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马冲进浓雾不久,奥林娜就有些后悔了。
刚才为了远远逃开埃德蒙的呼唤,奥林娜用力打马飞奔,直到再也看不见身后军营的火光。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现在已经深深陷在令人窒息的雾气里,完全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她凭着感觉,默默地向前走着。雾气漂浮翻滚,在夜里尤其有着令人恐惧的力量。仿佛在未知的地方,潜伏着什么东西。
连马也感觉到了。
奥林娜凝神细听,却并没有声音。只是感觉告诉自己,浓雾里自己不是一个人。
在老师被严厉的那部分灵魂主宰时,他曾为了锻炼奥林娜的胆量,把苦苦哀求的她关进隐修院荒废的地牢,连根火把也不给,只在关上沉重的木门之前告诉她:“要战胜恐惧,第一件事是去面对。”
现在,又到了面对的时候了。
奥林娜沉下心来,用所有的感官静静感受着雾气带给自己的信息。当感觉的触角一有反应,立刻抬手,对那个方向发出强劲的火光。
浓雾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嗥叫,接着响起了奔跑的声音,渐行渐远。
应该是头野猪什么的。奥林娜暗想,松了一口气。这该死的大雾让自己神经过敏起来了。
可还是找不到方向。跨下的马匹喷着鼻息,再次止步不前了。
奥林娜跳下马,歉疚地拍拍马的头。它太累了,既然又累又找不到方向,干脆在这里熬过一晚,天亮再上路。
她把缰绳系在一块石头上,从马背上拉下马衣,在地上随便一铺,躺了下来。略一安定,心里的痛楚再也不能无视,只能闭上眼睛,静静的等待它过去。
奥林娜是在乡村市集上听见游吟歌手歌唱征猎军英勇故事的。
那个油滑的歌手站在街角,被一群吵吵嚷嚷的孩子和农夫簇拥着,放声歌唱着埃德蒙打过的一场场胜仗。那时她只是出来买一点必需品,匆匆地听了几句,就马上离开了。
但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歌曲那回旋往复的一段段韵律不停地在奥林娜的脑海里回响,她突然意识到埃德蒙已经离开隐修院两年多,而自己依然每天都在想念着他。
她翻出自己积攒在床垫下的一点钱,偷偷溜出了隐修院。
现在回去也好,永远的心无所系了。
她闭着眼睛暗想,像所有隐修院里对主神奉献一生的人一样,祈祷、劳作、读书,在主神的庇佑下过完所有的日子,再也没有心痛,再也没有眼泪,再也没有牵挂的人,心如止水,沉静安详。
奥林娜轻叹一声,向主神默祷起来。
浓雾中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奥林娜一惊,坐起身来。
远处的雾气中渐渐清晰的一个白色光点,离自己越来越近。光点的后面,是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身边的马匹也听到了,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那个身影停了下来,一个声音带着点迟疑,问道:“是你吗,伟大的女魔法师?”
奥林娜立刻认出了那个声音里的戏谑和调侃。
是拜伦·费德森!
奥林娜吃了一惊,随即放松地笑了起来。感谢主神,居然有人来陪伴自己度过这个可怕的夜晚了!她用手一划,燃起一簇温暖的黄色火光。
“我在这里,拜伦!”她叫道。
雾气里传来了细碎的马蹄声,一匹黑色的马慢慢显出了身形。
“我是在做梦吗?”年轻的骑士故意掩饰着自己的兴奋,滑稽地板着脸,“难怪人人都阻止我夜晚来到荒野里,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一位如此美丽的小姐!”
奥林娜无奈地摇头而笑:“别开玩笑了,费德森大人。”
他身后的几名侍从纷纷跳下马,支起长枪,瞬间就搭成了一个简单的帐篷。拜伦做了一个完美的邀请手势,要奥林娜住进里面去。
“很抱歉,这是在这种鬼地方能为一位女士所做的最好的服务了。”他笑着说,看着奥林娜脸上的泪痕,又补充了一句,“特别是一位不快乐的女士。”
奥林娜不喜欢被他看出自己的伤心。她简单地道谢,不客气地钻进帐篷,把自己隐藏在厚厚的幕布之下。
士兵们在外面点起了火堆,温暖的火焰光芒把拜伦·费德森的影子投在帐篷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现在不是应该中军大帐跟埃德蒙那小子叙旧——难道你也像我们这些苦命的士兵一样,晚上要出来冒死巡查?”仿佛知道她没有睡,拜伦在外面大声发问。
奥林娜不想听见那个名字。
“我见到他了,然后就回家。”她说。
她还是想要流泪,于是闷闷地摊开手掌,手心里一点一点精光跃动,渐渐凝聚起那朵熟悉的蓝鸢。她看了看,猛地握紧拳头,把那朵花掐灭了。
“不要啊!”拜伦哀叹的声音传来,“我可以看见你的影子,狠心的小姐!你为什么这样对待一朵花?”
“这只是魔法……”她掀开帐篷看着他,有点莫名其妙。
“那么送给我一朵。”他厚脸皮地说。
奥林娜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如果是认真的,她可不想把自己跟埃德蒙共有的花送给他。
那就当做他在开玩笑好了。
她岔开了话题:“在这样的夜晚遇见你真好,谢谢你!”
拜伦笑了,露出一口挺好看的白牙。
他笑起来比不上埃德蒙那样完美,但着这不妨碍他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奥林娜虽然还不习惯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却第一次觉得他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她也对他笑了笑。
拜伦突然双眼放光:“原来你会笑的!”
奥林娜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聊天。她在从小在神圣肃穆的隐修院长大,从来没见过这样贫嘴和滑稽的家伙。她想了想,只能说:“我明天就要回去了,谢谢你的招待。”
“埃德蒙知道你要走吗?”拜伦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和他毫无关系。”奥林娜生硬地说,放下帐篷的幕布。她不想再聊下去了。
帐篷外面沉默了一会。
“喂!你知道最新的国王特令吗?”拜伦在外面叫道。
奥林娜躺了下去,一声不吭。什么国王、公主、统领,统统见鬼去好了。
“能解除夜晚偷袭者,国王满足他一个愿望!”拜伦大声说,“尽国王所能,哪怕是封疆拜爵、赏金赐银,除了王位,什么都能给!”
真是一个饶舌的家伙,特令跟我有什么关系?奥林娜暗想。
“难道你就没有愿望吗?比如……”
奥林娜屏住呼吸,听见他清晰的语声:“比如让他回到你身边。”
奥林娜跟着拜伦的队伍向德里恩山走去,觉得像在做梦。
居然又回来了!
她低头叹气,觉得自己像个厚脸皮的傻瓜。不知道回去怎么面对埃德蒙,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能破除夜晚那种鬼魅般的偷袭。
拜伦踢了一下他那匹专门旅行用的灰马,凑了过来:“你不用这样不安,我会帮助你的!前锋团本来就是专门对付这种偷袭,你以后可以和我在一起。你知道现在找个魔法师有多难吗?你的魔法能让我们如虎添翼,我有信心你一定会帮我们弄明白偷袭是怎么回事!退一步说,就算你真的没办法揭开偷袭的真相,那么我的前锋团弄明白了真相,也算你的功劳。”
奥林娜感激地看着拜伦:“谢谢你。我一直以为费德森家族的人……”
“唯利是图?”拜伦笑得很暧昧,“利当然还是要图的——哦,我的意思是说,我帮了你,你也要帮我立功往上爬才对嘛。”
“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的。”奥林娜认真地说。
“那么我们是永远的利益联盟?”
“我们是永远的利益联盟!”
拜伦又笑了起来,那幅笑脸简直就是代表着诡计得逞。奥林娜纳闷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高兴。
“你有裙子吗?”他问。
奥林娜不解地看着他。
拜伦上下打量奥林娜,接着说:“当然没有,我的问题真傻。”
“我要裙子干什么?”
“年轻女孩子怎么可以不穿裙子?尤其是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
奥林娜有点羞涩:“你是在夸我漂亮?谢谢,很少有人夸我。以前只有管图书室的皮克修士夸过我漂亮,可他有白内障。”
拜伦在马上努力抓住缰绳,忍得身体都发抖了,才让自己没有大声笑出来。她真是可爱又有趣。埃德蒙,你这个傻瓜究竟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德里恩山下有个小镇,我带你去那里找裙子。”
“我干嘛要穿裙子?不穿。”
拜伦转头看着她:“你忘了吗,晚上是统领和公主的订婚庆典,有舞会。”
奥林娜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她沉默了一下,勉强说道:“不用了,我不去。”
“奥林娜,你要去。第一个原因是我需要一个舞伴,军营里没有女人,我不想搂着阿布拉姆那块秃头木炭跳舞;第二个原因是你要用你自己的存在告诉埃德蒙那家伙,他的损失有多大——让那个家伙知道,就算有一万个公主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也不如你一个。”
奥林娜眨着眼睛,努力消化着他话里的意思。
“你的恭维——很奇怪……”她艰难地说,然后苦涩地一笑,“好吧,也许我穿上漂亮的衣服,他会再次喜欢上我……”
“你这个傻姑娘,那个比喻不过是我的心里话罢了。”拜伦低声叹息着,投过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
那个眼神实在太过露骨,奥林娜不由得叫起来:“不要再这样……调情!”
“遵命,伟大的魔法师大人。”拜伦立刻换上了一张严肃的脸。
他们赶回军营,拜伦把交接军务的事情丢给手下的人,拉着奥林娜径直去了镇子。
这只是个人口稀少的普通小镇。镇中心有座主神教堂,周围稀落地建了些房屋,只有一条主街。天色渐晚,街上行人不多,倒是有不少士兵,聚在镇上唯一的酒馆里寻找轻松。
“士兵跑出来喝酒,算不算违反军纪?”奥林娜问。
“今天是庆典之夜啊!在这喝,在军营里喝,还不是一样。”拜伦不以为然。
“可是万一被托马斯家偷袭……”奥林娜忧心忡忡。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难道因为心上人订婚对象不是你,你就诅咒会有灾难降临在庆典上吗?”拜伦训斥道。
奥林娜气急败坏地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反击。拜伦却一把将她拉进一间街边的店铺。
胖胖的店老板看起来跟拜伦很熟,媚笑着迎上前来,忙不迭的招呼:“主神在上,是哪阵风把费德森大人您给吹来了?”
拜伦一笑,说道:“晚风。”
“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请问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拜伦在窄小的店里转了一圈,问:“你不是卖魔法用具吗?我怎么没看见?”
店老板的脸上出现了一副委委屈屈无人可诉的表情,令人称奇的是这表情居然与谄笑同在。
“大人您有所不知,自从国王和教廷联合下令在国内禁止魔法,现在会魔法的人是越来越稀有了。小店的经营受影响。那些东西都搬到地下室去了。”
“给我找件最好的女法师衣服。”拜伦说着一指奥林娜,“这位女士穿的”。
奥林娜一愣:“不是舞会上穿的裙子么?”
“在这样的小镇上,你让我到哪去找裙子?”拜伦转头去看着店老板,“女人真是麻烦!”
店老板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慢慢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转身去找衣服了。
“我们还是走吧?”奥林娜小声说。
“为什么走?”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听说魔法师的衣服很古怪,而且女魔法师的衣服很暴露。”
拜伦眼睛一亮,叫了起来:“真的吗?你一定要穿一定要穿!”
店老板拿来的是一件白色的长袍。
“费德森大人,真是不巧,魔法师的衣服大都是男式,能跟这位女士相配的只有这件了。”
“学徒袍?”
店老板无限委屈地点头,仿佛穿这件衣服的将是他自己。
脱了身上的男式衣服,换上曳地长袍,镜子里瘦削苍白的影子分外陌生。奥林娜犹豫地看着全新的自己,虽然因为一路奔波而略显憔悴,却也说得上是风姿卓然,只是不知道这个样子会不会引来埃德蒙的注意,让他再次回到自己身边。
拜伦在外面不耐烦地敲起了门:“你到底出不出来?难道我们要去看庆典结束拆篷子吗?”
奥林娜鼓足勇气,打开了门。她看着拜伦,希望他不会讽刺自己。
拜伦吹了声口哨。
“我押对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