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那片荒地,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把杂草一锄,拾掇出一小块地方出来,摆了个什么摊随便卖些吃的用的,往后小摊贩来了走走了又来,也没个准人,这小块地就像鸡肋一样,任谁都能捡起来啜两口。后来有人夜里来摆了个糖水店,为下晚班的人供应碗冰镇绿豆汤,居然很受欢迎。经过一段时日,就有人跟着在左右也拓出一块地卖起别样夜宵来,人气渐渐旺了一些。眼看这块地方快成气候了,那些机灵的生意人就纷纷见缝插针,争先恐后地把空余的荒地理出来占住了,夜里跟着来摆弄自己的营生,最后竟形成了一个不小的夜市,在旧城里多少还有些名气,晚上打电话唤朋友,只要说在“桥头”这儿,大家就都知道了。
夜市来去不过就几样东西可卖,难免就会有干同样营生的挤到了一起,在桥头这块地方,就有四家糖水店,两家小炒,两家烧烤,还有三家卖麻辣烫的,全部挤成一团——谁都想多支起一张桌子好招呼客人,不过客人也不用担心会坐岔了,因为仿佛约好似的每家夜档用的塑料椅的颜色都有些微差异,所以除非是色盲否则是不容易坐错地方的。都是无主荒地,自然也没人在地面上画线为界,于是有时候难免会出现两张桌子拼到了一起,却分属于两个不同店家的情况,双方各不相让,倒是坐了这桌子的顾客严守界限,不敢妄动对面邻桌上的餐巾纸调料什么的。开始的时候几个店家都能守着约定俗成的规矩和气相处,可就算一个屋檐下的人家都难免会发生口角,何况一群日夜操劳的小摊主。有时候可能是哪个店主把桌子比平时日多往外挪了半尺,有时候可能是刚刚和婆娘呕了气,有时候甚至只是因为晚饭时多喝了两杯酒,就会闹出了点意气,这还只是嘴上吵吵嚷嚷一阵就过去了。大的冲突,那往往是因为客流量的缘故,可能因为某一伙客人走过自己店面前走到别家档口去了,眼睁睁看着财神爷路过的一方自然不快,碰上心中有气的时候就会借故挑事,甚至大打出手,把客人吓跑,大家都别做生意得了。被搅了局的一方总要寻个机会叫对方也尝一尝损失才能把气平了,一来二去,意气越闹越大,还把四周围的摊主都牵扯进去,闹剧就越来越频密了,连生意都失色了不少。
于是就有摊主花钱去请地头蛇来掠阵了,可哪家掌柜也不是吃干饭的,花钱请人谁不会啊,于是这方请人那方也请人,请来的地头蛇一碰头,原来都是一条道上的,事情就好办了,道上的头儿施南青亲自出面,“都是自家兄弟,都为了一口饭吃,犯不上为一点意气闹得大家都没饭吃嘛。既然大家都托付我来主持公道,那就看我的面子,以和为贵,大家和气生财,好不好?往后谁有个委屈什么的,就告诉我,还有谁敢到这片场子来闹事的,你们也尽管来找我,我一定替你们做主就是。”样子斯斯文文的施南青这么说。
摊主们大多都是市井油条,一听这话心里就暗叫不好,变成他的场子了,可看着施南青带来的几个精壮剽悍的手下,这群小商人哪里敢有什么异议,纷纷表示拥护,事情就这么定了规。以后每月每家档口交点“辛苦费”以换取施南青的照拂,邻里之间的纷争也归他来仲裁。可说来也怪,自从有了裁判之后,大家都规矩了起来,再少有类似的意气之争闹将出来了,仿佛大家都不愿惊扰了那个收了钱的裁判似的。老蔡事后回想起来,感觉有些不可思议,明明自己一伙能调解好的事,为何非得请个外人来唱黑脸才能转过来,这不犯贱嘛?老蔡这么琢磨,但他转念一想又坦然了,嗐,反正早晚得交,这些赤仔哪里眼睁睁看着我们挣钱不来收保护费的,迟早的事。老蔡释然了,就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老蔡在桥头经营一家烧烤档,也是较早在桥头占地开档的一个,为人比较和气,很少主动与人争执,倒常常要被周围其他档主们的闹剧无辜殃及,他时常劝说大家:“少说两句,生意要紧。”可没人听他的,只有另一家烧烤档的摊主顶了一句,“老蔡你少在旁边说风凉话,昨晚上那两个客人被你偷偷摸摸勾弄了去我还没跟你算账呢!”“啥光景的事啊,”老蔡辩驳起来,很快就拖入了混战。如今好了,有尊菩萨压阵,大家和和气气做生意,很快就把桥头这片夜市做得有声有色,就连新城那边晚上都有不少人过来吃夜宵。
旧城与新城只隔了一条几十米宽的漉水,水面上有一条建国后浇筑起来的建国桥,中可通车,两边是行人道。别看就这一水之隔,新旧两城简直就是两个世界。新城是市政府和新加坡联合开发的新城区,簇新晶亮的高楼林立,玻璃幕墙时时反射出过于刺眼的光芒,从旧城看过去仿如海市蜃楼;新城外圈是配备齐全干净整洁的高档住宅小区,间有规划合理的超市、公园、餐厅,还有一座装备先进藏书富甲全省的图书馆,甚至还有一座歌剧院和博物馆,反正现代城市所能想象到的元素、理念,新城大概都做到了,或者说都有了。旧城与新城并到一起看,就像是一个乡下佝偻老农站在意气风发的金融大鳄旁边,恨不得把身子都弯成曲尺,仿佛多挺直腰板一分就自取多一分羞辱。旧城的历史很久远了,跟任何文明古城一样,既继承了文化的遗产,也因袭了累世的糟粕,就跟一座久未修葺的祖宅一样,有味道是有味道,可住起来诸多不便甚至提心吊胆。旧城也有楼房,可那都是早一二十年盖的,高不过六层,样式土,还旧得厉害,跟远处簇新的高楼大厦一比,无端有一种东施效颦反类犬的狭促不安,倒不如那些青砖灰瓦的破落平房来得神色安详。当初买下这些楼房的,还都是率先致富起来的一群,这批人如今要不就在财富积累的路上高歌猛进,从而鸟枪换炮搬到新区去了,要不就是为市场所抛弃,只能守着旧房吃老本,在现实的夹缝中赚点小钱,跟着旧城一起破落腐烂,比如林财钦。
林财钦是开小货车的,八十年代靠着贷款买来的一辆东风牌仓栅式货车跑南闯北,贩运着当时神州大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各式商品,大到家用电器,小到锅碗瓢盆,有什么贩什么,全然不需担心卖不出去,因为那时节整片大地都如同久旱望甘霖等着这些新奇物什。那真是一段好光景呐,林财钦风里来雨里去,钞票大把大把入账,很快就举家搬入了新楼房,房子阳台正对着漉水,远远看着当初还是一片农田、荒地的对岸,林财钦感到一种超然,对自己的能耐深为满意。可惜随着交通网络的蔓延和商品流通渠道的多样化,林财钦的生计屡屡受创,利润空间越来越小,就连货车也跟着越换越小,最后换成了一部小型货车,在城里跑跑货运、搬家业务,日子也还过得下去,只是往日的风光再也不曾体味了。林财钦的没落,正伴随着新区的蓬勃成长。仿佛特意要看他笑话似的,对岸的高楼大厦得意洋洋地节节拔高,最后开成一片灿烂的光海。在一个夏夜,林财钦坐在老蔡的烧烤档里,眺望着对岸的璀璨,突然觉得那光芒其实是抽吸了自己的财富与血肉凝聚起来的,那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啊,从此林财钦对新城以及居住其中的人抱有一种敌意,有一次跟老蔡谈起的时候还先呸一口,说:“烂泥地里搅出来的吸血鬼,看着光鲜,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只会榨取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血肉,老蔡我告诉你,那边什么底细我都清清楚楚。”
老蔡可不会去争辩这些,他只想在这座城里存活下来。他来这座城市才三年,从拾荒开始,慢慢积累了一点本钱,做起小买卖,后来先人一步看到桥头这个夜市的前景,才折腾出一个烧烤摊挤了进来。为了学烧烤手艺,他还专门到一个老乡的烧烤摊上当了三个月没有工资的学徒。实在话,一个外乡人在这座城难免要受排挤,所以老蔡某种程度上还十分欣慰能得到施南青的庇护,哪怕花点钱也划得来。因此每次老蔡看到施南青来,都格外殷勤,斟茶递水,再备上一盘烤得极到位的羊肉串,可惜,施南青很少会碰夜市里的东西,甚至都很少来这块地方。
替施南青跑腿受保护费的是陈秉荣,施南青的表弟,也是得力干将。陈秉荣没有他那个上过大学的表哥那样的洁癖,每次到桥头来收钱,都会钻进一家店吃喝点什么。大多数时候是在老蔡的档口,因为老蔡的档口靠近漉水,可以远眺对岸的夜景,另外,老蔡的烧烤手艺还不赖。陈秉荣差不多每回都点那几样:几串烤羊肉、一串鸡中翼和一条剖成两半的烤茄子,再要一瓶冰在泡沫箱里的啤酒,一个人自斟自饮,吃完了,桌面上就多出了十来个信封。信封上写着每家摊主的名字或外号,在陈秉荣吃饭中间被悄悄地放到他的桌上,彼此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陈秉荣无比向往对岸的新城,每次在老蔡那吃东西的时候,他都会长久地凝望对岸,想象那边的生活。他实实在在是厌弃了这邋里邋遢犹如一潭死水的旧城,他想到那个新世界去闯荡,去认识那些高楼大厦中的人,去进入那个充斥着数字、报表、术语、会议、电话铃声的世界。陈秉荣从电视上看过这些人的生活,总是衣衫笔挺,而且似乎永远不需要和柴米油盐打交道,一切都干干净净。可施南青不放他走,施南青说:“你不懂,那都是皮相,是生命无法承受之轻,人终归还是要回到地面来生活才踏实的。”陈秉荣除了讨厌施南青偶尔冒出的这种酸气冲天的言语之外,对他还是尊敬,因为施南青确实有不凡的见解。施南青说:“你不要以为我们如今干的这是下三滥的事,我跟你说真不是,这其实是一份正当职业,正当性体现在哪?就在我们维持着市面的安靖啊!要没有我们维持,那些摊摊档档不都吵翻天了?市面一乱,经济就上不去,经济上不去,咱旧城就算彻底废了,你说是这话不是?”“就这猪圈一样的地方,留着还有啥意思,废了就废了。”陈秉荣反驳道。“Naive,”施南青拽了一个洋文,“你啊,too young!别小看这片旧城,多少人靠着这旧城生活你知道不知道?你看对岸的人光鲜亮丽的,其实都是咱这边供养着咧,每天白菜猪肉一车车往对岸送,你又不是没看见。旧城垮了,新城也好不了我告诉你说。”“这世界哪里买不到——”陈秉荣还想争辩,施南青打断了他:“好了好了,你听我的没错,你老妈我姑姑让你来投靠我,我还能给你指条断头路走不成,过几年等你历练出来了,要还想闯,我就让你过河去,把新区的场都交给你去看。”陈秉荣丝毫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施南青只是在敷衍自己,新区的场?新区的场施南青碰都不敢碰。这还是陈秉荣有一次从施南青喝醉后讲的胡话中听出来的,原来市里当局根本不允许施南青的人马跨过漉水,那是权贵们的什么什么劲卵(禁脔),他施南青就只能在旧城里翻腾。言下之意就好像是如果施南青有什么不轨,连旧城怕都站不住脚,所以施南青一步都不敢越过这个雷池子。就你这怂样,让人知道了,还怎么带弟兄啊?陈秉荣在心里嘲弄这施南青。
嘲弄归嘲弄,陈秉荣可不想拆他这个老表的台,相反他对施南青还有一点同情,觉得他被困在旧城实在是屈才了。因此能帮施南青做的事,陈秉荣总是一丝不苟地做到最好,比如每个月从桥头夜市收来的钱,陈秉荣都老老实实地交了——不像其他人,出去办个什么事虚报点这个费那个费的,就连在夜市上吃喝的那点钱,陈秉荣都是掏自己的钱,当然他的钱也是每月施南青给他发的,可两者一码归一码是不一样的。老蔡开始怎么都不敢收这个大老表弟的钱,恳切推让了好久,差点给跪下了。可陈秉荣很犟,每次都执意要给,老蔡不拿,就把钱丢在桌面上就走。这样一丢,往往比账单上的数额要多,老蔡就更惶恐了,于是以后就战战兢兢地把陈秉荣的钱收下,然后认认真真地找回零钱。
老蔡和陈秉荣推让的那一幕刚好被在座的电脑程序员徐国栋看在眼里,两个大男人,就这点出息,徐国栋在心里冷笑。徐国栋自两年前大学毕业就来这城市了,而且一下子就在新城中找到了一份程序员的工作,是一家相当有潜力的科技公司,据老板说很快将要赴美上市,上市后将给员工派发期权。徐国栋做梦都在想着这点期权,好几次从梦中乐醒,笑声把他女朋友陆佩珊生生都吓醒了。被吓醒的陆佩珊往往没好气,翻个身顺势给了徐国栋一肘子,骂道:“一个大男人就这点出息,以后搂着钱睡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