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绛紫色涂金粉帐车急速行驶在了略有些颠簸的山路之上。
一夜春风,天地间仿佛瞬间变了样,山间的四月,已是桃红柳绿,芳菲无垠。烟落随手撩起车窗帐帘,但见窗外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令她几乎不敢相信,只短短两天,春意已是拂遍了人间大地。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黄交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只是,再美的景色,烟落也无心去仔细欣赏,她虽是方向感不甚强,可也知道他们此时正在往北赶路。这与她之前与风离清相约的定城见面,是背道而驰。
一路日夜兼程并无多些休息的时候,马车颠簸,日夜不得安枕,也是十分辛苦。此刻,清晨时分的山野仍有些寒意,她披了件披风在身仍不觉有些瑟瑟。
“呀”地一声响起,马车嘎然而止,突然停了下来。锦布门帘被人轻轻撩起,清晨深重的露气与莫寻一道入来,他惹目的丹凤眼中满是笑意盈盈,只身挤了进来,紧紧挨着烟落身侧坐下。
赶路用的轻便马车,原本里面空间就十分窄小,也只够烟落一人坐而已,莫寻这般身量高俊的男人也坐进来,一时间,马车之内更是拥挤得无法伸展分毫。
车夫扬鞭一挥,马车徐徐启动,又继续开始赶路。
烟落秀眉紧蹙,如羽睫毛微垂,清晰能听见她狠狠咬牙的声音,字字道:“莫寻,哦,不,是完颜皇子,你一个大男人怎的不去骑马?也学姑娘家坐马车?”
莫寻大刺刺地往后一躺,整个人慵懒舒展着,狭小的空间内,盈满了他身上所散发出淡淡男子清爽的气息,而烟落已是被他挤至角落之中。
他转眸,勾起媚眼,语意轻佻道:“我骑马累了。咦,你干嘛坐在角落中?过来这里一些。”言罢,他竟还一脸邪邪地向烟落招一招手,指一指自己伸展平放的修长双腿,示意她坐在自己腿上。
烟落不由咋舌,神情微恼。骑马骑累了,这是什么理由,竟然还有男人耍赖至此,当真是无赖之极了。她嗤笑一声,眼角微微弯成一带新月,问:“无忧呢?”这句话,赶路的这两****已是问过他数次了,他每次只是避而不答。
“到了凉州城内,很快你便能见到她了。”他微微阖眸,似是小憩片刻,仍是敷衍烟落道。
“我要去的是定州,不是凉州!”烟落心中一急,已是低吼出声,青蓝色斜锦袍上有着绵延的莲花纹,此时已是随着她的气息浮躁而似泛起粼粼水波。生气令她娇美的脸上荡漾出一圈又一圈的红晕,如窗外朝霞般灿烂。
莫寻陡然睁开双眸,对上烟落清澈的眼底。
她只觉眼前华光一闪,仿佛是一只小憩的豹子陡然睁开了它如金线一般的蓝眸,而那样的颜色湛蓝如水晶,却深沉不见底。她狠狠攥紧衣袍下摆,秋水般的眸子直直盯着他,心中却并不害怕。
莫寻却突然爽朗笑了,那样艳丽的笑胜过窗外的春光明媚,他徐徐道:“难道你不想见你的女儿了?”
烟落蓦地收紧手,不动声色的握紧拳,亦是笑了笑,心中却暗自将他骂了千遍万遍,莫寻手中握着她的软肋,她真是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低头望着自己衣袍的下摆,只觉得那上面的金线仿佛正一丝一丝地缠绕上她纤柔的脖颈,渐渐令人窒息不已。
凉州,南辕北辙,那将离定州有多远啊。也不知风离清会有多着急,两日来,连连在山中,也不知慕容成杰是否出兵定州,外边情况究竟如何了。
深深叹了一口,烟落心念一转,目光一烁,突然灼灼盯着他,道:“完颜皇子,风晋皇朝已然变天,而我不过是一名慕容成杰四处通缉追杀之人。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要带上我这个累赘去做什么。该不会是?”
她顿一顿,扯下几缕门帘之上的金黄色流苏,层层细线绕在纤长的手指上,缓声又道:“该不会你是不想你的父汗与慕容老贼同盟,所以才带上我去游说罢?”
烟落的话,仿佛在平静的湖中投掷入一枚细小的石子,而那样轻轻的涟漪,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撇一撇唇,似笑非笑的神情越来越深。
他似是一怔,只静默不语。她确实聪慧无双,他的确是不愿父汗与慕容成杰同盟,所以才急着赶回云瑶城。
眯起狭长的眸子,他的沉默仿若浩瀚的海,让人无法揣度下一秒是惊涛骇浪还是波平浪静。片刻之后,他突然伸出修长一手,只一瞬便擒住烟落的下颚,修长的手指有着略略粗糙的触感,摩挲着她左脸颊处的淡粉色的疤痕,微微皱眉,他疑问道:“难道那神仙玉女草没有用处?怎的你的脸伤还没有治好?”
长眉一轩,他低低的叹息萦绕在她的耳边,“这么美的脸袋,真真是可惜了。”突然将她拉近自己几许,炙烫的鼻息一浪一浪喷洒在了她的脸上,“为什么会毁了自己的容貌,是他,伤害了你么?”
烟落缓慢移开他钳制住她的手,摇一摇头道:“都过去了,我的事,无需你操心。”
莫寻缓缓向后靠去,反手枕住自己的后脑勺,眸光带着一丝玩味看向烟落,“女人之于男人,不仅是生儿育女,更要能有所助益,自然,能让这个男人喜欢就更好。烟落,你已是满足我后两个条件,至于第一条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脸戏谑地瞧着烟落。
他的眸子如深邃的乌潭,倒映出她娇美的容颜,又道:“况且,你在他身边实在太累太辛苦,他不能给你的幸福与专情,我自信都能给你。”
烟落屏息凝神,她未尝听不出他话中情意,只是听他这样突兀说出,心内难免震动不已,面容不改,她只作不解,轻轻别转头去,“完颜皇子说笑了,烟落是有夫之妇,还有一双儿女,又是残容陋颜,配不上的。”
“残容陋颜?”莫寻见她并不正面回答他,隐隐有失望之色,忽又轻松一笑,道:“其实我瞧着这样挺好,省得旁人总惦记你的貌美,倒是省了不少事。”
烟落只是回以一抹讪笑,不再搭话。
各自再无言语,僵滞的气氛在狭小的马车之间渐渐蔓延,周遭静的只余马车行驶时偶尔碾过石子发出的“咯噔”声。
愈往前走马车愈是颠簸,缓慢行驶在了群山峰峦的峡谷之中,两旁山势险峻,峰险林茂,景观雄奇。一直这般颠簸着,直到眼前出现了一条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窄路,路的两侧苍劲松苍翠,怪石嵯峨,呼啸的北风穿梭回响其间,不由令人觉着森冷可怕。
可想不到过了此峡口后,前方竟然是一大片的开阔草原。
烟落以前多在深闺之中,甚少出门,只是曾经与风离御一同去过灵州而已。同样是地势天险,凉州却与灵州大不相同,灵州是围绕在群山峰峦之中一处峡谷州县。而凉州却建在一片平原之上,它的北边屹立着高耸绵延、无法攀越的山脉。
夜色如轻扬的羽帐缓缓洒落,草原的夜是深深的蓝色,星垂平野,明亮地闪烁着银亮的光芒,仿佛银汉迢迢,伸手可及。
他们的马车却并未驶入凉州城中,只是走在了旷野之上。烟落出神地凝望着深蓝天野,前边隐隐看得见似有房舍的点点灯火。渐行渐止,他们停在了一处围屋之前,莫寻先下马车,而后又扶着烟落下来。
夜风渐渐大了,拂起她的衣角在深夜里如一双巨大的比翼的蝶儿。月色明澈如清霜,落在她的身上,莫寻只滞滞凝望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她要自由地翩然飞起一般,而他,也许终究是留不住她的。
屋内之人似听到了外边的动静,有一名中年男子打开门出来迎接,见是莫寻,忙俯首恭敬道:“盟主!”
莫寻摆一摆手,示意他噤声,旋即冷声吩咐道:“只宿一晚,替我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还有我的马,替我喂饱,明日还要赶路。”
那人连连点头,转身便进屋去打点。
烟落缓步跟随在了莫寻身后,空旷的草原之夜,四处皆是透风,屋中并不怎么暖和。她轻轻搓了搓微凉的手脚,挑眉觑一眼他,似笑非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大名鼎鼎的日月盟盟主。”顿一顿,她笑意薄凉,似是微微嘲讽道:“不过,你多年苦心经营的日月盟已是落入他人的手中。眼下已是被慕容傲收编整饬,成了慕容成杰麾下的一支军队而已。引狼入室,为他人做嫁衣裳,恐怕便是指的你了。”
莫寻在前厅之中择了一张交椅坐下,面色稍霁,寒声道:“你这么聪明,还不是一样中了他的圈套。从慕容傲的落崖开始,这便是一个圈套。”
烟落微叹,“想来慕容傲的落崖,彻底博取了你们的信任。”
莫寻轻哼一声,“他算得可真是精,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他不敌风离御,坠落山崖,也不会那么容易相信他。”
“亲眼所见?”烟落微讶,记忆自尘埃中凸起,她忆起那日慕容傲坠崖之后,那群黑衣人是群龙无首,便各自散去。当时好似有增援之人正在急速靠近。莫非,当日便是莫寻率人前来增援。如此说来,慕容傲当时放出明绿色的信炮,其实便是召唤莫寻前来,亲眼见他演那样一出好戏罢了。如此说来,莫寻的确是在她入宫之前就见过她的,不然也不会在宫中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说出,“果然是与众不同,难怪七皇子对你如此上心”这样的话来。毕竟风离御待她如何,他如何会知道,除非是亲眼见过,原来如此。莫寻一定是亲眼见到风离御那日携她飞快下山躲避冰雹了。
烟落凝重的神情陡然生出几分凛冽来,慕容傲,想不到他竟然连坠崖之事都是做戏的,极力压制住心中怒气。脑中似有电光一闪,照亮了她心底最幽暗之处,霎时一片雪亮。
记得慕容傲曾经说过,他并没有参与将自己送入宫中冲喜一事,因为彼时他坠崖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如果慕容傲连坠崖一事都是在做戏,又怎会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呢?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如果是这样,那么……
倏然自交椅之上起身,烟落眼皮突突跳动着,心狂乱得仿佛要跃出喉口,会吗?会吗?即便是慕容傲欺骗了她,诱使误导她与风离御反目,她也不曾怀疑过他会残忍地害她,毕竟,他们相识一年多,总会有些情分,不至于无情如斯罢。
双肩狠狠一颤,她惊望向莫寻,颤声道:“ 当日,构陷我入宫给先皇冲喜,那生辰八字!”美眸圆睁,她几乎说不下去,怔怔道:“难道这一切都是,慕容傲的主意?!”生辰八字,一般人不会轻易知晓,可她与慕容傲曾有过婚约,是合过八字的,所以慕容傲一定知晓。而她,竟然没有想到。
莫寻低首,径自取过身侧茶盏,不疾不徐饮啜起来,难掩眸中鄙夷神色,“不妨告诉你,这确确实实就是他的提议。我只是调制了一味能令人昏睡不醒的药而已,其余的事皆是由他暗中使人打点。”
烟落纤弱的身形狠狠一怔,旋即不可遏制地笑起来,她起先只是轻笑,后来转为大笑,笑声凄厉不止,直震得整个人似枝头繁花簌簌掉落,如下着一场缤纷花雨,轻扬在了莫寻的眼前。
他从未见过烟落如此凄惶脆弱的一面,印象之中的她,一直都是那样的淡然与冷静。慌乱写满了他美艳的容颜,清晰可见。他上前紧紧拥住烟落,用力止住她的颤抖,声音有着自己难以想象的嘶哑与破碎,道:“烟落,你怎么了?怎么了?”
凉州偏僻贫瘠之地,自然是没有那许多蜡烛的,屋内只一盏油灯,颤颤巍巍地燃烧着,灯芯已是黑的颓败。她突然死死揪住莫寻的衣领,眸中饱含无尽的痛楚,厉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那时我已经有了孩子。为了你们的计划,我的孩子,没有了……”
她陡然松开了他,双眸愣愣瞧着自己的双手,可眼中的光芒却像是熄灭了的烛火,渐渐黯淡了下来。早就没有了眼泪,她只是恍恍惚惚,低喃道:“血,好多好多的血……我只睡一觉醒来,孩子就不在了,不在了……”颓然垂落的双手,紧紧拥住自己的头,她缓缓屈膝蹲下,痛苦得将自己深深埋入其中。
慕容傲,那样一个清逸温润的男子,自万灯节相识以来,他们毕竟有过一年的迤逦时光,她无法想象他竟会残害她至此。
报复!他一定是在报复!他是那样爱着梅澜影,他这一定是报复风离御,当年将梅澜影送入宫中。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只是可惜了她那未成形的孩子,就这般夭折了。
莫寻默然无语,只得再度将她拥入怀中,这是他的错,的的确确是他的错,他的心中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不是自己轻易相信了慕容傲,又怎会发生后面的一幕又一幕。只是当时,他确实不知道她已怀身孕。所以,入宫之后,她在宫中不小心撞到自己正在树下小憩的那次,他无意中探得她的脉息,竟是不日前曾经小产。那时,他便心知她必定是因为入宫冲喜而被迫落胎的。
对于她,他一直是愧疚的。他的野心,他的无心,才造就了她的悲剧。所以,他才替她封脉医治,在她难产之时出手救她。还有他最终选择抱走了无忧,其实,他一直不忍心告诉她,无忧生来便患有心悸之症,顽疾难治,恐怕终极此生他也未必能将无忧治好。他不忍带她去看无忧,只怕无忧那苍白的小脸会让她心神俱裂。
不忍见她如此哀伤,一直沉浸在过去的苦痛之中。
他轻轻扬起衣袖,袖间飞出无数细小的白色粉末,蒙蒙如香雾轻卷,很快便笼罩了烟落凄怨哀恸的面容,她缓缓闭上双眸,无力的头轻轻依偎入他的怀中,如羽双睫颤动着,沉沉睡去,眼角似有一滴晶莹,在微弱昏黄的光线之下闪耀着润泽的光芒。
温柔抚摸着她如丝缎般的长发,为她一一理顺,指尖缓缓划过她面容的细腻线条,温热的唇在她冰凉的额上落下一吻。
也许,只有她这般恬静睡着了,他才能如此肆意,一亲芳泽罢。
屋外是广阔深远的天地,可是她却仿佛是那飘荡在茫茫大海中孤零零的一叶,无边无际的原野,彷佛永远都不能走到尽头。
他多么希望,能陪着她一起漫步之人,会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