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栋想起了陆佩珊,心中不由得又浮想未来的憧憬。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钱之后在新城买套房子——这才算真正在城里扎下根,搬出目前在旧城租住的这套又旧又窄的房子,然后和陆佩珊结婚,而实现这个梦想的关键就在于公司上市后所分的期权。为了这个目标,徐国栋一直拼命工作,奋力表现,每晚加班加点,偶尔回家路上才到老蔡的烧烤档上休息一下吃个宵夜。坐在对面的许慎看徐国栋走了神,知道他一定是又想起女朋友了。谁不想啊?许慎脑中闪过一个高挑婀娜的倩影,心中燃起了一种渴望,不过他急急忙把念头掐灭,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啤酒,眼角顺带瞄了一下徐国栋,看到徐国栋还沉迷在浮想之中才放下心来。许慎一直很好地隐藏着他对陆佩珊的幻想,不敢有丝毫落人口实的地方,一旦徐国栋不在家,他绝不会与陆佩珊共处一室,哪怕客厅也不会,什么叫瓜田李下许慎很清楚。甚至于,即便是这样与徐国栋两口子合租一套房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许慎都甚少跟陆佩珊说话,以至于陆佩珊好几次悄悄跟徐国栋说,许慎可能是同志。许慎当然不是同志,他的所有防备只是生怕会泄露他的隐秘,那就是在某些夜晚里,他会贴着墙壁偷听隔壁房间的春宫大戏,那隐约的、难以压抑的喘息声让他肺腑间有如火烧一般焦灼,这股焦灼噬啮着他的心,让他不得不借助手的抚慰来平复心中的胀痛。
正当徐国栋和许慎这两个同事兼室友在老蔡的烧烤档各怀心事浮想联翩之时,陆佩珊正在附近巷弄里的理发室里烫染头发,她随手翻着过期很久的《时尚》杂志,一个半球形的烘热器正罩在她头上。这个经历了一整天烦剧的数据统计、材料整理、会议安排、电话通知等工作的办公室助理正宁静舒畅地享受着她辛劳所得的回报,丝毫没有留意到理发室老板兼发型师魏东原眼中闪过的不耐烦。陆佩珊过于挑剔的吹毛求疵已经让他的收工时间延后了将近一个小时,虽说烫染是个大活,可这么折腾也不划算啊!魏东原打定主意,一会收工了得到桥头喝两杯啤酒顺顺气才行。说起来也怪魏东原没有把那张贴在理发镜子旁边的发黄卷角的照片撕掉的缘故,这是早两年魏东原请了两个高级发型师来店里帮忙,然后自封为“发型总监”,每个人拍一张艺术照然后在底下写上头衔贴在镜子旁边。后来虽然雨打风吹去,高级发型师们看生意不行都收拾包袱走人了,剩下魏东原一个光杆总监,他也任由那张美化得毫不像自己的照片贴在那,却不料正犯了陆佩珊的忌。
陆佩珊最恨她们公司的创意总监,她每天都要从总监那领到一些稀奇古怪甚或毫无用处的活儿,总监称那是“创意思维的必备训练”,当然作为一个上班族,拿工资干活本无可厚非。陆佩珊无法忍受的是总监那些天花乱坠的创意,喋喋不休的说教,厚颜无耻的狡辩,以及自以为纡尊降贵的优越感,总监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我们美国公司是这么来做的”,尤其让陆佩珊为之气结。究其实,总监也不过是在美国一个野鸡大学蘸点过两年而已,就时时摆出一副先进国家公民的嘴脸来教训手下,令人倍觉其不堪。陆佩珊在无意间发现理发店里那个“发型总监”的招牌,竟然有阵隐隐的激动,她支使着总监修修这边,剪剪那侧,头发弄好了,心情也就跟着好起来了。
魏东原送走客人收拾完店面,走到桥头在老蔡的店里坐下来,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正好赶上了夜市最热闹的光景,老蔡只能匆匆朝他点了一下头就自顾忙去了。老蔡一家老小都在档口帮忙,蔡嫂帮着上菜、收拾桌面、给客人拿啤酒,刚从家里带着孙子一起到城里来的蔡母坐在一方小板凳上,刷洗着桶里的不锈钢盘子,而今年刚满四岁的蔡小犊子,则在夜市里钻来钻去,自己跟自己捉迷藏。要忙过了这段热闹的时候,奶奶才会带着小犊子先回去睡觉,而老蔡两口子还要继续守着摊子到凌晨三点,大多数在桥头夜市摆摊的都是这么个时间表,因为凌晨两点有一群在新城里享受完灯红酒绿的人涌回旧城,有些人在赶回家睡觉之前总会吃点东西垫吧垫吧,好像不吃饱连睡觉的力气都没有似的。
小犊子不久就成了夜市的吉祥物,不仅夜市的小摊主们喜欢这个土里土气的娃儿,就连往来的客人也爱逗弄他,时常拿筷子沾啤酒让他吮吸。小犊子刚开始的时候舌头一点就被辣到了,吐着舌头哇哇大叫跑回去找老蔡,留下客人们在一边哈哈大笑。蔡嫂抱起儿子哄他:“哦没事啊没事,叔叔们逗你玩呢,没事哦没事。”不一会儿,小犊子就又乐蹦蹦地在摊贩中跑来跑去了。老蔡夫妇其实特别不愿意把儿子带到夜市上,倒不是因为客人们拿孩子取乐,主要是想让孩子早点睡觉,小孩正长身体哩,睡觉很重要。可如今夜市生意还不错,忙起来的时候真少不了蔡母来添补两下,又不能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于是只有一同带到夜市里来。原本是带了毛巾和瓦楞板,到点就铺开瓦楞板让小犊子睡,可这孩子一到热闹地方就来精神,一会捉迷藏,一会拿石子扔河里,玩累了就四处去搜刮客人们剩下的残羹剩饭,红豆沙、绿豆沙、炒饭、炒牛河,甚至连用来蘸点食物的辣椒酱,小犊子都尝过,有喜欢的有不喜欢的,拉拉杂杂品尝下来他觉得还是自家的烤羊肉最好,可惜老蔡不许他多吃,小孩脾胃弱,不好消化羊肉。
老蔡的烤羊肉串确实不错,在这片夜市里渐渐有了些名气,不拘哪一个档口的客人——也许要排掉另一家烧烤档,兴致来了都可以隔空喊一句:“老蔡,一打羊肉串,加辣!快点!”不多时用一次性饭盒装着的羊肉串就送到了,当场钱货就两讫。老蔡特别不喜欢那些加辣的要求,那样会掩盖了羊肉的鲜味,其实老蔡的烤羊肉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秘方,只是肉鲜量足而已。老蔡买的都是较为贵的鲜羊肉,而且不是像外头的烧烤店那样把羊肉切成碎丁然后串起来,他是将羊肉剁碎了,然后加入香料、芡粉、油盐,还有要说秘方就是这么一点了——花生碎末,最后把这些腌制好的肉泥握实在金属烤针上。这样的肉串一旦架上炭炉,里外受热,羊肉熟得很快,而且肉中的花生碎末会被烘烤出一点浓郁油脂,让羊肉散发出一种新鲜的豆油香味。如果辣味过重,无疑会掩盖了肉串的鲜味,可在当今这个顾客就是上帝的信条大行其事、人人嗜辣的时代,老蔡又怎能不听从上帝的吩咐撒多点辣椒粉孜然粉呢?
老蔡这串羊肉串卖得可不便宜,按隔壁烧烤摊主的说法是,“一串抵得过我三串,真以为是仙丹啊,有那钱还不如在我这吃个实惠。”不过,老蔡看得很准,他知道如今的人有钱也敢于消费,只要东西真的是好,贵一点也是不在乎的。果然,光顾老蔡的大多是收入相对不错的人群,另一个烧烤摊就只能迎来那些不怎么舍得在口舌之欲上投入过多的食客。不过,一到每月发工资那几天,老蔡的档口就显得要热闹上几分。是啊,辛劳一个月,谁不想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啊?托了这爿生意的福,老蔡一家的日子渐渐有了起色,老蔡有时候就能抱着儿子一面看河对面一面憧憬着未来,远处座座高楼顶上的闪光灯、镭射灯仿如群魔乱舞争奇斗艳,老蔡一边给儿子指点一边说:“看看,那划拉来划拉去的是绿色,绿色你明白不?就是草的颜色。那里叫金融大厦,小犊子好好读书,以后上那楼里去上班好不好啊?”小犊子拍着手直乐,也不知他听明白了没有,一旁的林财钦倒听明白了,呸了一声说:“烂泥地里搅出来的吸血鬼,看着光鲜,其实一肚子坏水,男盗女娼,只会榨取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血肉,老蔡我告诉你,那边什么底细我都清清楚楚。”老蔡没想到自己哄儿子都能惹来林财钦的一番牢骚,他不愿意附和林财钦的这股怨气,可以不愿惹得客人不快,于是他只有把儿子微微偏向林财钦,哄道:“伯伯伯伯,这是伯伯,小犊子叫伯伯。”小犊子努力地把头扭向对岸那边五光十色。
林财钦说的也不全是意气话,他是实实在在见识过、听闻过对岸的那一肚子坏水、男盗女娼的。林财钦揽到一个固定活,每天凌晨替农贸市场拉一车果蔬鲜肉到新城最好的利维大酒店。在酒店地下卸货区,他亲眼看到底下那些人如何偷漏倒换这些上好的货色,可相比这些伙计告诉林财钦的发生在这座富丽堂皇的五星级酒店里的那些权贵、明星、名人之间的勾心斗角、阴谋买卖、皮肉交易乃至重重黑幕,这些偷漏点可怜巴巴的牛羊肉的伙计们简直称得上是高尚的人——如果林财钦能细心一点打听这些食材的去向的话,他会发现有一部分会流到老蔡的烧烤炉上。每回林财钦带着一点分润来的食材离开利维酒店的时候,心中不断在摇头,没救了没救了,满大街都是衣冠禽兽,世道良心是不能再坏了。每当想到这点,林财钦都想停下车,拦住路边那些急匆匆往办公楼跑去的年轻人,告诉他们说,别白费劲了,一切都经大老们盘算好了,世界没有你们的份。
在人潮中疾走的徐国栋和许慎自然不会知道自身边开过的一辆小货车的司机竟想阻拦他们去追逐梦想,他们是如此热切的亦步亦趋的跟随者时代的步伐,坚定不移地朝目标奔进,以至于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这么些年的奔波到底离目标是近了还是远了。徐国栋和许慎到办公室的工位上刚坐下,项目经理兼资深工程师高云松就跑过来叮嘱:“项目快交付了,这些日子大家再加把劲赶一赶,晚上多留两个小时,等项目结束后我请你们吃吃饭。”徐国栋心里不太乐意,这些日子忙着加班没怎么陪陆佩珊,已经惹来好一阵排揎了,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么辛苦何尝不是为了以后大家的和美生活啊,先苦后甜乃是人生之必然,于是冲高云松点了点头,说:“一切听老大吩咐。”高云松满意了,转头看许慎,许慎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许慎是真无所谓在办公室待多一些时间,他觉得待在办公室总强过一个人回住房里去任由孤独包围挟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