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极好,积雪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日光与雪光交相辉映,衬得烟落惨白的面容越发透亮。
卫风愣在当场,额头不断地冒出晶亮的汗珠,他顾不上擦,急道:“娘娘别害怕,一定会没事的。”他嘴上这么说,心中却直打鼓。他最担心的事,终究是发生了。月妃生产,皇后一夜未眠,体力本就透支到了极限,又怎么有力气自己生产呢?哪怕晚一日都好,偏偏是这个时候。
下坠般的疼痛一波一波席卷而来,烟落用力抓住卫风的手心,艰难道:“卫风……我好像要生了……”
卫风忙将烟落扶稳,将她送至朝阳殿内。折腾了一整晚,眼下形势更凶险。虽是冬日,卫风背上却出了一身的汗,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烟落躺在床上,疼痛阵阵侵袭,令她整个人不住地痉挛着。她的长发被汗水浸湿,像从水中捞出般,她的脸色比殿外积雪还要白。眼前的视线,愈来愈模糊,渐渐只剩下蒙眬的影子。
“娘娘怎样了?”焦急的声音,是闻讯赶来的红菱。
烟落勉强瞧一眼大汗淋漓的卫风,硬是扯出一抹笑容,道:“辛苦大人了,折腾了一晚没休息,眼下还要操心我。”
卫风一脸疼惜道:“娘娘说的是什么话,我只要娘娘母子平安。”没能救回月妃,他已是愧疚自责,因此即便拼了性命也要保全皇后。否则,他怎么对得起皇上与皇后的信任和提携。
疼痛挥之不去,烟落的呼吸短促起来。不忍卫风压力过大,烟落故作轻松笑道:“你可是风晋皇朝最好的御医,你尽力就好,没人会怪你的。”
卫风闻言一怔,望一望烟落苍白的容颜,心内震惊无比,她一侧容颜绝美,一侧容颜尽毁,本是极不协调,可在她脸上却融合得极完美。临危不乱,处乱不惊,唯有她当得起一国之母。
有稳婆端来汤药,卫风将烟落扶起,喂她喝下,宽慰道:“皇上马上赶到,娘娘且安心生产。”
烟落无力地点点头。
她的意识仍有一分清醒,忽地听见外边一阵动静,急促的脚步声若马蹄急踏,下一刻,她落入一具熟悉的怀抱中,温柔的声音漾在耳畔,她冰冷的指尖亦被柔软的掌心握住:“烟儿,我来了。”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烟落蜷缩在风离御怀中,瑟瑟直抖。她很想开口,告诉他产房血腥,男子是不能进来的。她感觉他搂着她,似在不停地颤抖,他那样紧张她,是她的错觉吗?还本就是她自己在颤抖?她无从分辨,只觉自己正往一个巨大的深渊里坠去,不停地坠去,无法着落。
耳畔“嗡嗡”作响,似有无数嘈杂声,吵得她头胀欲裂。她很想睡一会,可风离御似乎不让她睡,每每她欲合上眼,总能听到他焦急的大喊,将她缥缈的思绪拉回。
“烟儿,用力。烟儿,你不能睡,快醒醒。”
她的身下似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涌出,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明明是白天,为何天那样暗呢?
蒙眬间,她仿佛回到万灯节那夜,满头星斗如钟罩般扣在澄净的湖面上,他与她,结下了不解之缘。
脑中画面瞬间切换,仿佛回到简陋的掖庭,他温柔地替她治疗手伤,醉人的吻,狂野的热情,那时起,他渐渐吞噬了她整颗心。
醉兰池边,令人脸红心跳的那一夜,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
突然间,盈月照雪,皎若琉璃,满园梅花盛放,她瞧见梅澜影缓缓转过身来,眉间一点朱砂,柔弱娇媚,楚楚动人。她看见他与梅澜影相携离去,只余自己一人苦苦挣扎着。
不要!烟落心痛欲裂,她不要做替身。她早就深深爱上他,正因为爱,才不能忍受他的利用与欺骗,才会绝望地毁去容颜。她的脸已毁,那样丑陋,他再不会要自己了。
烟落很想大哭一场,可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意识越发蒙眬,她竟觉得腹中不是那么痛了,渐渐麻木。
“烟儿,烟儿!你不能睡,不能睡!”
风离御握紧烟落的手,不停地摇晃着她,声音沙哑绝望,带着深深的恐惧。他握得那样紧,手心满是粘腻的汗水,仿佛不握紧,就不能控制他那由心而生的剧烈颤抖。可惜,烟落终究昏睡过去,任凭他怎样喊都喊不醒。他停下呼喊,怔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周遭寂静如水,甚至连众人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一切声音仿佛都被恐惧吞噬了。
风离御怔怔看着烟落睡去的容颜,那样宁静,那样甜美,长长的睫毛偶尔扇动着,却像是将死的蝴蝶般,了无生气。他的心,仿佛在这一刻坠入无底深渊,那样深,不知该往哪里去。
“皇上,微臣有句话不得不问,若有不测,保娘娘还是保胎儿?”
闻言,风离御极度惊骇,似触电般,猛地自床边跳起来。可他忘了,他的手一直握着她的,他这一动,竟将她也拉至床边。被子掀开,露出她身下一大摊血迹来。
刺目的红色如闪电般扎入风离御眼中,他浑身猛颤,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中一般。脑子里一片混乱,空空的无法思考,周遭为何这样亮,仿佛有无数明亮的烛火正闪烁着光芒,不知不觉,竟到晚上了?
他漠然立着,眸中似有刻骨的伤痛,如潮水漫卷,终淹没了一切。
卫风愈发急了,转头催促红菱:“没瞧见娘娘力尽昏厥?快去拿薄荷鼻烟来,磨蹭什么?”
“皇上,若有不测,该如何取舍?皇上?”卫风催促着。
风离御依旧沉默,心中似被巨石堵住,透不过气来。让他说什么呢?取舍?他一个都舍不得,说什么取舍呢?
红菱飞快取来鼻烟,凑至烟落鼻间。烟落心力疲乏,在鼻烟的刺激下缓缓睁开眼,眼角的缝隙间,依稀瞧见风离御英俊的侧脸在烛火明灭中灰败如纸。
时间紧迫,卫风反复催促着:“皇上可要拿定主意,耽误不得。娘娘力气耗尽,微臣医术浅陋,真是无力回天了。”
良久,风离御神情木讷,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若……就……就舍子保母。”
烟落迷糊中听见,腾然睁大双眸,她拼尽最后的力气吼道:“风离御,孩子要是有事,我绝不独活!我叫你后悔一辈子!”力竭加上动怒,她眼前一黑,又昏厥过去。
卫风上前探了探烟落的鼻息,气若游丝,又抚上她高耸的肚子,只觉抽搐的宫缩愈来愈弱。情况大为不好,卫风颓丧道:“皇上,娘娘阵痛在减弱,羊水快流尽。皇上若不狠下心来,只怕……只怕……”
“扑通”一声,风离御颓然跌坐在烟落床前。他想说话,喉咙却无比干涩,他想喝口水润喉,可手却颤抖地连杯子都握不稳。“哐啷”一声,茶杯掉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他心中慌乱,伸手去捡那些碎片,锋利的白瓷若刀刃,瞬间割裂他的手指,汩汩鲜血流出,他却丝毫不觉得疼。
红菱连忙上来抢:“皇上,奴婢来捡。皇上,您的手划伤了。”
风离御怔怔望着指尖的鲜红,缓不过神来,划伤了手,无疑是疼的,烟落出了那么多血,该有多疼。究竟要他狠心什么?他的心还不够狠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吗?他不想要的孩子,已然出生。他期盼已久的孩子,却要胎死腹中。要他狠心,那是他一双孩儿啊。
有冰冷的东西蠕动在面颊上,会是眼泪吗?他这样冷心冷情的人也会有眼泪?他一直以为是没有的,记忆中也是没有的。那也许就不是,也许只是汗水。
深吸一口气,风离御望着烟落紧合的双眸,苍白的脸色,紧皱的秀眉,还有三道蜿蜒狰狞的疤痕,无一不深深刺痛着他的心。他若做出残忍的决定,只怕她永生都不会原谅他。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庞,触到的却是潮湿的冰凉,她昏睡中还在落泪,孩子是她的命,他怎会不知?他伸手探触她的鼻息,微弱如游丝,她精疲力竭,危在旦夕,他怎会不晓?
没时间犹豫。终于,他将薄唇咬破,咬出鲜血来,眸光蓦地惨淡,挥袖道:“舍弃皇儿们。”说出的话,霎时如无数把尖刀插入他心口,麻木早已胜过疼痛。
卫风面色沉痛,赶紧吩咐道:“快去准备最好的红花。”
旁边稳婆一惊:“要是伤了身子,日后难有孕,怎么办?”
卫风厉声斥道:“胡说什么!保命要紧,后面的事有我,你瞎操什么心?快去啊!”其实,他心中也没底,若是不慎伤了皇后的身子,拼尽此生,他也要为她治好。可眼下真的不能再耽误。
稳婆被卫风呵斥,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外。
大殿恢复死寂,时间分分秒秒过去。新年的第一天,只晴了半日,仿佛苍天亦知晓今日将发生的惨剧,狂风卷着冰雪,肆虐着大地。
风离御龙袍被汗水浸得湿透,突然他伏在床头,骤然狂叫起来,声音比殿外狂风暴雪更猛烈:“为什么!为什么!”几乎是同时,他喉头一甜,鲜血自喉间喷涌出来,喷在烟落雪白的床褥上,与她的鲜血融为一道。
卫风惊喊起来:“皇上,你怎么了!”
风离御抬手拭去唇边血迹,茫然摇头,“没事。”他惨白着脸站起身来,悲怆无力的模样,像一尊正在融化的冰雕。
“扣扣”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急促的紧,仿佛是催命的阎罗。
风离御随意试了试唇边的血迹,眸中划过冷冽,不耐的狂吼道:“滚进来!”旋即懊恼的拧紧了俊眉,今日他失态了,只怕不好。
暴风夹杂着些许冰屑与刘公公一同入来。风离御一见是他,神色松了松,凝眉问:“这种时候,能有什么急事?”
刘公公颤颤叩首道:“夏北国四皇子带着礼物觐见皇上,因白天耽误了路程,方才抵达。”
风离御不耐,连连摆手道:“深更半夜,他不去驿馆,来皇宫作甚?不见不见!”
刘公公再次叩首道:“若是平时奴才自然会这么回复,可是那夏北国四皇子,名唤完颜寻,奴才瞧着竟是与昔日的司天监莫寻大人生的一摸一样。奴才知晓皇上苦于娘娘难产,所以……所以……”
语未毕,风离御已是一步上前紧紧拽住刘公公的衣袖,本是灰败的眸中如倒映进了银河漫天的璀璨星辰,惊喜道:“真的是莫寻么?”
卫风亦是大喜,仿若久盲之人突然又重见光明一般,喜不自胜道:“若是莫寻在此,以他高深莫测的医术,必然能救娘娘母子三人。”
风离御喜归喜,到底还有几分冷静,转念一想,这莫寻怎会是夏北国的四皇子呢,且深夜前来,又有何目的?心急如焚,他急摆手道:“快宣,快宣!”
片刻后,一名高俊的男子缓步入内,一身枣红色金线密织的夏北王服。美艳的俊颜之上,一双黑沉沉眸子深邃如不见底。见了风离御,只不疾不徐地依礼节行礼。
风离御定定瞧着他,只觉得一股子凉气渐渐如寒冰利锥一般袭上心头,这人果然是莫寻无疑。因为天底下,要找出这般妖艳容颜之人,真真是难。只是,这隐隐透露的王者气势,与当日低眉顺目的莫寻是截然不同的。
完颜寻,夏北国最默默无闻的四皇子,奉茶侍女所生,几乎从不曾听闻他的事迹,仿佛夏北国从未有过他这个皇子一般。
莫寻礼毕,便阔步入内,也不说话,直接越过风离御来到床榻边,眸光直直注视着面容惨白,已是力竭昏厥在了床榻之上的烟落,伸手便搭上她的脉息。
片刻后,他妖媚的容颜之上缓缓绽放了一朵舒心的笑容。
那笑容,仿佛是开在了春日的第一朵花儿,瞬间便将那浓浓的初春之意袭遍了每一个人心中的阴冷角落。所有人的神情都为之一松。
卫风则更是长长舒一口气,有莫寻这样的笑容,证明事情一定还有转圜之地。
风离御尽量维持着镇定,声音却掩饰不住的紧张,问道:“你有办法令她平安生产么?”
莫寻目光冷冷巡视在烟落面上蜿蜒狰狞的疤痕处,口中之音不辨喜怒之情,“她脸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风离御不想他有此一问,一时语结。
莫寻轻哼一声,冷冷瞥过风离御,也不再问。双眸微眯,眸中凝起一缕精光,缓缓道:“本皇子自是有办法令她母子三人平安。只是本皇子尚有一条件。就看皇上舍不舍得了。”
风离御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莫寻,容色平静无波。心中暗衬,此人昔日曾与日月盟牵连甚深,与风离澈,慕容傲等人合作,虽是被人入局,可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凉州与灵州。且他素来知晓烟儿怀孕之事,更是曾封住她的经脉,止住了她的气血倒溢。由此判断,莫寻必定不会伤害烟儿。而此时此刻,莫寻突然以夏北国四皇子的身份鄹然在深夜出现,想必已是在这皇宫之中布了眼线,或是守候多时。而莫寻的目的,想来定是冲着收复昔日的失城,凉州与灵州而来。
俊眉一轩,风离御凝声道:“有什么条件,完颜皇子但讲无妨。朕一定满足。”
莫寻轻笑,如妖邪之花缓缓展开它赤黑的花瓣,缓缓道:“恭喜皇上即将有一子一女,择其一让本皇子带走,出质于夏北国,亦算是日后两国彼此互不侵犯的盟誓,如何?”
风离御倏然一惊,英俊的面容渐渐被不可置信缓缓吞覆,他以为莫寻所要,至多是凉灵二州,可事实与他所想,竟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方想开口说话。
莫寻已是挑了眉,补充道:“本皇子知皇上方才已得一子,本皇子只要皇上与皇后的幼子,天家贵胄,嫡出身份,以表示天晋皇朝的诚意,如何?”
风离御紧紧握住拳头,指关节因着他的大力而泛白,“咯咯”声清晰可闻,他的眸光犀利如剑,狠狠瞪着一脸无畏的莫寻,似要将他刺穿一般。心中恨的无以复加,让他与烟儿的亲子出质于夏北国,归期遥遥,生死难测,他怎能舍得,又怎能忍受?
此时,接生的稳婆已是端来了红花,瞧着殿中冷冷对视的几人,端着药呆站着不知所措。良久才问,“卫大人,还要不要给娘娘服用?”
莫寻的目光轻蔑的瞥过一眼那碗红花,浓烈酸涩的药气扑鼻而来,他嘲笑道:“红花?!这样一碗红花下去,想让她今后再不能生养么?”
风离御心头大震,几乎将薄唇咬出血来,终于一字字道:“就依你所言!”冷冽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朝阳殿中炸开。
莫寻似笑非笑,挑一挑眉,自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凑至烟落的鼻息之间,又取出一枚紫色的药丸,轻轻分开烟落苍白无血色的双唇,将药塞入她的舌下。取出十数枚银针,飞快地一一扎入烟落的头顶。接着又是在她头顶之上徐徐按上一掌,源源不断地输入热力。
垂眸凝视着她昏迷沉睡的容颜,如羽睫毛已是因着他施的银针,轻轻颤动起来。他缓缓俯身凑至她的耳边,小声喃喃道:“烟落,我曾说过,届时会向你索取一样心爱之物。你欠我的,我总会讨回来。”
烟落意识迷蒙,听不太真切。只觉得身体愈来愈热,似有千军万马拉着,她不停地扭动着,用力着,每一寸肌肤都像是要撕裂了一般,似有什么在她的身体里萌发着想要突越。
用力着,用力着。
突然,有稳婆尖锐的惊喜之声,霎时响彻了整个朝阳殿。
“天啊,我看见孩子的头,快要出来了!”
“出来了,出来了!”
婴儿响亮的啼哭骤然响起,像是破曙的第一道光明,照亮了天际,又像是海上初升的第一缕朝霞,为黑暗的天地染上绚丽的色彩。
烟落耗尽最后一分力气,只觉身子一轻,仿佛腾云驾雾般飘了起来,眼皮不堪涩痛,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