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震耳欲聋，震荡得仿佛空气都燃烧了起来。
雄狮堡内外所有塔楼上的钟都在大声敲响，宣告她的到来。朝向东方的城堡大门旭日门此刻正缓缓开启，对着戈洛莉亚敞开怀抱。
街道已经为她清扫干净，宽阔的旭日大道笔直向前，通向戈洛莉亚七年前的家。领地上的百姓们拥挤在城堡内外，人潮汹涌，每个人都力图用欢呼和呐喊盖过不绝的钟声。他们之中有贵族也有贫民，看着他们兴奋的脸庞，戈洛莉亚不禁热泪盈眶。
“他们都是为我而来吗？”她喃喃自语。
“马格努斯为什么会搞这些？为什么会允许百姓出来欢迎我们的到来，他自己却灰溜溜地离开雄狮堡？”杰瑞米爵士力图在欢迎的热潮中保持冷静，贴近戈洛莉亚，大声发问。
她不知道。如果说这就是胜利，那么这胜利来得实在太容易了。
这些欢呼的人也许和她一样，根本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诅咒！诅咒！”一个凄厉的叫喊尖刀般撕裂欢乐的喧嚣，刺进所有人的耳朵。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修士猝然跳出人群，疯狂地冲向戈洛莉亚。他身着神殿高阶修士的红色长袍，用手指指点着戈洛莉亚，仿佛手臂就是一把可以取她性命的利刃。
“你居然真的敢进入沃洛斯？神谴就要到来！神谴就要到来！你们受诅咒的艾凡赫之血永远不会有延续的机会……”
戈洛莉亚惊骇地看着他，甚至忘记了躲闪。
老修士手里的石块凌空飞来，重重擦过她的肩膀，撞击铠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很疼。她的卫兵冲上前将老修士死死拉住，按倒在地。他花白的头发在尘土里翻滚，嘴里却依然大声喊叫：“神的诅咒就要到来！背信的家族！”
他是来自沃洛斯神殿里的高级修士，却不顾性命地冲出来咒骂自己，仅仅因为一个荒诞不经的流言。戈洛莉亚挥挥手，卫兵们拖走了他，他喊叫的声音在人潮里渐渐消失无踪。
“你没事吧？”迪恩上前问道。
戈洛莉亚点点头，勉强对他一笑。
艾凡赫家族受诅咒的说法在七年前马格努斯篡位时便开始在领地内流传。人们都说主神已经不再眷顾这个家族，所以会放任他们自相残杀。马格努斯虽然得到了爵位，却一生未婚，并无子嗣。艾凡赫家族将后继无人的说法甚嚣尘上。
但是我回来了。
我要让所有对艾凡赫家族指指点点的人闭嘴。艾凡赫的血脉依然在继续，强悍的权力不是几句流言便可以动摇！
戈洛莉亚直起身体，抬头看着道路前方的大理石宫。高耸的宫殿上每个塔楼都有艾凡赫家的金色狮徽旗在阳光里翻飞，包括城堡里最高的天塔——她无数次在噩梦里回来的地方。
从红毯从高耸的大理石宫殿一直铺到戈洛莉亚脚下，大殿也已向她敞开。
她跳下马来，站在红毯尽头。迪恩走上前，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我不能陪你进去。”他说。
戈洛莉亚的心向下一沉，吃惊地看着他：“为什么？我身边不能没有你！”
迪恩把她拉向靠近王宫大门的地方，恰好也离开了旁人的耳朵。他伸出手向前一探，空气里响起轻微的嘶嘶声，一缕极细的轻烟从他的手指上升起。他收回手给她看，手指如同融化的蜡烛，流淌着浅绿色的烛泪。
“强大的驱魔阵。”他无奈地看着戈洛莉亚，“这是主神侍奉者才有能力结下的魔法区域，用以保证自己不受邪魔侵害。现在卡拉斯三世在天塔里，他的力量让这个驱魔阵的威力无比强大。”
戈洛莉亚第一次感到惊慌失措。她几乎像个孩子般拉住迪恩的衣袖，低声问：“可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迪恩沉默了片刻。她的坚韧和倔强是他最感到熟悉的，因为看起来像是从前的另一个女人，而现在她的软弱无助却更让他觉得内心纠结。
“在天塔最高的那个窗口，就是卡拉斯所在的房间。他会在那里见你。而我会一直在这里守候着你。如果有什么不测，从窗口给我信号，我会想办法帮你。”他微笑着给她勇气，“你不会有事的。”
所有人都在等着，等着她进入天塔，所以她没有时间软弱和哭泣。戈洛莉亚攥紧了拳头。“给我你的祝福好吗？”她看着迪恩，眼睛湿润，“据说你们森林诸神的祝福特别灵验，会带给人好运气。”
“你居然相信这种传说？你的主神信仰哪里去了？你真该被架上柴堆，女巫。”迪恩轻松地开着玩笑，力图让她再次展露笑靥。
但她还是一脸紧张地咬着嘴唇。
“我祝福你。无尽的自然之力给你无尽的希望。愿风之精灵环绕，火之精灵守卫，水之精灵呵护，土之精灵眷顾。所有的生命的力量就是你的力量，此刻起你无坚不摧，一切伤害都将远离。你会如愿以偿地成为女爵，执掌领地。”他严肃地吟诵着，又接了一句，“而且不会把和我签订的盟约忘在脑后。”
她笑了。笑意是女人最好的装饰，她看起来容光焕发，充满自信。
“最后的话也是祝福的一部分吗？”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戈洛莉亚转过身，踏上王宫的大理石台阶。
“戈洛莉亚？”他再次叫住了她。
戈洛莉亚转过身，从台阶上向下看着。
湛蓝的天穹在她的头顶展开，阳光已然在她的黑发上戴上了闪烁的珠宝。她因连日奔波而显得苍白的脸再度恢复了坚韧和刚毅，看起来已经完全准备好面对一切。
迪恩庆幸自己曾在人类中生活成长，学会了人类才有的感情，无论爱憎，无论悲喜，那是他在森林里永远也不能明白的。这一刻他的心如同五百年前一样为着一个人类的女人跳跃，她狮子般勇敢锐利，玫瑰般妩媚甜美。
“你会达成所愿。”他说。
戈洛莉亚点头微笑，向天塔走去。
雕满精美浮雕的石阶向上延伸，一直通向巨大的石头大门。门里便是戈洛莉亚从小生长于此的家。廊柱下悬挂的白色遮阳帘在微风里扇动，凉爽而熟悉的气息包围着她，足音在宽敞的殿堂里发出轻轻的回响。
旧日的回忆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禁不住热泪盈眶。
王宫里的侍卫居然还有当年熟悉的人，他们走上前，并不掩饰自己的激动和感慨。“大主教正等在天塔顶的房间里。”他们躬身行礼并在前引路。
戈洛莉亚随他们走上通往天塔的路，那也是七年前一个晨光未启的清晨，她曾经踏上过的死亡之路。台阶的尽头，一扇橡木大门紧紧关着。爬上天塔让戈洛莉亚微微气喘，但她一刻也不愿意多等，径直走到门前。侍卫打开了门。
“我等你很久了，戈洛莉亚。”门里的人平静地说道。
戈洛莉亚从未见过大主教卡拉斯三世。
在她的印象里，圣徒雪山上的神秘修士们就像是传说一样飘渺遥远。她曾经看见过父亲举行典礼参拜圣徒雪山一年一度送来的圣徒遗物，在那些仪式上，身为公爵的父亲与其他贵族平民一样一次次跪拜祈祷，主神面前，世俗的阶级似乎全部消亡，贵族和乞丐别无二致。
她有些踌躇地站在门口，看着站在窗边身穿织金法袍的人影，不知道自己是该下跪还是行礼。但是卡拉斯三世首先开口了。
“在圣徒雪山有一种精灵，是由满月的月光照耀白雪折射出的光线生成的。”他并不转头看戈洛莉亚，却只是垂头看着窗外，阳光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优美的线条。
戈洛莉亚没有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开场白，只好怔怔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它们是人类所能想象的最美的东西，每到月圆之夜，雪野上就会出现无数银白色的璀璨光点。它们跳跃着分离聚合，像是星辰的瀑布在空中流泻，最后凝结成美丽的形体。”
卡拉斯回身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伸手示意戈洛莉亚在对面入座。
“一切有幸目睹的人都会被它们的美震撼，而精灵也对观赏者非常有兴趣。它们会飘向看着他的人，用闪烁的光点组成人脸的形状，模仿人类的表情，赞叹、惊讶、欢乐、悲伤、恐惧，”他把手支在下颌，若有所思地打量对面的戈洛莉亚，长长的金发滑下肩膀，“最后，它们像死亡之雪一样下落，包围人的全身，吸光全部的温度，那才是它们最贪恋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讲这个？”
戈洛莉亚摇摇头。
“邪魔就是邪魔，无论它们多么美丽、亲切、魅力非凡，它们永远不是人类。”
戈洛莉亚冷冷地问：“你在说守护在我身边的不朽之人？”
卡拉斯微微一笑，圣洁的容光令戈洛莉亚几乎要移开眼睛。
“邪魔并不是什么问题，一个不朽之人还不足以让我从圣徒雪山千里迢迢赶赴至此。我关心的是那个诅咒。”
刚才老修士拦路嘶喊的一幕又闪现在戈洛莉亚眼前。凄切的眼神和激烈的语气，“神谴就要到来！神谴就要到来！”
戈洛莉亚哼了一声：“那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流言。没想到一个流言竟然会让主教大人赶着马车走上几个月的路来管艾凡赫家的家务事！”
“不。那不是流言。”卡拉斯深深叹气，无暇的面容浮起一层哀伤，“主神信仰在加莱特传播已近千年，期间政权翻覆，王国更替，唯有主神的光永远照耀。无论发生什么，主神侍奉者都只为主神祭坛上的光添薪加火，绝不插手俗世事务。而此次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你们艾凡赫家族的权力斗争已经关乎神权的根基。我也已经与克里斯国王互通了消息，他授权我来处理沃洛斯领公爵的继承权一事，所以你不必怀疑我的动机和权力。你听到的并不全是流言——你可听过主神祭童？”
戈洛莉亚纳闷地看着卡拉斯，头脑里搜索着这个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对宗教丝毫不感兴趣。
卡拉斯摇摇头：“仇恨覆盖了你所有其他的感情，包括对主神的虔诚，我猜你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祈祷过了。”
“是的。”戈洛莉亚反唇相讥，“自从主神抛弃我和我的家人，我就再没有向他祈祷过。”
卡拉斯沉默了一会儿。
阳光从窗外投进室内，也带进来外面喧闹的人声，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戈洛莉亚已经迫不及待。
“主神从来不曾抛弃你和你的家人。”他缓缓开口，目光悲悯。
“主神祭童是对于那些可以与主神直接交流的奇异之人的称呼。大概每隔百年，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出现。他们会接收神启，虽然大部分神启他们并不能了解，可是总会有一小部分能够读懂。在大概十年之前，现在的主神祭童读出了一个神启：‘终结千年主神信仰的人将在艾凡赫家族里出现’。”
一阵寒气爬上戈洛莉亚的脊背。她猛地站起身，瞪着卡拉斯，几乎喘不过气来：“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是我的家族遭受屠杀的理由？”
卡拉斯微微笑起来，那是戈洛莉亚见过的最哀伤的笑容，却美得惊心动魄。
“你无法接受的将不仅仅是这句话，你知道这个主神祭童是谁？”
卡拉斯清澈的眼眸里流露着圣洁的怜悯，那神情让戈洛莉亚想起自己曾见过的凄惨而美丽的景象：碧蓝天际一朵白云飞掠而过，云影抚摸着大地上尸横遍野的疆场。他的眼神如同那片白云，而自己就像是毫无知觉的尸体……
戈洛莉亚突然明白了，吃惊得直起了身子。
他对权力毫无兴趣。
他穷其一生钻研神典。
他多次去圣徒雪山参拜。
他一生未婚。
他本是个和善慈爱的人，却突然杀兄夺位。
是马格努斯！
戈洛莉亚后退一步，心里仿佛有海潮翻滚，一时说不出话。
她知道这么多年夜不安枕的人不是只有她自己，但自己咀嚼的是单纯的仇恨，而马格努斯品味的又是什么？为了信仰杀死自己最爱的亲人，那会是什么样的回忆？难怪他衰老成那个样子！
卡拉斯推开落地窗，走上外面的阳台。天塔下等候的人群看见了大主教的身影，发出热烈的欢呼。戈洛莉亚也走到了他的身边，与他并肩站立。
“凡人的肉体无法长期承受主神的感召，所以主神祭童都寿命不长。马格努斯已经衰弱至极，也许甚至活不过今晚。公爵虽然行将就木，但是神启昭然，我也不能让你即位。”卡拉斯面带微笑，对下面的人一边挥手，一边说道。
“是吗？你用什么阻止我？现在杀掉我吗？当着下面这些人的面？”
卡拉斯无奈地笑了起来：“杀掉你？不，我的孩子。我不能让自己侍奉主神的手沾上血腥。我只是劝说你放弃继承权。”
“你知道我不会答应。”
“那我只好做一点小小的手脚。让你站在这里，对下面所有的人宣布你放弃继承权。”
“你用法术控制我？”戈洛莉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过你不会插手世俗事务的！”
卡拉斯一边微微向下方摆手致意，一边微笑回答：“制止将要终结主神信仰的人取得权力，这不是世俗事务。”
戈洛莉亚怒极反笑：“我对主神并无不敬，为什么说我会终结主神信仰？我甚至对你们的信仰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正是背弃主神的开始！”卡拉斯的声音骤然严厉起来，“你甚至在身边收留着邪魔！”
戈洛莉亚双手握拳，沉默一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低声开口，语气中带着哀求：“你有没有想过逼我放弃继承权的结果？马格努斯不久于人世，合法继承公爵之位的人只有我而已！你也知道沃洛斯周围的领主们早就垂涎这里，我放弃爵位无异于将麋鹿扔进狼群，这块土地上的战乱不知道还会持续到哪一天！”
卡拉斯低低叹息了一声：“信仰会治愈一切，包括战争的伤痕。可是如果信仰也被终结，又怎么会存在希望？”
他转头看着戈洛莉亚，与她怒意充盈的眼眸相对。
卡拉斯眼波流转，如同水光潋滟的湖泊。湖水冰凉沁骨，一漾一漾地缓缓升起，把戈洛莉亚覆盖到了最深的水底，缩成微小的一团。她最后的模糊意识是发现自己看不清他眼睛的颜色。
戈洛莉亚僵硬地向前走了一步，站在阳台的边缘，手扶着雕满狮徽的石头栏杆。阳光直射在她的眼睛里，可她竟然不知闪避。
她开始讲话，每个字都在阳台边巧妙设计的石制共鸣箱的帮助下清楚地送进下面人群的耳中。
“经过与大主教卡拉斯三世和沃洛斯公爵马格努斯的商谈，我在主神注目之下作出如下声明：我自愿……”
房间里的橡木大门猛然被劲风吹开，一个声音高声喊道：“停下来！戈洛莉亚！”
迪恩踉跄着跨进房间，全身都在驱魔阵的法力下嘶嘶作响，身体和衣衫都有碎片层层剥落，如同火焰中的灰烬飞舞消失。他挥手驱出一阵风将戈洛莉亚从阳台边拉开，让她倒在房间的地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