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一个故事不同,这是一个关于内心觉醒的故事。”老人翻开书的时候这样说。
男孩怀疑地抬起眼睛。
“老师,一定要说得这样深奥吗?内心觉醒?”
老人郑重地点头,严肃地看着男孩:“我听说你又跑到学城外面的市集里去看杂耍了,所以我特地找来这个故事,希望你能从这个故事里学到些什么。比如如何成熟起来,认清自己的命运和职责,不要总是想着玩。”
“老师!”男孩不满地喊了一声,气鼓鼓地涨红了脸。
男孩生气的样子就像一只忧郁的南瓜,老人努力抑制住想要大笑的冲动,绷着脸翻着书页。其实他也非常讨厌做个刻板严厉的监护者,但是对这个孩子,他绝不能掉以轻心。
“你在听吗,伊伦?”老人看着低头闷闷地抠桌板的男孩。
男孩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不朽之人卷的第三个故事:不朽之血。”老人垂下头,手指捋过长长的白色胡须。
厚厚的窗帘外传来呜咽的风声,烛台在黑暗里辟出一个小小的光的空间。男孩叹了口气,带着一点郁闷和一点惬意。随着老人苍老而缓慢的叙述,他坐直身子,用手拄着下巴,盯住老师的脸。
男孩几乎立刻就把不快抛在脑后。
他最爱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
夜深似井,无心亦陷。
迪恩轻轻踢马向前,在黑暗里品味着森林悠远的静谧。空气里没有一声虫鸣或者鸟啼,夜露爬上靴子,一直湿到膝盖。
“你确定你能看见路?天杀的,我觉得自己是个瞎子!”
蒙克在身后不满地抱怨,长柄斧笨拙地与两侧的树枝挂擦不停,窸窣作响。
迪恩没有说话。他确实能看见路。
“在那里!我看见了,在前面!”
男孩儿与蒙克共骑一马,坐在蒙克的身前。他兴奋地指着前面,身体激动得微微发颤。
漆黑的森林尽头有几点黄色的火光,微弱得像是黑布上透光的针孔,正以难以察觉的韵律跳动着。
那里的喧闹声也随后传来。草场村到了!
男孩儿着急起来:
“快点!他们就要开始了!”
“闭嘴,你这小鬼!”
蒙克一把拎起男孩儿的衣领,把他扔在地上,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求求你们,救救我姐姐!”蒙克令人发毛地学着男孩儿稚嫩的嗓音,“我们欠了钱,债主要把她抓走卖掉……说真的,我非常希望你姐姐被卖掉,那样也好过我为了一个金币去拼死拼活!”
迪恩没有理会蒙克的牢骚——这个粗豪的壮汉一贯如此的嘴巴臭。他低下头再次提醒男孩儿:
“克利。你叫克利对吧?我们商量的事你都记住了?”
男孩儿使劲点头,绿眼睛在暗影里闪着焦急的光。
“那就快去!”
男孩儿转身就跑,很快在黑暗里消失了踪影。
从森林的阴影里向外看去,草场村的一切了然在目。这是一个位于森林边缘的小村子,专门负责给费斯伍德公爵准备马匹草料。十几栋破烂的茅草泥房围成小广场,广场上是全村最高的建筑——带钟楼的木头小教堂。
此刻,正有二十几个衣衫褴褛的村民在教堂边围成一圈,举着火把,用粗细不一的嗓子胡乱喊叫着。
蒙克咳嗽了一声:
“为了一个金币就跑来抢人,你可真是个白痴!更白痴的是,我居然会跟你过来。”他舔舔手指,把长柄斧举到面前试了试锋刃,“希望你别后悔!”
说完,他一踢胯下的灰马,大吼一声,纵马直入广场,就像在所有战斗里一样地玩命高喊:
“菲利普国王——万岁!”
一名穷困潦倒的佣兵为了一个金币去救女孩儿,这样的战斗还要以国王之名?
迪恩来不及思索,匆忙中为蒙克的呐喊翻了个白眼,也跟着他冲进人群。
广场上的火光出乎意料地明亮,火光映照着人们粗陋狂热的脸庞,在森林里无法听清的喧闹声此刻清晰地冲进耳朵,所有人喊的都是:
“烧死她!烧死她!”
迪恩吃了一惊,广场中心半人高的柴堆赫然映入眼帘。
——柴堆上捆绑着一个黑衣女孩儿,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头金灿灿的长发在火光里闪耀着光泽。一个老年教士手捧祈祷书站在火堆旁,正做着手势念念有词。
一股寒气从迪恩的脊梁箭一般蹿升到头顶,这哪里是拐卖良家女孩的场景,主神在上,这分明是以火刑烧死女巫的场面!
那个该死的、满嘴谎话的小鬼!
女巫是恶魔之妻,是在世界的阴影里苟活的老鼠,邪恶****,永世受到主神的诅咒。女巫有多么可怕,人们就有多么恨女巫。在虔诚的费斯伍德公爵大人的领地里,女巫一旦被发现,是绝对不会有机会活下来的!这档子事更不是佣兵应该管的!
迪恩第一个反应就是提缰掉马,转身离开,但是蒙克那个傻瓜早已冲进人群,并且因战斗的兴奋大声喊叫,疯狂地挥舞着长柄斧,根本不看状况。
村民们在一瞬间根本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呆呆地看着蒙克冲进广场中心,挥斧砍断了柴堆上的立柱,大小不一的木柴带着风声飞向天空和人群。
人们愣了片刻,突然醒悟过来。
壮年的男人们发出一声声愤怒的大喊,纷纷扬起火把,朝蒙克扑去。
迪恩吐出一句咒骂,咬紧牙关,冲向被人群围住的蒙克。他不能丢下蒙克不管!
女巫艰难地从散乱的柴堆里爬起来,转身就要逃跑,却被老教士和几个村民抓住了。她大声尖叫着挣扎,正挡在迪恩的前面。
迪恩跨下战马的速度惊人,直冲向一个拉着女巫的村民,撞得他当即倒地。电光石火间,他看见女巫湛蓝的眼睛里盈满了感激,心里不由一动。
是怜悯吗?迪恩来不及想太多。
好吧,这件事既然做了,就做到底吧。
他调转马头,打算对付另一个拉扯着女巫的村名。那是一个高大的家伙,穿着一身费斯伍德森林猎户们常穿的绿色上衣。他正拉着女巫朝教士的身边躲。
这家伙倒不傻,知道即使是肯搭救女巫的莽撞佣兵,也绝对不敢殴打主神的仆人。
老教士也非常明白这一点。他的身体在哆嗦,却依然强自镇定地张开双手,挡在迪恩面前。
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在夜风里飘动,迪恩迟疑了一下。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有人攀上了他的腿,手像野兽咬住猎物一样死拉不放,打算把他拽下马来。
迪恩咒骂一声,一剑砍在那人的肩膀上。手在痛呼声中松开了。
也许该砍头的,但他现在不想杀人。佣兵的信条不过是“为钱做事”以及“远离麻烦”。可是却有越来越多的手拉住了他的马,甚至已经有木棒砸到了他的背上,就像陷进了绝望的泥潭。
那个该死的小鬼哪里去了?如果男孩儿不是存心陷害,这个时候他应该有所行动了。
迪恩挥剑驱赶着围攻自己的人群,抬头看向草场村的另一头——黑沉沉的森林边缘,是村里存放草料的空地。
感谢主神,浓烟和火光正从草场上冒出来,按照来之前跟迪恩的约定,那小鬼真的做到了!
迪恩奋力踢开一个一直拉着自己的村民,纵马冲向老教士,身后响起一连串村民们惊恐的叫声。
烧光了你们的草料,估计公爵大人会狠狠地踢你们的屁股。所以,快点儿救火去呀,你们这群穷鬼、疯子、蠢货、杂种!
场面开始混乱起来。人群中爆发出女人和小孩儿的哭喊,很多人都朝草场跑去,想要救火。
可那个绿衣的男人仍然死死拉住女巫,跟老教士一起退缩到教堂的墙角。
迪恩举起剑,作势要砍。那老教士突然闭上眼睛,张开双手挡在女巫的前面,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啐,没见识过佣兵手段的老家伙,今天就让你开开眼!
迪恩反手把剑拍在老教士的背上,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他踉跄着扑到地上的泥坑里。绿衣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锋刃如雪,顶在了女巫的咽喉上。
“来啊,渎神者!”
他的眼睛隐没在教堂屋顶的阴影里,牙齿却闪着光。
迪恩看着匕首的寒光,一种奇异的感觉冲上头顶:这个绿衣人决不是普通的村民!
女巫的脸从纷乱的金发里露出来,惨白而没有血色,一双澄澈的蓝色眸子直盯着迪恩的脸。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儿,脖子虽然贴着锋利的匕首,脸上却镇定得让人吃惊。
蒙克的马直冲过来,虽然腿有点跛,却依然速度不减。借着冲劲,他的斧子脱手而出,风声呼啸,一下砸在绿衣人的头上。绿衣人猝不及防,脸上绽开一朵血腥的死亡之花,向后仰天倒下,手里的匕首在女巫的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
能够这样不顾一切后果地出手的,只有蒙克这个疯子!
迪恩伸手抓住女巫的胳膊,用力一拉,将她拽上马背,与蒙克一起,纵马向村外跑去。
“诅咒!你们会受到诅咒的!”身后的老教士从地上爬起来,双手上举,头发里流出的血糊住了他的眼睛,脸孔扭曲得如同魔鬼,“主神的诅咒将降临在你们的头上,把你们送到由那个名字掌管的地方!主神在上,你们一定会堕入黑暗的地狱!”
草场上燃烧的火焰在老教士的身后筑成一堵耀眼炽热的墙,迪恩回头看了一眼。
堕入地狱?很遗憾,老子已经在地狱里了。
森林的深处,克利早已等在那里。一放完火,他就穿过森林直接等在约定的地方。看到女巫安然无恙,他蹦跳着冲过来,一把抱住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小骗子!”蒙克怒气冲冲地抓过男孩儿,“狡猾的小鬼!你骗我们救女巫,这******会下黑暗之狱的!”
克利胆怯地赔着笑脸:
“很抱歉。可是如果我不骗你们,你们就不会帮我了。”
“帮你?老子现在真想劈了你!”
蒙克一把将男孩儿推倒在地,回身去抓斧子。
女巫抬起一只手,对着蒙克。黑暗里她苍白的脸和手像是悬浮在空中,皮肤发出月光般的色泽,冰冷而神秘。危险的气息弥散到四周,即使闭着眼睛也能觉察得到。
蒙克吃了一惊,但他马上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了长柄斧。迪恩也握住了剑柄。
女巫突然清脆地笑了起来,声音甜美放肆,完全像个普通的女孩子。她抱了抱男孩儿,回身对迪恩和蒙克开口道:
“我要感谢两位的救命之恩。”
空气中的紧张感骤然消失。蒙克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想了想说:
“付钱。”
黑暗中,女巫展颜一笑。
五月花开,阳光遍照,鸟儿在雨后的林间歌唱,空气里飘荡着清新的花香。她的笑容,就是如此。
迪恩抑住呼吸,默默看着,没有说话。
克利走过来,把钱币放在蒙克的手里。他咧着嘴巴,看起来开心极了:
“给你们钱!海瑟薇还会有钱给你们的。对吧?”
原来她叫海瑟薇。
海瑟薇点点头:“如果你们愿意护送我们去莫瑞隐修院,我会付给你们更多金币。”
莫瑞隐修院?那是主神圣殿下设的四大隐修院之一,专门侍奉忍耐之神,位于费斯伍德公爵的领地边缘,霍顿平原靠近海边的地方。
荒凉的海滩、无尽的海风,除了立志与人世隔绝的苦修士,那里几乎没有人迹。
一个被主神唾弃的女巫,要去主神的隐修院?
迪恩猛然想起刚才那个装扮成村民的绿衣人。
这件事有蹊跷!虽然她美得令人心醉,但迪恩还不想为此就送命。佣兵常年在刀口上混饭吃,活得长不仅仅是因为拳头硬,更是因为鼻子灵。
“抱歉。我们还有别的事,不能帮你们。”迪恩回身拉过马缰,对蒙克说,“我们走,老伙计。”
不用在泥泞和血污里跟敌人打滚拼命,只是送两个人去海边,逍遥安逸得就像是旅行。这样的好生意居然不做?
蒙克吃惊地看着迪恩:
“什么?我们不去?”
“我们走。”
蒙克一脸的难以置信,但还是跨上他那匹灰色的瘸马。
走出一段路,蒙克忍不住回头看去。
黑暗的夜色里,一切都成了模糊的暗影。森林静寂若死。姐弟俩的身影早已无法看清,仿佛森林深处从未有人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