都是簌簌的微风,这里,连风都是刚硬无比的。
她极安静地起身,缓缓下床,轻轻掩上“吱嘎”作响的木门,屋外春寒,十分得冷,满地白霜凝结在柔软的草地之上,仿佛是一层雪白的落花,寂寂无声。一轮明月那样圆,遥遥挂在西边的天空,只冷眼旁观。
寻了一处冷硬的大石,她静静地坐着,蜷缩着身子,呆滞凝望着冰冷的月儿,她的双眸,明亮胜过当空皓月,而她的神色却如夜色一般凄暗,瞧不见半分从容温润的光彩。
天际扑楞楞几声响,是晚归的昏鸦落定在了孤廖的枝头栖息,一分皓月又向西沉了一沉。天,就快亮了。
心中似有一股滚热的强力激荡汹涌,只觉得自己一直支撑着的那束坚冰被这样的滚烫冲击得即刻融化了。慕容傲对她的欺骗利用每每暴露出一分,便意味着她对风离御的误解更多了一分。
突然,心底越来越悲凉,凉得自己都不知究竟还有没有转圜之地,只怔怔出神,她又一次为了慕容傲背叛了风离御,还害得他受伤落崖。记得风离御有一次气急之下曾经说过,她能背叛他一次,谁知道会不会有第二次。而她果然,是有第二次的,他竟一点也没有料错。
望着迷蒙的天空,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心中强烈的思念,可那样由心底四处泛滥的情感根本是无法遮掩的,她只得任由那哀戚的想念一浪又一浪的吞没自己,渐渐痛的无法呼吸。
东方的天,已是缓缓扯开了一道金色的口子,一缕红艳的朝霞破空而出,那样的明艳生辉将她的苍白照耀得无处可避。
微微闭眸,她的眼中流不出一滴泪来,唯有泪水干涸带来的灼热痛楚,提醒着她的失去和伤心。
其实,烟落甫一坐起身时,那轻微的动静已是教莫寻瞬间醒来。只默不作声,他颀长高俊的身影安静地倚在老旧的木门一侧。微屈的一腿,似是一步始终没有迈出去的步子。
她的伤痛,他全然都看在眼中,疼在心里。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过于自私了,竟是想要趁着风晋皇朝的混乱之机带着她远走高飞,虽然初衷是想要带她远离是非之地,免受战争之苦,免受奔波之累。
可是,也许,他做错了。她有她的国家,她有她的想念,她有她的责任,她有她所牵挂的人。也许,对她来说,为了自己心爱之人付出,再苦再累也只是甘之如饴。
这一刻,晨曦的曙光将他的自私与狭隘亦是照耀得无比清晰。他美若桃花的脸色一分一分黯淡下来,直至冷若灰寂。
昨日接待他们的中年男子已是一大早就起来喂马儿喝水,见着他们两人这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前,一个后,满身皆是蒙着深重的晨露,心下不由十分疑惑,上前一步恭敬问道:“盟主,您是否要接着赶路。马车物什一切都准备好了。”
莫寻幽幽叹一口气,缓缓点点头,道:“嗯。”定定的眸光仍是直直注视着烟落,久久不愿移开。
烟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只是漠然徐徐起身,默默一步一步走着,低垂着的头,似是将眸光都倾注在了满地美丽晶莹的露珠之上,就这样,一步步走上了马车。
“烟落,这个给你。”莫寻自后面跟上,轻撩起马车布帘,将一个仍是冒着热气的饼递至烟落手中,一并给了她一个羊皮水袋,道:“草原贫瘠,只有这样的粗粮饼和马奶,你将就着吃一点罢,我们先去凉州城。”
“哦。”她淡淡一笑道,呵出一口气如同一抹淡淡的云,薄薄的随时都会散去。
她的笑恻然且幽暗,瞧着便让莫寻心中更是泛起一阵酸楚。一时间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只是温柔细心的替她落下帘子,径自骑马去了。
烟落低首,瞧了一眼手中干得发裂的面饼,咬了一口,竟是硬如铁皮。马奶的酸腥味冲得刺鼻,并不似常吃的牛乳那种香醇甘甜,她皱眉,屏着呼吸艰难地咽下肚去。可即便再是不习惯,也许她终究是要慢慢适应的,莫寻此行的目的,一定是想带她去夏北国的都城云瑶。
扬鞭一挥,车子缓缓启动,旷野漠漠,塔塔的马蹄声踏碎了满地朝霞的柔光,一路向凉州奔驰而去。
*
甫一踏入凉州城,他们便立即感觉到了城中气氛十分的怪异,南门的城防盘查也不似他们想象中那般严厉,轻易就进城了,而空落落的街上更是寥寥无几人,偶尔有几个百姓走过,皆是神色匆匆,急赶着回家似的。
突然,“嘶嘶”的马儿嘶鸣声长鸣响起,随即而来的便是轰隆如雷声席卷奔来的马蹄声。
抬首,只见一队人马飞快地自闹市街上疾奔而去,如同一阵忽然而至的狂风,瞬间便将烟落扫至莫寻宽阔的怀中。莫寻下意识的抬起袖来,将那扬起的几乎一人高的尘土尽数替她挡下。
瞧着这一小队人马的服饰皆是夏北国军队的装束,莫寻疑惑半响,不解其意。这些人骑马朝的是凉州城北门方向,而此一出北门,便是溱关了,过了溱关便是夏北国的国境了。也不知作何?
烟落自莫寻怀中挣扎而出,亦是凝眉不解,口中已是问出,“这夏北国的可汗不是与慕容成杰立下盟约了么,听闻数十万大军已是在溱关和沛关等候,不就等着一举南下扫平定州、云州与青州了。怎的现在不往南去,反而向北而行,着实奇怪的紧,也不知是何意。”
莫寻脸色微变,心中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忙拉住烟落纤柔的手,沉声道:“你跟我来。”心中暗忖,她说的极对,父汗已是同慕容成杰立下盟约,虽然大军仍滞留在了溱关和沛关,以作观望。可一小部分在城中驻守的夏北军队没有理由此时向北疾驰奔去,莫非是王庭出了什么大事?!
此时,辽阔的天空似水晶般湛蓝宁和,有风吹过凉州独有的白桦树,如同吹皱了一池春水般,纵横交错落在地上的树影都泛起了碧波盈盈。
他紧紧拽住烟落,辗转疾步在了凉州城中的大街小巷之内,愈走愈快,且愈走愈急,隐隐能感觉到他的手中竟是渐渐生出了冷汗。
凉州的房屋布局与晋都的风貌完全不同,皆是围屋建筑,层层叠叠,高低错落,百转千回,几个回合走下来,烟落已是完全晕乎了,压根找不到东南西北。
走了许久,终于随着莫寻来至一处高墙大宅院的后门,只见两扇铜门深锁,兽首门扣上散发出阵阵幽幽冷光,轻轻扣起来,沉闷的低响,一声接着一声,似无边的紧迫层层迫上心头。
少刻,隔着深重厚实的铜门,似能听见有人莲步而来开门。
随着铜门的徐徐打开,漏出满园一缕明亮的春色。
烟落平静的容颜之上,有片刻的怔愣错愕,泛起一丝异动的涟漪,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再见到骆莹莹。
此时的骆莹莹穿着一袭琵琶大襟滚银枝黑袍,也许是日久的奔波,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往日莹白可人的肌肤如今已是晒成亮烈健康的麦色,双眸冰冷濯然,如寒光四射,她双唇紧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间皆是淡淡的失意与寥落。
这样的骆莹莹,烟落从未见过,与她记忆之中的娇滴婉转的模样相去甚远。此时的骆莹莹似只余一身孤绝冷傲的气息。
见到莫寻,骆莹莹拱一拱手,恭敬道:“盟主。”抬头斜觑了烟落一眼,她勾魂美艳的眸中瞬间闪过惊讶,却又旋即隐去,只是引了他们进入院中,并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时不可待,莫寻开门见山,直切重点问道:“外边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瞧着城中有异动,但百姓似仍不知晓一般,你可有收到什么密线?”
骆莹莹微微挑眉,沉声禀道:“盟主,方才收到溱关我旧部的内线消息,云瑶国都昨晚遭到突袭。夜黑,对方来得又是汹涌突然,皆是精锐的轻骑兵,彼时夏北军队主力大多都滞留在溱关与沛关,没有丝毫防备,是以云瑶城一夜之间受到了重创,禁卫军大约损失八成左右。眼下,滞留在凉州、溱关和沛关的夏北军队已是被可汗召回,全部往回撤退,急救云瑶城。”
“八成禁卫军折损?!”莫寻低呼道。几乎是睁圆了丹凤美眸,似是不可置信一般。八成的禁卫军折损,可想云瑶城受到了多么巨大的重创,而这样的原气损伤,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复原的。怎么会这样?也难怪父汗要将溱关和沛关的兵力全部抽调回去。
他屏息凝神,浑身顿时生出几分凛冽之色,远远望向北方,只冷声问道:“对方究竟有多少人?又是何人所率领的军队,竟是如此骁勇善战?”
骆莹莹敛一敛如羽长睫,扬眉又道:“盟主,据内线报,当时天黑,无法分辨对方究竟有多少人马,只是今日一早已是全然撤退的无影无踪,也不知何时会再度攻来。据内线消息,抓住一名对方的士兵,可对方口风极紧,严加盘问后,竟是咬舌自尽而亡,极是忠烈,经过仔细搜索只在他的身上发现了一枚刻有‘尉迟’二字的铜牌。”
莫寻恍然大悟道:“难道是尉迟家族的死士?难怪如此骁勇善战。只是这尉迟凌不是人在青州么,怎可能亲自带兵攻打云瑶城?”尉迟家族世代忠良之将,其善战与威望是人尽皆知的。
骆莹莹轻轻摇一摇头,敛声道:“属下不知。对了,盟主,这些轻骑兵似是自南部斜插直上,走的是废弃已久的官道,轻装上阵,没有带任何辎重,是以脚程极快。如此突袭,竟是无人察觉。”
言至此,骆莹莹似突然想起另一件重要之事。迟疑了一下,她略略抬眸斜觑了烟落一眼,欲言又止。
莫寻见状,只摆一摆手道:“但讲无妨。”侧眸瞧了一眼正陷入沉思之中的烟落,又道:“我要带着她去云瑶城,她不是外人。”
骆莹莹略略皱眉,不置可否,只是继续道:“盟主,其实属下以为,这突袭云瑶城对我们来说未必是坏事。毕竟这次是大皇子怂恿可汗与慕容成杰同盟,眼下云瑶城遭此突袭,等于是煽了大皇子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不论是谁突袭,相信可汗经此一事,是断断不愿再同慕容成杰合作了,毕竟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汗完全没有必要出手。还不如静静等待风晋皇朝内部征战四起,届时再坐收渔利。是以,属下认为,静观其变,是我们伺机夺得汗位的大好机会。”
莫寻深深望了骆莹莹一眼,凝眉沉默不语。
听着骆莹莹的话,烟落早已是陷入了凝思,她的沉默如同浩瀚的大海,瞬息间,波涛汹涌已是自她秀美的眉间滚滚而过,瞬息间,却又是恬静平和。让你无法揣度下一刻是惊涛骇浪,还是风平浪静。
她暗自思忖着,好一招计谋,围魏救赵!
突袭之人自南部奇袭而来,又是尉迟凌的家将死士,想来一定是谁纠集了风离御的旧部,目的便是借着突袭重创夏北国的都城云瑶,一来可以使夏北国无暇顾及慕容成杰,二来亦是给夏北国可汗一个严厉的警告,如果夏北国的可汗贸然插手风晋皇朝的家事,大家便是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想来,经此一事,夏北国的可汗定是会慎重考虑将军队自定州尽数撤离。
如此一来,便等于是解了定州的燃眉之急。
可是,这样周密而又精心的计划,会是谁在背后主宰呢?会是风离清么?烟落兀自摇一摇头,不可能的,自那夜她与风离清在晋都南门失散之后,她便与莫寻一路朝北日夜兼程的赶路。而风离清抵达定城,再纠集兵力赶往云瑶,绝不可能会那么快。
显而易见,突袭云瑶城的人马一定是先她与莫寻一步出发的。所以,绝不可能是风离清。那,会是谁呢?是谁呢?
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了烟落的胸口,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也忘却了呼吸,身子倚着院子中一颗大树软软地靠去,渐渐再也站不住。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断于千里之外。是谁能有这般的才能?风离御,会是你么?会不会?
风吹过,庭中一树夹竹桃乱红纷飞,漫天漫地都是这样香艳的飞花轻雾,如梦似幻,如蛊似惑地拂上她的身体,渐渐蒙住她的呼吸。
心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跃至喉口。眸中似漾起晶莹一点,而那晶莹之中渐渐浮起一抹俊颜。
莫寻侧眸注视着她的表情,丰富变幻着,从疑惑,到恍然,到不信,再到颤抖害怕,几乎身子站不稳。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只是,她那样凄惶的神色,却无端端让他觉着她已是渐渐离他远去,再无法挽留。
“哇哇……”似是有婴儿的哭泣之声鄹然自里间传出。
烟落心底一震,自纷乱沉痛的思绪之中鄹然拔出。
响亮的哭声,瞬间刺破明媚的蓝天,而那样的哭声撕心裂肺,一声一声地纠缠着她的心。
这里怎会有婴儿的啼哭之声?
无忧,一定是她的无忧。想着,她心中一热,脚下已是朝着里屋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