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恩看见了高高的阳台上两个人之间那不详而诡异的气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冲进了驱魔阵。
空气中悬浮的魔法粒子无处不在,剥离着他的血肉,他感觉到生命的力量飞速流逝,却丝毫没有恐惧和后悔,反而为自己刚才的那片刻犹豫而感到一丝惭愧。
这已是不朽之人唯一的机会。
五百年来,他在这个世界上行走,见证了太多的仇恨与死亡。人和精灵因为立场不同而互相仇视,屠戮无休无止,许多并无意义。就连自己也曾在认识到自己的身份之初,被仇恨蒙蔽了人性的眼睛,身体中非人的部分被唤醒,做过许多残忍的事情。
现在该让这一切有个了断。
拼尽自己全力,也要让她达成所愿,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的族类。
躲藏在天塔暗处的士兵们开始登上楼梯,按照卡拉斯事先的安排,他们会在戈洛莉亚宣布放弃继承权之后冲进房间,逮捕她,将她处决或是关进教会的监狱。
迪恩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快步追上那些士兵,竭力使用法术,将几个人推下石阶。他的每个动作都让身体上环绕的薄烟四散飘飞,这场面让天塔外面围观的民众和卫兵目瞪口呆。
居然有邪魔胆敢靠近大主教所在的区域?那是主神在人世间最高的代言人!
杰瑞米爵士呆呆地看着迪恩,同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欧丽莎嬷嬷猛地想起了从前戈洛莉亚曾有意无意询问自己关于不朽之人的话,她用苍老的手掩住嘴巴,突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
“快去帮忙!”她用尖锐变调的声音对杰瑞米爵士喊道,用力推着他的后背,“你快去!”
杰瑞米惊疑地喘息着,终于下定决心,跟在迪恩身后,率领卫兵冲进了天塔。外面围观的人群喧哗起来,人潮开始涌动,也要冲进天塔,迪恩不得不关上大门。
厮杀就在狭窄的旋转石阶上展开。
黑暗的过道里只有几道窄小的箭窗里投进来的光柱,士兵们瞪大双眼,拼命寻觅敌人和队友的身影,怒吼和惨叫几乎同时响起,黑暗里不时迸出刀剑相击的火星。
杰瑞米爵士用剑砍死了一名士兵,快步冲上前,却被更多的人挡住了去路。欧丽莎嬷嬷跟在他的背后,面对刺来的短剑,从来未曾面对过刀兵的她不得不伸手抓住刀锋。
戈洛莉亚的卫队完全陷入混战,无法前进一步。情况万分危急,迪恩却不能对他们施以任何援手,力量正在飞速抽离他的身体,他必须走到尽头那个房间。自己余下的一点力量只能用来推她最后一把,让她成功。
他打开门,用最后残存的模糊意识站在卡拉斯三世面前,却被主教身上那强大的法力逼得无法再前进一步。但仅仅是站在这里,他已经令卡拉斯无比震惊。
“你居然能闯进驱魔阵?”卡拉斯惊异地看着迪恩。
迪恩像融化的蜡烛一般向地面上流淌下去,身体被风和烟雾环绕,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面目。
“让她继承爵位。她是最适合的人。”他嘶哑地说道。
“不。”卡拉斯冷冷地说。
“那句神启。”迪恩说,话语在已不成型的嘴巴里说出,语调听起来怪异至极,“你的神是在告诉你,终结不是彻底结束,而是结束只有一种宗教合法的时代。这是主神的旨意,并不是警告。”
迪恩的目光在飞逝的烟流中闪烁,沉静而自信:“你误解了神启。”
如同静夜里炸响的电光和霹雳,卡拉斯被这句话所震惊,第一次失去了冷静和矜持。
不错,《神典》中列出的神之诫第一条,就是“主神的旨意,只能执行,不可存疑!”
如果那句话真的是一句旨意而不是警告,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难道真的是在违背主神的意愿吗?
我们误解了神启?
难道困扰了我们多年的启示,我们的理解都是错误的?
戈洛莉亚在地上渐渐清醒过来。
她支起身体,看着发呆的卡拉斯三世。在他的面前,有一团模糊不清的淡绿色轻烟,正在缓缓消逝。心头骤然出现的尖锐刺痛,告诉了她那团烟雾是什么。
她猛地扑过去,用手去抱,却只是满怀空空,烟雾在手臂间流散。眼泪滴下穿过烟雾,热度依然会激起轻声细响,但是他已经消失不见。
戈洛莉亚空举着手臂,哀伤让她说不出话来。这是她自成年后唯一爱过的人。不,他并不是人,只是一个被称为邪魔的精灵。他来自森林,走进戈洛莉亚的人生,告诉她这个世界还有比仇恨和权力更值得追逐的东西。戈洛莉亚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与自己无关。
卡拉斯似乎还未曾从震惊中惊醒,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里念念有词。
戈洛莉亚并不知道那是祈求主神宽恕的祷文。她抬头怒视着卡拉斯,手伸向腰间悬挂短剑的地方。是他杀了我的迪恩,我要报仇。她茫然地想着。腰间却空空如也,她忘记了自己进入天塔之时已经交出了武器。
“艾凡赫小姐?”杰瑞米爵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切都已经被我处理干净了,你没事吧?”
欧丽莎嬷嬷的声音也颤抖着接上来:“我的小姐……”
戈洛莉亚冷冷瞥了一眼卡拉斯,他当然会埋伏好要抓自己的人,可惜自己已经付出了一切,绝不会轻易就范。
她缓缓起身,映着明亮的光芒走向窗口。闪亮的天光越来越近,蓝色的天穹覆盖着整个雄狮堡,人们在天塔下屏息等待,所有人的眼睛都虔诚地向上仰望,注视着这个小小的阳台。
“经过与大主教卡拉斯三世沃和洛斯公爵马格努斯的商谈,我在主神注目之下、克里斯国王授权之下作出如下声明:我,戈洛莉亚·艾凡赫将继承马格努斯·艾凡赫的爵位,继续行使艾凡赫家族百年来在这块土地上的权力,成为沃洛斯的新领主!”
她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暗暗为自己超然的冷静而骄傲。然后她回过头,冷冷地与卡拉斯三世对视,丝毫不惧怕他再次用法术控制自己的身心。
这会是主神的旨意?
犹疑彻底占据了卡拉斯的心,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看着戈洛莉亚火一般的目光,他僵硬地移动脚步,站在她身边,与她并肩站在众人面前。
人群里静寂片刻,突然爆发出激烈的欢呼。这呼声像是平地而起的惊雷和烈火,把欢庆的高潮一直掀到雄狮堡之上高高的天空。
“主神宽恕我。”卡拉斯低声祈祷,“请给迷途的人指引,带我们去无疑惑之地,去坚信之地,让我们不颠倒,不贪婪,不忧惧,不迷乱……”
他的祈祷在戈洛莉亚耳边回荡,让她的心一阵刺痛。她忍住涌上来的眼泪,痛恨自己对于权力和复仇的极度欲望和对所失去一切的冷漠无情。
他死了。
再也不会在你的身边露出淡然的微笑,或是送给你一朵盛开的玫瑰,而你现在却已经得偿所愿,成为一个该死的女公爵。
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一切吗?
从森林这一边看过去,高耸的灰岩山像是天际的端坐的巨人,沉默地凝视着这支行进中的商队。
第一次做为商队脚夫出远门的年轻人惊骇地看着道路两侧的森林,在遮天蔽日的高大树木之下,到处都有那种石头垒砌的塔,或高或低,在这阴沉的天气里沉默着,每一座看起来都像是有生命的。
“那是……邪魔崇拜的标记……”
年轻人惊慌地拉住身边马匹上年长的商人,吓得脸色发白。这支商队经过了漫长的旅程,路上曾经遭到过一次邪魔的袭击,那些突然在丛林里钻出的树藤让三个人丢了性命,这一幕已经成为他每夜的噩梦。
老商人却意外地微笑起来:“放心吧,你这傻小子。我们现在是在沃洛斯。”
“那又怎么样?难道沃洛斯的邪魔不吃人?”
老商人轻松地用马鞭敲击着靴子,摇摇头:“这里是王国内唯一的宽容之地。你可以去神殿拜祭主神,也可以在林子里为邪魔进行燔祭,所以,一般来说这里的邪魔都吃得很饱,不会动心思去吃人……”
他还想继续卖弄自己的阅历,为这个吓呆的小子再说下去,但是道路前方传来一阵辚辚的马车声,打断了他的话。
一面画着金狮的旗帜在道路尽头飘扬,这是沃洛斯领主艾凡赫家族的纹章。
商队停了下来。所有人都下了马,恭敬地站在道路两侧。
年轻人好奇地探头朝前看去,只见一队装束华丽的骑士簇拥着一辆马车,飞快地行驶过众人面前。在马车经过的一瞬间,他看见车厢内面容冰冷的女人,正缓缓低头闻着一朵红玫瑰。她苍白妩媚的脸与鲜红的玫瑰形成惊人的对比,让他在多年以后仍然印象清晰,难以忘记。
“艾凡赫女公爵是去祭拜不朽之人。”老商人低声说道,“在灰岩山上有一座王国里最大的石头祭坛……”
年轻人打了一个冷战。
“为什么……那样高贵美丽的女人会公然崇拜邪魔?”
老商人沉默了一会儿。
“为什么我们要崇拜主神?”他问。
“什么?”年轻人惊疑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信仰主神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这个老头子是不是疯了?他到底在说什么啊?
老商人看着愣头愣脑的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试图与这个傻小子建立心灵沟通的愚蠢举动感到懊恼和失败。
“算了,我们继续走吧。穿过宽容之地沃洛斯的路程大概只有七天,从现在开始,尽情享受我们旅程中这短暂的轻松日子吧。”
老人合上书本,看着对面沉默不语的男孩。
蜡烛就在这时燃尽了,房间陷入黑暗之中,只有墙边的夜羽蕨发出微弱的蓝光。这黑暗恰到好处地掩饰了男孩的悲伤,老人听见黑暗里发出微弱的吸气声。
也许他在哭。
毕竟这是一个哀伤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精灵不完美的一生。
希望这个孩子只是为这个而哭,老人暗想,而不是因为这个故事里的某些地方实在很像他幼年时发生过的事情。那些事情他应该已经忘记了。
“伊伦?”老人故意做出随意的声调,撑着扶手站起身来,“这儿太黑了,点起蜡烛来,我都看不见路了。”
男孩应了一声,鼻音很重。他跑到墙边柜子里去翻蜡烛,然后借着壁龛油灯的火点燃了。烛光映着他没精打采的脸,看上去像是没有睡醒。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男孩闷闷地说,“我不喜欢这些仇恨、分离、哀悼和死亡。不朽之人迪恩居然这样死了!他那么善良,完全不像他的养父。”
老人沉默了片刻,决定还是不与他讨论这个的好。
“老师,难道人类与这些精灵真的无法和睦共处吗?”男孩轻声发问,“难道仅仅因为信仰和立场不同,就要你死我活吗?”
老人摇摇头:“你提了一个非常深刻的问题,我的孩子。这个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打发掉的,它需要用漫长的时间去理解。很晚了,去睡吧。”
“不,还有一幅插图,这个讨厌的故事应该还有一幅插图。”男孩把烛台小心地放在书旁边,翻开插图页,低头看着。
他看了很久。
“这是真的吗?”他问。声音轻微而颤抖,像是被风吹来的远方的琴音。
“是的。”老人回答,“有许多书写的并不都是真话,但是《众生书》绝不会撒谎。”
男孩抬起头:“可是被那样强大的驱魔阵杀死的精灵是不可能活着的……”
“难道你不相信?”老人抚摸着男孩的头顶短短的黑发,“在这四个关于不朽之人的故事里,人类也好,邪魔也好,无不有所信仰,有所敬畏。我猜这是所有生命可以更好地存活于世的理由——所以你也可以尝试着去相信这幅插图的。”
男孩的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了,目光中露出了然而愉悦的神情。
“谢谢你讲这些故事给我听,老师。”他平静地说。“晚安。”
“晚安。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