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卧底,我理所应当地把今天的见闻告诉了柚子姐。
但是我个人觉得,一个间谍是应该有负罪感的。教条一点来说,做间谍就必定要撒谎,而康德又教导我们,撒谎是不对的,无论你出于什么理由,撒谎就是不对。当然,如今这种保守的观点可能会招致批判,也许大家会觉得,撒谎大概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那么好,如果我们把撒谎换成是杀人呢?换成是出卖国家的利益呢?
然后一切就会进入到冗长,恼人,而又没有什么意义的争论之中了。
因此我只是客观地把今天看见的一切讲给柚子姐听,不考虑,我这么做是对的还是错的——而且,就我的水平来说我也分辨不出对错来。我已经准备好了,一旦有谁来指责我,说我这么做是不道德的,是不对的,你背叛了好朋友对你的热情,那么我要指指柚子姐说:“都是她让我这么做的。”
“尽管我的手是加害者的手,我的眼神仍旧是被害者的眼神。”
我愿意这样为自己开脱。
当柚子姐得知,我和阿卿的关系不错的时候,她非常高兴,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省去很多步骤,而直接以一个熟人的面貌出现在这个组织里,因此也就可以打探到更多的信息。
不得不说,柚子姐真的很有搞谍报的天赋,而谍报则是最高级,最复杂的行政工作。因此,很多优秀的政治家都是谍报出身,比如周总理,比如****大帝。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行政本质上是一种很冷酷的行为,在行政环节中,一切人物都是机械性的一环,不过是一个物化了的螺丝钉而已。即便会有一些人道主义的考虑,也不过是保证其机械性能够正常的运作下去的手段罢了。所以,行政似乎和科学有点相像,非此即彼,一切都是明确的,不允许一个似是而非,两者皆可的结果出现(而这也许就是纯数学走向困境,日渐失去“科学性”的原因吧?)。私人感情,儿女情长,道德动机,这些东西在谍报工作里可以被利用,但却不能当真,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模棱两可的。
或者换句话说,我日渐发现,柚子姐是一个很冷漠的人,这个女人身上真的很少有所谓的“感情”。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可以这样毫无人情味么?这个答案恐怕得是肯定的,如果心理学真得想要和宗教或道德划开界限,成为一门科学的话。
“很好,以后你就天天去哪里吧,也不用到这里来值班了。放假了以后你也没什么事情吧?那就天天给我去打探消息。”
柚子姐身上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自信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毋庸置喙的结论,而这也就是我不喜欢她的地方,尽管这些结论一般都是正确的。
我没回话,只是点了点头,表示遵命以及“柚子姐再见”,就离开了,留柚子姐和小老大两个人在这里(虽然柚子姐常说,这里真正管事儿的是小老大,因为他的年纪要比我们这里所有人都要大,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一个真正存在的人物。所谓的“小老大”不过是一具胚胎标本,密封在一个小玻璃瓶中。我本以为,心理咨询室应该是一个令人感到温馨的,放松的地方;而柚子姐的这个哥特式的装饰物,只会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不清楚柚子姐干嘛要这么做,难道仅仅是想让这里显得更“科学”一点?)。
而在我打开门准备离开的瞬间,我忽然想知道,像柚子姐这样的人,曾经爱过什么人么?如果有的话,那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你看,Teufel的爱人是一只凶猛的动物(虽然我对那两人的印象都很好,丝毫没有贬低他们的意思,但也只能用这个比喻了),诗人的爱人是一个性别不明的飘忽概念(我倒是很想认识认识这个“女生”),那么,柚子姐的爱人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符合这个话语逻辑呢?
“你还想干嘛?”
看着我还赖在门口不走,柚子姐喝着咖啡问道。这句话却是很冷漠,让我想起了刚才海诚对我说的,恶魔专用的提问方法。当然了,诚哥认为,恶魔本质上都不坏,只不过不好意思表现自己善良的一面,那——会不会存在那种本质上也是邪恶的家伙呢?
考虑着这个问题,我离开了,却又跟一个女生撞了个满怀。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来,大概是提前跟柚子姐约好了的吧?
这是一个脸色很难看的黑长直(头发)女生,身材削瘦,刚才拿一下差点把她撞到。当然了,瘦弱不是虚弱的关键,关键是,她似乎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就好像是某些不稳定的纯金属(比如万恶的钠),勉强维持着,随时都会爆裂。
更要命的是,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咧开嘴对我笑。
我一直都坚信,并不是所有的笑容都让人感到愉快,因为笑容只表达个人的喜悦,而这种喜悦并不一定会传递给他人。
所以,她的笑容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她似乎在笑一些本不应该感到好笑的东西。大概类似于,在葬礼上是不能够笑的,或者,闻道尸体的臭味是不能笑的,一类。如果谁在半夜的大街上遇见这个一个人,肯定要拔腿就跑的,而且会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回头。因为我们都知道,无论我们跑到哪里,只要一回头,就会发现,她在仍旧某个角落里看着我们笑,Creepy and Weird。
然而,大家不要忘了,我是身患“心理无痛症”的人。尽管我察觉到了,而且也对她的笑容深深地感到厌恶。但我还是很礼貌地道了歉,说柚子姐还在里面。
“嗯~我知道了,嘿嘻嘻嘻嘻……”
虽然我这个人不知道什么叫危险,但也没有变态到对不正常的事物情有独钟的地步。那种叫做“厌恶”的感情,我恐怕还是有的。所以,我试着想一些其他的事情,把在脑海里的回荡着的这笑声祛除掉。
最好还是想想其他的,同样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吧?
还是回到之前有关“间谍”的故事吧。
我曾经听说过我国王牌间谍熊向晖的故事。据说当年,胡宗南要挑选一个有才干的年轻人培养,而周总理向他推荐了熊向晖。自然,周总理作为革命战争时期谍报机关的最高负责人,这个recommendation自然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因此熊向晖作为胡宗南的手下,打入了国民党内部。胡宗南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视如己出,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儿子般对待,甚至还安排他去美国留学;而熊向晖自然是得执行自己的任务,作为胡宗南的高级秘书,国民党的作战计划还未到下级将军手里,就到了我党将领手中了。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够在陕北会战的时候,把敌军搞得团团转。
就我个人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就像街头唱歌的流浪歌手,光着脚跑到我面前向我要钱(当然了,我是一分钱也不会给的)的小孩子(同年龄的孩子恐怕还坐在婴儿车里),千里迢迢从远方赶来,然而却又被孩子责骂的中年夫妻。我也许日渐变成了一个伤感的人,身边的事情都让我觉得很伤心。你看,胡宗南当年对熊向晖那么好,而熊向晖一直都在背叛着他,甚至还可能在暗地里嘲笑他,难道这样的一个中年男人还不够可怜么?从我的专业角度看,当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特别关心爱护,着重栽培,实际上出自一种“误认”,即将晚辈“误认”为了自己,幻想自己的生命可以由此而延续下去。尽管这仍旧是基于人自私的,“只对自己好”的本性,但也使得人类能够打破自私的藩篱,促进种族的繁衍,并由此产生了很多崇高的情感。
然而,我觉得,熊向晖的故事,彻底打破了人类这种崇高的迷梦,让人们再一次陷入了迷惑和痛苦中——尤其是对年纪大一些人。大概无论父母怎么做,自己的孩子毕竟不是自己的理想,他们的生命在本质上是独立于自己的。当孩子们结婚成家,离开自己身边,父母意识到,其实生命本没有任何的延续,最终只能一个人孤独的面对死亡。
就像胡宗南,他的一切努力最后不仅归之于虚无,而且还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当然了,以上的言论听起来更像是恶魔说的,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击碎我们人生中的梦幻,面对残酷的现实。而另一方面,我并不相信海诚所说的,恶魔本质上都是善良的,对这些不幸的事情感到很伤感。大概,这是只是一部分恶魔吧?人类的一切幻想,无论合理与否,本质上都是某种构建。而既然有了构建,就有破坏。我相信,应该还有那样一些恶魔,以摧毁和破坏为乐,而当世界足够和平的时候,他们就会无中生有地创造之。
有的破坏是必须的,就好比一座危楼,我们必须要爆破,然后再废墟上对这栋建筑曾经的光辉表示哀悼和遗憾——这是对那些“善良的恶魔”而言的;而对于那些邪恶的,他们也许只是喜欢看大楼爆破后的场面,因此,不管这栋楼是否真的需要拆除,他们都用花言巧语欺骗我们说:“他的基础已经摇摇欲坠了,我们必须清除掉它。”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谁都喜欢看大楼爆破的场面,就如同悲惨的故事对我们总是有莫名的吸引力一样,电视台也很喜欢播送这样的画面——如果大楼没有按照预期倒塌,而是直挺挺地歪向一边,并把周围的建筑压垮,那就更值得一看了。我想,这也是我们供养恶魔的一种方式。)
为什么我要从间谍转到建筑呢?因为我现在已经从柚子姐的办公室,回到了自己的小窝。不,我不应该用“小窝”,这个很可爱的词来形容我住的地方,似乎这里很温馨。我想用“窝”着一个词,以表明,这里已经不再是人类的居所了。
由于已经放假,宿舍里的人很少,而保洁人员也不再工作了,因此如山的垃圾堆满了整个走廊,而我要其中艰难的行走,避免沾上一些不好的东西。也许保洁人员们想给我们上一堂环保课,告诉我们每天都有大量的垃圾被生产出来,大量的资源被浪费,人类赖以为生的石油资源,即将枯竭。
不过似乎并没有人在乎,石油资源会在几十年后枯竭。现在你谈论这个,跟谈论十几亿年后太阳会爆炸一样——“到时候人们自然会想到办法的。”
所以,管他的呢,真正让我感到烦恼的是窗外建筑工地的轰鸣声。是的,只要一放假,整个学校就会变成建筑工地。为了保证工程进度,施工队不得不昼夜施工(并且偷工减料),所以,即便是深夜,在窗外的强光中,我也可以看见铲车在跟巨人般的高楼决斗。巨人纵然雄伟,然而在石油和钢铁的围攻下,逐渐分崩离析。
大概当他倒下的时候,他会骄傲的预言说:“石油资源即将枯竭,你们得瑟不了几天了!XXXX必将胜利!”
我经常跟Mr.Attemer[19](假期补习班里的英语老师,一个美国大叔,很关心中国的事情,天天问这问那的。虽然有的时候会露出美帝国主义的傲慢气质,但总的来说是一个很可爱的人,关于他的事情,我以后会提到。)抱怨学校里的情况,而他似乎并不能理解我的苦衷。
“This should be a good thing for you, after all everything will be brand-new!”
“But, it looks that they are just digging holes in the street for no reason.”
“Perhaps they are seeking for treasures, Ha!”
Mr.Attemer的思维大概还停留在大殖民时代吧?东方世界在西方人眼里似乎还是那随便抓一把就是黄金白银的人间天堂。我倒是觉得,事情正好反过来了,如今的西方在中国人的眼里反倒成了人间天堂。而对于眼前满是破坏,噪杂,拆除的景象,我更喜欢用Inferno[20]来形容。
算了,还是不说这些反动的话了。
前几天,施工队到我们寝室楼里,重新粉刷墙壁,拆除一些寝室的地板,换成地砖。在砖头的轰鸣声中,我醒来(其实已经是中午了)去上厕所。施工的师傅看见一个裸体的人(这里的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在垃圾中蹒跚地行走着,不禁惊呼道:“这人竟然还有人住!”
这种语气,似乎他们在布满核尘埃的切尔诺贝利,而我是那因辐射而畸形,在此苟且偷生着的原住民。
听到这句话,我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这种感觉和Mr.Attemer所谓的:“You have already been old before you become rich.”一样悲伤。有的时候我感觉到,我们这一代既享受着现代性给我们带来的福祉,但同时也深受现代性的毒害,并被他们抛弃。就比如我现在的样子,一方面,我享受着寝室里的无线网络,3G信号,宽带连接,被走廊的里的监控摄像头和楼下刷卡才能进的电子锁保护着;而代价则是,在世界不断的更新和淘汰中被遗弃,禁锢在一间部位人知的宿舍里,被当成是一场伟大灾后的幸存者。
想着这些,我看着窗外连夜施工的人们,忽然想到,他们是否会在意,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样一个人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因为,在走廊里,我经常裸体地经过他们,在厕所里洗漱。而工人师傅们(自然是有男有女了)则忙活着自己的工作。也许是因为我这个人寡廉鲜耻,我并不在乎在这些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裸体,因为我觉得,我只要按照我自己的方式过活,不和他们产生任何交集,那么,我在他们面前就是一个幽灵,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应该存在的事物。
因为现在的我,已经被抛弃了。
实际上,“抛弃”这个词很有“存在主义哲学”的味道。他们都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被“抛”到世界上来的,原因很简单,世界并未征得我们的同意,就把我们丢到这个世界上来了。至于那种,“我为什么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一类的问题,也只有那些生活很悲惨的人才会问。就像只有人被丢进监狱里去了,才会反省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犯法。而那永远都对眼前生活taking for granted的人,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存在主义者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阴谋论者了,在他们的论述中,似乎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巨大的组织,把我们“抛”进了这个由他们所掌握的世界中,并制定了严密的计划和我们作对——而我们人生的目的,则是同这个邪恶的组织战斗,拯救世界于水火之中。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萨特会如此热衷于学生运动吧?
当然了,在这里我向大家保证,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学生运动,我是绝对不会参加的。一方面,我是真的没有功夫搞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另一方面,魔鬼不是说过了么?这些事情都是头脑中幻想出来的骗局而已,而且搞不好已经被某些人利用了,最后只能在悔恨中领悟现实的残酷性。
我相信,这是那些善良的恶魔告诉我的东西,认为我们生活中大多数令人不愉快的事情,都是某种不可避免的必然。而我们的幻想对于这些东西,自然是无益的,不把事情搞得更糟就万事大吉了。
我趴在窗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外面的施工队把一棵已经死掉的大树砍倒。当然了,这里不是热带雨林,我们不能任由这棵树随随便便倒下。在一辆吊车的帮助下,树缓慢地按照预定的轨迹倾倒,就像慢动作一样。周围也有很多人,拿着电锯把树上不必要的枝桠砍断,以便运输。
“你他妈瞎了么!想砸死我么!”也许是因为绳索松动了,大树忽然往下降了很多,因此一个手持电锯的大爷拍着脑袋大叫道。
“X你妈的,你瞎嚎嚎个啥?要是你死了,也是命里该死!”吊车司机很不高兴地回敬道。也许,大晚上的工作,谁也不高兴吧?
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着实有趣,大概砍倒的这颗树应该是生命之树吧?但我有点累了,也许应该去睡觉,所以也只能任他们去争吵。
然后我就做了一个梦。
大家也许已经看出来了,这一章节的主题是梦,毕竟题目就是这么写的。而我却不惜辛苦地把做梦之前的事情,以及自己的一些个人感想写了的出来,大家大概会感到很迷惑。实际上,作为一个心理学科班出身的人,我对于人的梦是很重视的。梦境会通过组织现实生活中的材料,表达个人的一些感情或想法,就像文学创作一样。所以,做梦之前现实生活中的经验,就相当于一部文学作品中的时代背景,客观环境因素一样,是不可忽视的。
至于文学中的言外之意,超远文本层面的,更深层的意义,往往是更有价值的。而这也是梦的解析中主要着力的方面。一部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暴露出来的作品,自然是很无聊的;老练的作家往往会用反语,用讽刺,用隐喻,说很多言不由衷的话,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埋藏在故事情节,人物对白,甚至是一些议论文字背后。我一开始以为,这些不过是作者的无聊把戏,自从学了心理学后才知道,这其实是某种普遍的心理机制。
当然了,对于荣格学派所谓的,“梦境能够预示未来”,这种看法,我还是很怀疑的。
下一章节中,我会把我做的这个梦讲给大家听,至于这个梦是否预言了某种现实[21],还是留给大家在以后的故事里,自行判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