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
树素每天的生活都非常规律,早上八点半起床,吃自制的营养早餐:百合鱼片粥加全麦面包,然后阅读三个小时,其中一个小时国内外新闻,一个小时哲学和经济学,剩下一个小时留给科普。午饭不要任何煎炸油腻的食物,蔬菜、白肉、煲在瓦罐里的汤,休息半个小时,去美容院,太阳落山的时候开始跑步,因为那个时段含氧量高,紫外线比较少。六点她会换上漂亮性感的衣服,化一个淡妆,烹调一桌丰盛的菜:咖喱,卤料,冷盘,小炒,每天不同的主题,配上红酒,还有情调独特的香薰。
她不吃,只是坐着,她在等人。那个人也许来,也许不来,树素不问,十点半一过,把菜尽数倒掉,喝一杯红酒,上床睡觉,书上说,每天五十毫升,可以软化血管,促进皮肤的新陈代谢。
她需要精致的生活,让她保持新鲜美貌,她是个职业情人,雇主的名字叫王宝水,不过王宝水最近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这让树素很难过。她好像爱上了他,老板和员工的爱情缺乏职业素养,所以树素把它们潜藏在心底。
喝酒,自斟自饮,自影自怜,八个年头,养一只猫都有感情,何况是个会和你耳鬓厮磨的人?树素对着镜子,一喝就喝多,一瓶又一瓶,躺在沙发上沉沉睡去,直到半夜被一阵寒颤冻醒,才发现房里的暖气坏了。
零下六度,她全身滚烫,掏出手机,打王宝水电话,拨到一半摁掉,转了物业:“我是3204的住户,房里的暖气坏了……”
她不记得还说了什么,整个脑袋昏昏沉沉,朦胧中看见一个保安走进来,带着扳手和工具箱。她问:“你来啦?”他没有回答,用奇怪的眼神看她,然后叫起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他脱下军大衣要给她盖上,碰到了她的脖颈:“你身上烫得吓人!”
他说她病了,必须马上去医院,问她有没有亲人或者什么朋友在附近,她摇头。然后他犹豫了一下,一把把她背了起来,他们去了最近的社区医院,挂号、吊针,折腾一个晚上,烧退下的时候,他又送她回了家。
暖气还没修好,树素裹着大衣,对着一桌子丰盛的佳肴,叹气准备倒掉,小保安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这么多好东西,干么倒掉!”
“没有人吃!”树素说,保安咽了咽口水。树素笑起来,热了饭菜,招呼他来吃。
双色鱼头、芝士浓酱意大利面、黄油火腿、法式焗虾……树素的饭桌边上第一次坐了别的男人。
“好吃吗?”树素问他,他眯着眼睛点头:“你做的菜真好吃。”
吃完,酣畅的抹了抹嘴:“我叫陈小枣,你叫什么?”
“树素。”
【那年青春】
暖气修了好多天才修好,树素规律的生活被搅得一塌糊涂,房间太冷,她干脆就跑去保安室,泡一杯暖茶,坐一个上午、一个中午、一个下午、看书,聊天,到了饭点和值班的陈小枣一起吃街边六块钱一份的饺子,生活忽然变得轻松起来,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她还在念大学的时候,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棉鞋,盯着富家女孩的呢子大衣以及张扬皮草满脸欣羡。她过去很讨厌那样的生活,现在却又喜欢起来,有盼头,不似每天处在等待里,而且不可以与爱情有关。
时钟敲响十八下,她收拾东西回家,急急的做饭,做菜,满满一桌子,再化妆,换衣服,陈小枣说她是他见过最神秘的女孩,总是要在傍晚消失。树素笑起来:“我怕灰姑娘的魔法会变回原样呢!”
有好几次王宝水没来,陈小枣恰好下晚班,树素就招呼他来吃,她喜欢看他埋头咀嚼的样子,有一种奇怪的满足和成就感。后来,十点半一过,只要王宝水没出现,树素就给他打电话。
吃饭,边吃边聊,说新闻、经济、某一本小说。
陈小枣感叹:“你简直是我见过最博学的女孩子!”树素笑:“你也不赖!”
陈小枣告诉树素他其实是附近一所大学的学生,寒假里过来勤工俭学。攒一点钱,积累一些社会经验,他毕业了要自己开公司,办一个同城互助网站,可以靠用户币和广告费挣钱,他滔滔不绝说了很多很多,野心勃勃的样子,年轻又凌厉。不知为什么,树素的心有些慌。
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张扬,就像一个女人化好妆做好菜布置好房间等男人回家一样,前者喜欢后者,想要许诺给她一个世界,后者喜欢前者想要照顾好他的世界。
她拿陈小枣当弟弟,陈小枣却喜欢她。
是的,他喝多了,甚至把手悄悄放在她的手上,自然而然,目光炯炯:“给我几年,我会像他一样有钱!”
“谁?”
养你的那个男人。
他竟知道他,哪怕这几个月他来的次数如此寥寥!
“可我爱的不是他的钱,是他的人!”树素拂下陈小枣的手,礼貌的请他离开他家。
那天,关上房门,树素哭了,她打王宝水的电话,在电话里哭得特别动情,她说,我爱你,……可是你却只允许我爱你的钱。
电话那头回响着空洞的一句: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画地为牢】
整个冬天王宝水都没有来,树素对着空荡荡的三室一厅长吁短叹。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八年前,她22岁,穿着廉价的雪纺裙子,走在校园里,漂亮,空洞,盯着他的玛莎拉蒂看个没完。
王宝水熟知这样的眼神,渴望,带一点愤恨,他把车停下,摘掉墨镜,摇下车窗:“姑娘,请你喝咖啡好吗?”她愣了一下,再三确定叫的是自己,心慌意乱,挤出一个生涩的笑。
他带她去星巴克,为她叫了一杯意式奶油拉花的卡布奇诺,他看得出那是她第一次喝咖啡,努力装出老练的样子。然后他又带她去了一家高级会馆做SPA,方形碧玉的池子,点着叫不出名字的香薰,有专门的人帮她按摩。
如同林妹妹进贾府,一言一行都谨小慎微,他不说,她不问,亦步亦趋跟着,那些浮华略眼的东西令她钦羡又惶惑。吃过晚饭他送她回去,问她餐桌上的蜗牛好不好吃,她点头说谢谢。
第二天,又约她,去的是意式餐厅,几种不同的面食浇着汁液,配上福罗伦萨小牛排,他没有送她回学校,而是开了一个酒店的房间,聊到晚上,离开。第三天,树素主动攀上了他的床。
温儒雅致的一场欢爱,树素表现得很棒,他们在一起了:“我喜欢你的身体和头脑,你喜欢我的钱!”王宝水轻轻捏着树素的鼻尖,“对不对?”树素聪明的点头。他需要一场交易和征服,看起来安全也不会与生活纠缠。他还有家庭,有妻子,有吓死人的巨大家族产业,遍布世界各地。
她也是,她很穷,需要钱。
王宝水答应每个月给树素三万块,直到他们中间有人腻烦了这种生活,条件是她不许打他电话追寻他的行踪,可当他需要,她随时都在。
人没有钱就没有资格说不爱钱,树素深知这个道理,她爽快地答应王宝水,把三万块分成三份,三分之一用于买基金和股票,三分之一用于开销,三分之一寄回家。2007年上证指数涨到六千多点的时候,她卖掉了股票和基金,拿出五十万买了一间单身公寓,出租给小情侣,剩下的钱存进银行已经接近八位数,她这才发现,她不爱钱了。
她央他陪她过一个圣诞,买来松树,彩灯还有挂饰,他们在圣诞树下接吻,像普通的夫妇,她说:“我爱你!”
他的脸上没有欣喜全是震惊。树素愣了三秒摆摆手:“我以为你喜欢听,才这么说的!”他长舒一口气把她抱在怀中。
因为钱相遇,又因为钱,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画地为牢。
【如烟似歌的完美情人】
其实树素可以不要王宝水的钱,但如果那样,王宝水就不会要她,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关系,她只有假装很爱钱的样子,才得以让他放心地把她留在身边。
王宝水说过,那样的女人不至于丧失理智,像日本艺妓,最具职业素养。她一直谨记在心,按照他的喜好,上烹饪课,学芳香调理、看经济、哲学、科普。甚至跑去学德语。她希望有一天,当她的身体和脸孔不再新鲜的时候,她的头脑和话语还是新鲜的。
她做到了,王宝水一度对她着迷,天南地北的和他聊天,从转基因到顾城的诗歌,从国际金价到美国的移民政策。他称赞她完美。那么多女子来来去去,除了太太,她是在他身边最久的一个。她以为这个日子会继续,除了那层金钱关系,与普通夫妇无异。可是某一天他不再来了,不再往她的卡里打钱,没有任何音讯,通知,预兆,电话永远处于关机状态。
他有另一个女人了吗?
这世上怎么会有另一个女人比她更费心地讨好他?这么多年,真的可以说走就走,薄凉至此?
情人,要有情,才配得上这个称呼。
她还在等,每天重复着规律的生活。
陈小枣的学校开学,傍晚时分,骑车路过树素的小区,会往树素家门口放一朵雏菊,没有间断,树素捡起来,插到花瓶里,每个礼拜枯萎了就换一次。这个年轻的男孩对爱情的执拗不亚于她。
她觉得不好,和同龄人彼此温暖的经历人世洗礼,一同成长才好。不能像她。于是她又把他叫到了家里,递给他一把车钥匙:“想陪我逛逛吗?”
陈小枣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天,树素带陈小枣去了这座城市最大的奢侈品集聚地,买了几个包包,几双鞋子、衣帽还有零星首饰,又带他去了一个很高级的私人会所喝茶,饮茶的工序以及豪华摆设令他目瞪口呆。吃饭、洗浴、按摩、整个晚上花掉的钱不下十万。她看着陈小枣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她问:“你还能给我什么呢?”
送他回学校,他埋着头走路,后来再也没有找过她。
你还能给我什么呢?这句话她也对自己说。
【我们都一样】
树素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是否让一个年轻的男孩对爱情感到失望,但她觉得这是好的,人总要对爱情失望一次。
她现在也失望了。
陈小枣满腔豪情想要赚钱给她花,可她的钱多到根本不需要他赚,那么王宝水又何尝不是这样?三万的月薪,有大把女人愿意做树素正在做的事,他需要她什么?
树素觉得自己应该清醒过来,趁着还没有老去,开始新的生活。她报了一个西点制作班,学烘焙,想开蛋糕店,让自己的生活充实起来。
她很快认识了新的男人,成熟,稳重,踏实,关键是还很欣赏她,知道她不爱钱。
可她的生活里始终烙着王宝水的印子,从22到30人生最美好的八年,都在取悦与崇拜他,以至于离开后,还在用他的口吻说话,用他的方式做事,用他的大脑思考。
他跑到哪里去了?她又开始拨他的手机,依然是关机。
王宝水的消息一直到年底才传进树素的耳朵里,通过电视媒体:他破产了,锒铛入狱,太太跟别人远走高飞,镜头里,他胡子拉碴的走出监狱大门,被几个记者围住,衰老又憔悴。
树素的心飞快跳着,他并不是不要她,他只是遇到麻烦。她给他打电话,这回通了,她说:“我是树素。”他说:“我知道!”她说:“你过来吧!”他迟疑了一下说:“好。”
她仍然给她做了一桌很丰盛的菜,上好的红酒以及乳酪。他微笑着享用,像从前一样,晚上留他过夜,可他不肯,他说:“树素,我要不起你了!”
他告诉树素他卖了玛莎拉蒂,卖了兰博基尼,现在他也得抛下树素,树素是最完美的情人,永远有新鲜活力以及美好的话题,她可以再找别人或者嫁人,房子就当他送她的嫁妆。
“我和你的玛莎拉蒂,兰博基尼是一样的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比它们还完美!”
“如果我不要你的钱呢?”树素问。王宝水看了她一眼说:“傻孩子!我是真的没有钱了。”然后他的手机响了,是个女人的声音,他答应着:“我这就过去!”
他的女人实在太多太多。她不知道他是否爱过他们,爱过其中的哪几个。
第二天树素卖掉房子,取出了部分存款,总共1200万,匿名打到了王宝水的私人账户,这些年,他给她的,她尽数还他。
如果他心里有她,自然会想到是她做的,会来找她。
树素留着手机号,不肯换。可是他从来没有找过她。
【不曾同心,岂能同行】
两年后树素的蛋糕店开张了,二十平米的地方,提供意式咖啡、提拉米苏、纸杯蛋糕、还有黑森林慕斯,蛋糕店里一个做西点的厨师正在追她,臂膀魁梧,笑起来憨厚温良,他说树素是他见过最善良、最聪明的女孩。
同年这座城市还有两家新成立的公司,一家做网络的,搞同城互助,提供同城的用户买卖,交流,甚至牵线姻缘的平台,靠用户币以及广告赚钱,异常火爆,树素觉得这个模式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另一家则是大宗买卖电子商务。
王宝水开的,他用树素给她的钱东山再起了,那家公司的名字叫未名合伙。
他还是不知道她是谁。
树素对着电视笑了一下,想起早前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不曾同心,岂能同行。
西点师傅问她在笑什么,他烤了一个榴莲味道的纸杯蛋糕特地给她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