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离御轻轻推一推烟落。她却似触电般,突然惊跳起来,下一刻她飞快地奔入内殿中,里面充满着浓重的血腥气,烛火澈亮,却只是多了阴冷之意。
烟落似每一步都踩在云中,踉跄来到床边。映月的脸色像新雪一样苍白,气若游丝,整个人轻飘飘地蜷缩在重重锦被之中,像是即将凋零的桃花,又像是风筝断了线,烟落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映月。再看,映月身下被鲜血浸透了,刺目的红色仿佛无数把尖刀狠狠插入烟落心口,痛得说不出话来。一步跌跪在床前,烟落用力握住映月的手,指尖不住地颤抖着,似一脉秋风中的落叶,眉间尽是沉痛的哀寂,她泣道:“映月……”
周遭那样静,死水一般,亦如殿外的冰天雪地,所有的一切全都冻住了。
映月缓缓睁开疲惫的双眸,无力地唤着:“姐姐。”
“我在这里。”烟落哽咽道。她一直握着映月的手,不敢松开。她是多么害怕呀,生怕这一放手,就是永别。
风离御跟了进来,俊颜紧绷,不忍烟落过于伤心,他轻轻将手搭在烟落肩上拍了拍,一言不发。
映月一双美眸似恢复些许往日的清澈,她望着风离御,努力绽放出一朵最美的微笑,缓缓道:“皇上……皇上,臣妾终于等到皇上来看臣妾。臣妾此生都无憾了……”
风离御闻言,心中一酸。映月对他的深情,他不是不知晓,可自成年以来,倾慕他的女子太多太多,他从未将映月放在心上,那一夜本就是个错误,他甚至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可人之将死,他心内亦有一分震动,他柔声安慰道:“映月,你别乱想,等养好身子,朕会常去看你的。”
映月艰难喘息着,甜甜一笑:“有皇上这句话,映月就放心了。”她的目光贪恋地游移在风离御英俊的容颜上,再是他颀长俊朗的身形。她的神情恍惚起来,似想起了美好的初遇,似永远也瞧不够他,似想将他的影子深深刻画在心中,永不忘却。也许唯有此刻,她才能肆意地将他瞧个够。
良久,映月终于收回痴恋的目光,轻轻道:“皇上,映月有几句话,想单独同姐姐说。”她全身突然剧烈颤抖起来,片刻后才止住。身下源源不断地渗出鲜血,强忍着疼痛,映月死死抓着云丝被,气息愈来愈微弱,好似一叶浮萍,随时都会飘走。
风离御难堪地别过头去,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他辜负了映月,可他真的什么都给不了她。
烟落哭得不能自己,轻轻抚上映月的额发,她柔声宽慰着:“妹妹,你生下皇长子。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很长,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映月摇一摇头,叹道:“姐姐,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烟落慌忙拭去自己的眼泪,勉强笑着:“别胡说,你很快就会好的。你看我,是高兴坏了才忍不住哭的。”她转身吩咐青黛:“快去把孩子抱来。”
青黛刚要去抱孩子。映月却狠下心来,阻止道:“青黛,别抱孩子来,我不想看。你也下去吧。”映月眸光中满是沉痛,其实她不敢去看那孩子,只怕看过一眼,她就会舍不得走。她从不知道自己这样懦弱,连看一眼孩子的勇气都没有。
青黛依言退下,轻轻关上殿门。
烟落心中一酸,泪水再度滑落。
映月无力地伏倒在床头,眸中衔着一丝痛恨,她盯着烟落,苦笑道:“姐姐,我赌输了。姐姐就要临盆,姐姐是皇上的结发妻子,又比映月先有孕。映月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姐姐的孩子占去嫡皇长子的名分,又仗着腹中孩子将近八月,铤而走险,想不到最后连性命都搭上了。映月的命真是没有姐姐的好。”
烟落震惊得无以复加。她并没有撞倒映月,是映月故意摔倒的。一来想嫁祸她,二来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皇长子。一场豪赌,赔上身家性命!值得吗?曾几何时,映月已变成如此?
烟落茫然了,眼前不断地涌出缥缈的回忆,一簇簇粉红烂漫的桃花,人间四月芬芳尽。仿佛还是小时候在尚书府里的日子,她在屋中习字,朝窗口望去,映月正在漫天漫地粉色花雨之中翩翩微笑。
“姐姐,你看映月戴这朵桃花,好看吗?”
“好看,妹妹总是最可爱的。”
“姐姐最好了。”
“……”
曾经纯真无邪的映月,与眼前机关算尽的映月再无法重叠在一起。
烟落颓然啜泣,并没有一句斥责,只道:“傻瓜,你为何这么傻?”
映月轻轻一笑,那笑容落寞凄凉,手自腰间颤抖着摸出一枚蝶形玉佩,苍白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它,最后眷恋不已地放入烟落手中,缓缓道:“这枚玉佩,是我从他那里偷偷拿来的。我总以为,有了他送给姐姐的定情玉佩,命运就会向我倾斜。可是……”她轻叹,摇一摇头:“原来,是你的东西,别人是拿不走的。不是我的东西,终究是强求不来的……如今,我还给你。”
烟落紧紧握住玉佩,眸中不断落下清泪,落在玉佩上,却将那玉润得更明亮。
映月眸光若随时会飘走的轻雾:“我是临死之人,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徐徐道:“先皇曾派人来搜景仁宫,寻找你与他私情的证物。我当时也不知怎的,动了邪念。其实,鸳鸯枕巾是我故意放在他床头的。”
烛火幽幽暗暗,烟落的脸在昏黄的光里模糊不清。原来那时映月就恨她入骨,怕是因为大娘枉死。
映月突然用力抓住烟落的手:“其实,梅妃的孩子,镯子里的麝香是我偷偷放的,我本想一石二鸟。可我低估了皇上对你的情意。即便这样,也扳不倒你!”说着,映月突然笑起来,笑声凄厉:“墨中麝香并非映月所为。原来姐姐也和映月一样狠毒呢。”
烟落从未见过映月如此扭曲的表情,仿佛一朵狰狞的黑花盛开在阴曹地府,正吐露着猩红的花蕊。映月变成这样,她无比痛心。为了一段不可能得到的爱情,一个原本天真纯洁的少女心灵能扭曲至此。她凄惶摇着头:“妹妹,你这是何苦?”
映月狠狠揪住烟落的衣领,气息急促:“姐姐,你恨我吗?”
烟落摇一摇头:“我只是惋惜,我们都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付出这么多,真是太傻太傻。”
映月陡然放开烟落,眼神空洞而游离,喃喃道:“不,他值得,他永远都值得。”
“吱呀”一声悠长,殿门缓缓打开。有刺骨的冷风肆意闯入殿中,横冲直撞,摇动满室烛焰纷乱。
烟落愕然回首,重重帷幕之后,立着一抹高俊的身影,一袭黑色滚金边锦服,五官粗犷俊美,竟是尉迟凌。烟落惊讶地望着尉迟凌,他为何会在新年的深夜来到皇宫,他与映月又有何关系?
尉迟凌踏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上前来。此时面无表情的他,看着令人心生寒意。
映月略显吃力地撑起身子,见是尉迟凌来,只淡淡转眸,道:“姐姐,你先出去吧。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烟落轻轻颔首,疑惑地望了望他们,起身离开。
尉迟凌走至床榻前,他在床边坐下,幽深的黑眸目不转睛地望着映月惨白的脸。
映月皱眉:“你怎么来了?”
尉迟凌沉默片刻,俊颜苍白,眸中皆是痛色:“是他让我来的,来见你最后一面。”
映月美眸圆睁,惊得直欲坐起来,可惜她全身一丝力气也无,只得软绵绵地趴在床边:“是皇上让你来的?你告诉了他那一夜的事?你不是答应过我……”
尉迟凌神情无比沉重,摇一摇头:“我没有告诉他,只是他一直都明白我对你的心思。不明白的人,从来只有你。”
映月喘息连连,神情显然一松,似放下心来。
尉迟凌不再压抑自己波澜起伏的情绪,他小心翼翼地抚上她微凉的面颊,轻声道:“月儿,到现在你依旧不能醒悟吗?我真的不明白,你姐姐并未薄待你,你为何如此恨她?”
映月眸中光芒一点一点消散,只余下无尽空洞,语意凄凉道:“人人都以为,我嫡出一定是得尽宠爱。可你不知道,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姐姐样样都比我出色。爹爹面上不表露,可心中极喜爱姐姐。从小,我娘总抱怨我比不上姐姐,不得爹爹欢心,怨我不争气。而皇上,更是不曾多看我一眼。”
尉迟凌轻轻吁出一口气:“论才艺论美貌,你的确不如烟落。”
映月神情沮丧,声音充满绝望:“连你也这么认为,你总该明白我的处境,总该知晓我活得有多压抑。”
尉迟凌凝视着映月娇柔的脸庞,手如待珍宝般摩挲着她纤细的眉,眸光如一池春水,潋滟温柔,低叹道:“傻瓜,你自有你的独特之处。你就是你,何必总与别人去比。”
“是吗?”映月苦笑,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娘死后。哥哥连句责怪姐姐的话都没有,爹爹也是。他们都护着姐姐。其实,哪怕我爱的人多看我一眼,我也不会如此恨她。可是……”
她的声音愈来愈轻,微不可闻:“我日日蜷缩在景仁宫,我从天黑等到天亮,从月圆等到月缺。我忍受着‘月昭仪’这一称呼的耻辱。我无宠,宫女太监个个都给我脸色看。你知道这样的日子过得有多么低贱?可这些都不要紧,我只要偶尔能见他一面,就心满意足了。如今连这点小小愿望,都不能了……”
尉迟凌无力地闭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映月的脸色愈来愈苍白,是近乎死亡的透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她茫然地望着华丽的金丝帐顶:“我只希望你答应我的事,不要反悔。”
尉迟凌心底一震,俊颜满是难堪:“月儿,那是我的儿子……”
“不!”她突然跃起,拼劲最后的力气,拽住他的衣袖,拼命摇头道:“不是的,他永远都是皇长子。我要这个孩子永远横亘在他们中间,让他们永生遗憾!这是他们辜负我,害死我娘,应当付出的代价。”她最爱的娘亲,不明不白死了。全都是因为风离御,因为他要纳姐姐为侧妃,姐姐的皇后宝冠浸染着她娘亲的鲜血。他们欠她的,一定要偿还。
“永生遗憾……”尉迟凌听映月语意凉薄,无奈下,只得哀叹一声。
映月紧紧握住尉迟凌的双手,黯淡的星眸中燃起最后的光芒:“你不会说出去的,是吗?我快要死了,你不会不顾将死之人最后的愿望,对吗?”
尉迟凌目光眷眷看着她,双臂瑟瑟发抖,痛声道:“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拒绝不了你。可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我对你的爱,还不够吗?”
油尽灯枯,映月仿佛很倦,软软倒向他,无声地伏在他肩头,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不似在人间:“凌,对不起,我不能不恨。黄泉路上,阴曹地府不知会有多么冷,我其实很害怕,而我总是一个人,如果没有恨,我如何能走下去?”
尉迟凌拥紧她,怆然道:“谁说你是一个人,我一直都在你身边。只是你……”旖旎的记忆深处,曾经有一日,热闹非凡的晋都街市,他惊鸿一瞥,瞧见粉衣翩翩、身姿纤纤的映月。那一****受了惊吓,险些被马车撞到。当时是风离御制止了马儿的疾奔,救了她。也是这一日,他再也忘不了她双眸怯怯如小鹿,神色娇羞若桃花。他总在想,如果那天是他救了她,会不会是不同的结局。只可惜,命运无法重来。
映月抬手抹去眼角泪痕,露出一抹昔日率真的笑容来:“凌,我是不是心如蛇蝎?”
他轻轻摇头:“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天真可人的月儿。”
她缓缓靠向他怀中,神情多了一分满足。
晚风吹了进来,吹开他鬓边长发,丝丝都缠绕在她颈中,只可惜停留片刻便被吹离。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安静地陪着她。她衣裳袖摆绣有几朵小花,他瞧了许久,才认出是桃花,粉红的颜色,带着春天的气息,让人忘却现在已是严冬。他想起了与她的相遇,她也是穿着绣有桃花的衣裳,仿佛就是昨天,却久得成了永远的奢望。
映月依着他,声音渐次低了下去:“都是命运……弄人,如果,上天能让我先遇到你,不会有今日……凌……对不起……”
渐渐无声,殿内静得出奇,似能听见宫殿飞檐翘角上积雪融化的声音,一滴,又一滴,似落在人的心上,那样冷,那样痛,像是缓慢的凌迟。
尉迟凌唇边含着温柔的笑,轻轻吻上映月冰凉的额头。两行清泪缓缓流下,他低低道:“你的心愿,我无法拒绝。明日我便请旨皇上,戍守边疆,再不回来……”
他将映月平放在床上,离去时只觉身子被掏空了,心虚无得仿佛不是自己的。
打开殿门,见烟落一直守在门口,尉迟凌同情地瞧了烟落一眼,轻轻道:“小皇子日后拜托你照抚了。”
烟落不明所以,只轻轻点头。
尉迟凌不再回首,夜色朦胧,雪色苍茫,终将他凄凉的身影缓缓覆没。
青黛服侍映月最久,她最先奔进内殿,紧接着,尖锐的哭喊刺破后宫沉寂的黑夜,“月妃娘娘,月妃娘娘!”
烟落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只麻木站着。她突然连进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了。眼眶无比干涩,热辣辣的,却掉不出一滴眼泪。
映月走了,亲妹妹走了。这个世间,她再也没有妹妹了。还记得上香时,映月抽中的签,“凤去秦楼,云敛巫山,银九遥遥,天人两相隔”。真的应验了。
原来命运无法抗拒。无论你怎样努力去阻止,都不能抗拒。
烟落一直站着,身后宫女太监乱作一团,人人脸上都是凄惶茫然,人人都在忙碌着料理后事,唯有烟落一直呆呆站着,未曾挪动半分,直至东方破晓,迎来了第一缕曙光。
一场下了十多日的雪,终于在新年的第一日,停住了。阳光刺眼,炫目的金色仿佛要将烟落彻底吞噬,只觉得眼前愈来愈模糊。
卫风神情颓丧,走至烟落身边,他劝道:“娘娘节哀,微臣这就去寻药。逝者已逝,眼下娘娘得先顾自己,切莫因伤心动了胎气,一定要等微臣半个月。”
烟落全身都僵了,只麻木地点头,她刚想动一动,却突然觉得身下涌出一大片潮湿。她一怔,手软软地垂下来。低头,她瞧见自己衣摆已被蜿蜒如河的羊水浸湿。
“卫风——”她惊喊,伸手抓住卫风藏蓝色的衣襟,她的身子一寸一寸软下去,疼痛骤然侵袭,一阵强过一阵:“我,好像……好像……等不到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