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诚呢,现在尴尬得很,这是毋庸置疑的。
很显然,杨海诚刚才完全是意气用事了,被感情所操纵——而这对于一个Teufel来说,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Teufel是应该用情感,或者如果你是一个弗洛伊德主义者的话,****,来操纵别人的;如果自己凭感情用事,那完全就是拿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然了,但就这一点而言,也许我们应该宽容一点。毕竟,从诚哥做事,讲话,以及对性爱的态度(这自然是不可忽视的一点)来看,他的年纪大概和我也是不相上下——无论他是阅人无数,还是技巧丰富,学识渊博,抑或见解独到——哪怕taking consideration of his occupation,他还是一个和我一样的,涉世未深的小孩子。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尽管我也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但是我相信,immaturity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属性。也许世间并没有关于成熟的定义,然而,用学姐的话说,那也是一种“味道”,尽管不能言说,但也可以敏锐地察觉。
因此我更愿意管海诚叫“见习恶魔”,听起来似乎他还有回头路可走,大概。
“Ya,老话说的好,知道只是成功的十分之一,而我们如今连那十分之一都没掌握好,又何况剩下的呢?还是彼此共勉吧。”
如此正经的话,从他嘴里讲出来,反倒让我有点不适应。如果哪一天,魔鬼嘴里都开始讲出正经话了,那么,至上权威的崩塌也就为时不远了吧?……比起这个,诚哥,恕我冒昧,我想知道,关于玲子的那些传言,到底是真还是假呢?
实际上我更想问的是,细竹姐所谓“别欺负弟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自然,比起这个问题,问一问关于玲子的传言,相比之下也就很小儿科了,是吧?反正人的底线,都是这样一点一点降低。
“Denn wir sind so gute Freunde(后来有人跟我说,杨海诚的德语,也无非就是个二把刀,语法错误什么的层出不穷,和网上的机械翻译没什么区别——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是如此了,毕竟人家是Trainee Teufel,也不能对他过多强求。再说了,在文章里引用外语,无非也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东西更educated,更cultured,至于自己懂不懂,那就另说了。),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杨海诚坐下,看着我苦笑,摊开手。而我忽然意识到,他此刻这令人不舒服的正经,大概是出于什么原因了。
“嘛(这不是细竹姐的口癖么?),我们老师上课的时候说,报纸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用该用‘反读法’——即,假即真来真即假。我倒是觉得吧,我们老师有点paranoid,但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就这么跟你说吧,对于那些流言,那些令你很沮丧的,很失望的,百分十九十都是真的;而那些让你很兴奋,很愉快的,百分之百都是假的。”
Ach, without the alcohol, the devil transforms from a egoist to a pessimist.
然而有一点我并不是那么赞同,如果我是那种性癖异常的变态,那么,对于这个传言,我也会很兴奋——要是这么说的话,传言岂不是即真又假了?
“……有道理,我还真没这么想过呢……不过话说,为什么回回跟你讲话,你都能要提到那些心智不健全的人呢?(这是我的职业病啦,我可不是变态。)好,即便你这么讲,aber,那些把玲子当成女神的人,自然是失望而归了,这个不用讲;然而,即便是你说的,那些口味独特的人,在和玲子相处的时候,也难免会失望——那些寻求女人的,会发现玲子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男人;而寻求男人的,反而会觉得她毕竟还是一个女人。这就是玲子的特质,诱人却又美妙的不可能,诚然她很吸引人,然而人们(当然,我指的是那些一般人,六爷是莫名其妙的人,自然要除外)在她身上找到的,只有失望而已哦,话说回来,关于玲子传言的真假,恐怕你心里也有数了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海诚一瞬间变得沉重起来了,从衣服里抽出一根烟抽上(之前很小心地往厨房那面看了看,很显然,他是不允许在这里吸烟的)——我突然有这样一种感觉,这个家伙似乎不太像之前那个Teufel了。一方面,他似乎很老实,并没有炫耀着自己的德语;而另一方面,那股醉醺醺的劲儿也没有了,相反的,是tobacco带来的理智和沉寂——或者,在烟雾的飘散中,也有几分感伤。
他是跟我说过的,所有的Teufel都是很感伤的人,也许现在我应该相信了吧。比起这个,恕我冒昧,诚哥和玲子的关系,似乎很紧张呢?
“唉,也是呢,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的好同学,既然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么好,那么,有些事情,还是不应该说的,你可以理解我的是吧?有可言说者,有不可言说者。并不是说这些东西不能用适当的方式来言说,而仅仅是……也许我说了之后,别人会做出不好的误解……”
嗯,这个我懂,尤其是对于一个Teufel而言,以及一个Teufel的弟弟。
“啊?你说啥?”
哈,没,没,没什么。
“说实在的,比起这家伙之前是怎样的,我更担心的是,她以后的路该怎么走。现在还好了,她跟六爷在一起。六爷的人不错,完全能治住她,我也是很放心的。可是,谁又能保证,六爷就能够跟她一辈子呢?而哪天六爷离开她了,她又去哪里找,像六爷那样,和她这么对脾气的人呢?”
诚哥要是这么讲的话,我觉得,弟弟这个称谓,恐怕也和那些流言一样,是真的不是假的。这世上让我这样即痛恨得巴不得他们死去,又依恋得不知道他们死后自己该何去何从,两种截然相反的极端情感却又完美地融合,也只有在血亲的身上才会这样。
不过呢,诚哥,你不要急。Love is an affair that acts relatively, that one loves the other just like the other does。如果玲子依赖着阿卿,到了完全离不开的地步,那么阿卿那边也是一样的。我也知道阿卿这个人,他和玲子之间彼此契合地很紧密呢,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就可以分开的。
“吼,也许?可是如果,那个透明的人(说的应该就是玲子)不过是在模仿一种和六爷完美的契合呢?要知道,如果一个人是空心的,透明的,一无所是的,那么模仿别人,也就不是什么难事儿——就像当初我们模仿那些,自己心目中所谓的偶像一样。然而,模仿的东西,就算是一模一样的,用你的话是怎么将来着?”
Counterfeit?
“Ya, counterfeit。永远只是一种替代罢了,永远也不能成真——und zum beispiel,为什么大学时代,甚至以后所有的恋爱,往往都会以失败告终呢(我相信你会认同我的这种看法,‘婚姻并不一定爱情成熟后的硕果,更多的是在现实的逼迫下做出的某种妥协。’)。那是因为,我们所追求的那爱人的形象,自觉不自觉地,已经被某个形而上的理念替代了(说来也怪,往往都是,就比如说你吧,嘴里念念不忘的什么“我高中时候的前女友”。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男人大体上都喜欢女高中的缘故?Ich verstanden nicht.)。而我们寻觅爱情的过程,也就是在尘世间徒劳地寻找着那替代品的过程——因此无一不以失败告终。”
异议西马斯(Objection)!所谓“高中时候的前女友”,我不过也就提过一两次而已,谁天天挂在嘴边了?!
“我就打个比方么……我只是想说,既然现实中的爱情,往往都是替代,那又何况,一种替代的替代呢?”
这话我听着还是不舒服,好像还是针对着“高中前女友”一类的……不过,既然我们再说阿卿和玲子之间的事儿,难道说阿卿这家伙……
“Richtig,只不过,玲子是自愿做这个替代,而她替代的那个家伙吧,恐怕也很难出现了——只是,无论怎样,我都觉得有点不那么对劲。哎呀算了,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呼,她自己爱怎么弄怎么弄吧,她自己高兴就好。比起这个,你现在最好先准备一个故事!”
……
什么故事?
“等会儿吃饭的时候要讲的故事呀,那谁没告诉你么?”
可是这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好么?虽然不太精彩。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反正就是:每次我们聚会喝酒的时候,每个人都要讲一个故事,然后交给大家评论,说这个故事该不该罚酒,如果罚的话,又是怎样一个名目。啊反正就是那些家伙想找一点附庸风雅的理由,作为他们喝滥酒的借口。”
然而呢,作为“自诩为最progressive知识分子”的大学生们,喝酒的时候不能只谈女人,游戏,工作,或者****。我们也得多少谈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浮士德博士就记录了这样的对话,当有人问说:“What I should like to know is that whether the young of other nations lie about like us, plaguing themselves with problems and antimonies.”傲慢的德国精神contemptuously地说,“Hardly, 'cause they have a much easier and comfortable time intellectually.”我觉得吧,咱们作为进步的青年人,未来是我们的。所以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别整天除了讨论神奇的牛肉酱,就是殚精竭虑地证明美国和中国哪个更强。说实话,咱们平时说的这些东西也真是full of shability,也难怪洋人看不起咱们。
“很难得哟,你也能说几句有水平的话。”紫把酒杯放下,much condescendingly。很显然高度数的白酒让她很苦手,但谁叫她之前讲了一个很糟糕的故事呢?“而这也就是我们这个读书会的宗旨:多知道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而不是让社会上的垃圾信息侵蚀你们这些——嗝儿——本来就不太灵光的头脑——嗝儿。”
聚餐才开始不到半小时,紫这家伙就有点儿喝醉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和诚哥的计划有关。而且如果是,那我同样也很苦恼,因为我并不很高兴看到紫扣住我的胳膊,要死要活地跟我去宾馆—一方面,就像她自己说的,这些事情很糟糕,和饭桌上高雅的气氛不符合;另一方面,虽然别人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害怕细竹姐对此说三道四。就比如,细竹姐这大嘴巴又开始胡扯了—
“我这个人,嘿嘻嘻,不喜欢绕弯子,什么都正面上。”细竹姐说,她对酒精严重过敏,喝一点就要死人(或者说是死虫),因此面前放着的是掺了糖的可乐(这又是什么奇怪的嗜好),“这么说来,阿紫你对当下的社会不满咯?”
“学姐(为什么谁都管她叫学姐?我宁可相信他们什么也不懂。)我没有……”
“Bah!你要知道,无论在什么时代,社会上最主流的价值,也就是思想上最庸俗的垃圾。它们不是为了让你懂的什么,而仅仅是让你接受,所以越低级越好,一般也就是初中生的水准——唉算了,不多说了。”
细竹姐似乎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可是,细竹姐,你已经把最劲爆都讲了,在多说一点恐怕也无妨吧?
“我不止一次和你讲过,阿紫,高度、深度,和可理解性之间往往都是矛盾的,只能从其一。而人类呢,作为一种有缺陷的生物,往往只能遵从后者。”说实在的,不管是杨海诚,还是细竹,这些人一旦正经起来,讲一些很严肃的话,我都觉得极其不舒服,“阿紫,还是我跟你说的,智慧不是道德,愚昧也不是罪恶。真正的罪恶,尤其是对于你们这些学习人文学科的,是认为有了高度或深度,便可以傲慢地高人一等。事实是,你既没有高于别人,同时你得到的,只有他人对你的厌恶。”
这说的的确很有道理,紫也就顺势沉默了。
“批判主流思想的人,也许他会是一个很有深度,很有见解的人?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高傲的人,自认为,自己和芸芸众生不一样,总是高人一等。因此在不经意之间,罪业就生根发芽了。”
不得不说,听了细竹姐的这些话,我对她还是有了一些好感。
“也许仅仅是因为好玩罢了。”Teufel插了一嘴,摇着手里的杯子高兴地说,而我也很高兴,Teufel重新找回了自我,不再伤感,“为批判而批判,忽视了其中那些很有趣,很精彩的成分,最后只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年的萨特就是这样。咱们还是别说这些沉重的东西了,生活要是不有趣,连女人都会长胡子,那又怎么得了呢?所以比起这个,轮到谁来点评紫刚才讲的故事了?是不是到你了?”
嗯,是的是的,不过在之前呢,我还得好好回忆一下关于紫的事情。
紫是我们所有人之中,最后一个到的。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是不是都在杨海诚的计划之内,(尽管我承认,这位Trainee Teufel也并非是那样的法力无边,面对细竹姐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然而,如果他连“欲望”这一项问题都搞不定的话,那就连做“Teufel”的资格都没有了。)因为就是我给紫开的门。该说不说,这门开着还是让我吓了一跳:紫也许是个有点过时的feminist,或者把权力和欲望之间关系搞混了的快感倒错者,以及其他有的没的。然而我觉得,这些东西更像是她随手披在身上的外套,似乎轻轻一抖,就会脱落。
在我心中,她所是的,却莫名地是那微微有着汗味的运动服——也许是因为,那件衣服紧紧地裹在她的身上。
因此我说,我之所以觉得吓了一跳,是因为紫没穿运动服过来。相反的,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一根细细的皮带松松地扎在腰间。两只胳膊裸露在外面,小巧但是结实的肌肉轮廓清晰(而这一点便是杨海诚所赞美之处)。更让我意外地是,我低头一看,皮质的凉鞋里,顽皮地露出了几颗褪色的脚趾甲。
“哈?你看啥呢?”
自然,绅士盯着淑女,那么绅士就不能称之为绅士了。很显然,紫有点不高兴了,很粗暴地瞪了我一眼。(自然,要是这样的话,淑女的话恐怕也无法称之为淑女。)只不过了,也许是和杨海诚,或者是细竹姐这样的人相处久了,也难免会观察到肉体上的细微之处。我发现,紫的脸还是微微发红,同时她平日里硬得像烂树根一样的语气,也稍稍地带了几分少女的delicate。
(是的,少女情怀是人人都有的,甚至有的时候连男人都有。我之前好像也讲过,紫在骨子里,似乎也是一个很纯洁的少女呢。也不知道是那个诗人讲得,“最娇羞的少女,哪怕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的容颜,亦会姗然羞赧。”而紫今天的情况又算是什么呢?难道之前,她从来都没穿过这样的衣服么?如果真的是这样,我除了感谢政府,也就只能感谢杨海诚了。)
我虽然不懂这是什么原因,但听人说过,任女人再怎么讨厌流氓,可是对流氓凝视自身肉体时那渴望的眼神,在本质上还是很期待的——道理很简单,不用解释大家都懂。女人么,哪怕是最低级的赞美,也能在她们心里稍稍掀起一点波澜。既然这样,我想,今天也不能只让海诚一个人忙活,不然欠的人情就大了。于是我鼓起勇气(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要违心地讲一些propaganda似得),对紫说:
“今天很漂亮呢。”
然而,不幸的是,正如大家所见,引号。打了引号的东西,便来自于他人,是他人横闯入我们思维中的interruption。毕竟,所有的Teufel,都是egoist。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到手的东西被他人夺去,哪怕是一句赞美都不行。他亲切地用手扶住紫的肩(关于身体接触位置的法则,我应该已经给你们都讲过了吧?),把她引向餐桌——同时也给我一点点hint,也不知道他对我刚才自以为是地自食其力,是觉得很感激呢?还是一种多余的僭越?
“可真是大人物呢,虽然我们这个读书会不讲什么hierarchy,但是未来的领导最后一个登场,也是理所应当……嗯,今天这一身打扮还真是不错呢,一定要告诉我,你肯定是因为精心打扮,所以才来迟的,对吧。”
不得不说,flattery,永远也不会钝的匕首,总是能入无间如有间般,插进女人的心。
而餐厅里,所有人(阿卿和玲子应该是这一家人的老相识了,因此一进门,别的不说,自然要上手帮忙才是——这里另提一句,学姐对这两个人总是另眼相看,喜欢得不得了。)都在忙活着。(除了细竹姐,她只是在忙着把糖往可乐里撒,悠闲地看着别人端着盘子跑来跑去,并煞有介事地说三道四些没用的话。有的时候真怀疑,究竟谁,才是这家的主人。)一看到紫来了,大家便热情地(阿卿除外了,但是看在玲子的份儿上也得)上前去,赞叹她这一身衣服有多么漂亮——毕竟都是女孩子之间的事情。
这样,我和诚哥便被孤立出来。说实话,我现在真的很想在跟他确定一下,今天晚上,我就要把这样一束黄水仙带走么?我这个人一直都不是那么相信,好事情会在我身上发生。然而,海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眼睛,正飞快地在这些脑袋上跳来跳去。很显然,我最好还是不要打搅他,因为他现在正在思考,饭桌上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吃什么,喝什么,并不重要。然而哪怕我们在桌子上吃泡面,喝瓶装水,座次,也是绝对不能忽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