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忘记了方向,忘记了从何处来,要往何处时,时间变得安静沉重,犹如茫茫大海上孤独的行船,随着海浪摇晃摆动。
水流成河,船在水上游,人在船上歌。
“那是一处桃花源,无忧无虑的小村庄,那里有最可爱的乡亲,那就是我的故乡,故乡,啊……”船家用高亢的声音唱起歌来。
他是一位老船家,满头的白发在风里乱舞,他边摇浆边唱着故乡的歌儿,那美丽的世外桃源就在对岸吗?
望着老船家的满头白发,突然有种亲切感,每根白发都藏着一个故事或是一份思念,原来人到一定年纪,全身都会变得丰富。望向水中扭曲的倒影,我所拥有的满头白发,也在水里骄傲地荡漾着。
船在老船家的驱使下缓缓前行,尽管我四处张望,仍不见那个所谓的“岸”。岸在何处,这无边无尽的大河有岸吗?
我已望不见来的“岸”,更寻不得去的“岸”,在一望无际的河里已记不清漂了多久。
就是这样一种没有时间和依靠的状态让我陶醉,我开始沉迷在这个没有负担的时空里,但心底总还是有一缕恐惧在乱窜,窜得我坐立不安。
“老船家,对岸还有多远?”我开口道。
“不远了,你看,就在前方”老船家说。
“前方?”我轻声问。
“呵,您是第一次回来的吧!”老船家说。
虽不明白他为何会用“回来”二字,但我还是点了头,未继续询问。
老船家似乎很是得意,得意于他属于那个“世外桃源”。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老船家所得意的是她那宝贝孙女——云云,他在为自己拥有最宝贵的亲情和思念而得意。
但船家的得意并没延续多久,他对我说起美丽的家乡时是得意的,说起他的划船和游泳技术时也都是得意的,但一说到孙女云云,船家语气里尽是担忧。
直到听完老船家的倾诉,我也被他的担忧感染,同时也被一份思念所感染。
老船家是从这条“冥河”说起的。
两年前,人们只知道这是条叫“冥河”的河,并未见识到“冥”字的真实表现,也从没人真正研究出它的含义,或许有人曾试着去探索它的秘密,但都无疾而终。
直到两年前的一个雨夜,雨下得不大,绵绵细雨悄无声息地下了一夜。天亮时,冥河上方弥漫起异常浓厚的雾气,奇怪的是,村里一点雾都没有,河上的雾气像是一面墙,把村庄和外界彻底隔离。
也是在那个雨夜,东宝的娘亲悄无声息地永远睡下去了。天亮时,是老船家的孙女云云在东宝娘房间发现她已断了气。东宝是云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东宝至五年前乘船离开了村子就再没回来。东宝娘和云云日夜都在期盼着东宝回家,这一等就是五年,五年来都是云云在照顾着东宝娘,可怜的东宝娘到死都未能再见儿子一面。
村里人都同情东宝娘的遭遇,他们或多或少也都理解她的期盼和悲哀。
在村民的帮助下,东宝娘的后事被料理得井井有条,最后东宝娘被一艘竹排载进了浓浓的雾里。
云云见唯一与东宝有关的人也走了,东宝还是未能回来,东宝娘的后事结束后,她大病了一场,病一直未痊愈,她整日都精神恍惚得躺着,偶尔清醒时也总是到河边望着不着边际的河面,似乎在盼望着东宝归来,但老船家发现孙女的眼神是空洞的,没一丝活气。
冥河上的雾气是在一个月后散去的,村民都觉得这雾气有些诡异,他们也整整一个月未到河面活动。
雾气散的很快,仿佛是一瞬间就消失的,人们急着到河上捕鱼,有些急着到河对岸的远方去寻找务工的城市。这条河顿时热闹起来,站在河边就能听到忽远忽近的吆喝声。
夕阳将河面染红时,船上的一些人发现了异常,这让河面更加热闹。
“对岸怎就见不着了?”一些人叫囔起来。
“眼花了吧,那不就在那儿吗?你看那一小块灰色的地方,就是我们村。”看得清家乡的人用手给那些“眼花”的人指明方向。
“哪儿呢?看不清,看来真是眼花了。”还是看不清的人嘟囔了一句便安静下来了。
河水的红渐渐退去,人们都在返航的路上。船离岸越来越近,“看不到对岸”和“眼花”的对话一直重复着。
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看不到岸,村里人才开始重视这个现象。村长把那些出海就见不着家乡的人召集起来,对他们进行详细严肃的盘问。
在村长的软磨硬泡下,那些人最终只能对村长招供。原来他们心里都是想着要离开这座小村庄,对这个家乡已经没什么留恋。没有了留恋的地方,没有了挂念的人,那些急于远走的心,是见不到家乡的。
不久后,那些在河上回头就不着家乡的人陆续都走了,他们乘船一走就再也见不到家乡的岸了,他们本就未打算再回来!
人一个个的离开,村里变得空荡,留下的人思念着离开的人,离开的人却怀着兴奋一走了之。到这时,人们才理解这条河的名字——冥河,原来早就注定了别离,一别就是两个世界,再难相见。
冥河让一些人有了不回来的借口,也让等待的人有了自我安慰的说辞,他们把对那些不回来的人的责怪都归罪于这条河,是这条河蒙蔽了人的双眼,他们认为那些人本意是想回来的。
老船家见云云每日都恍惚度日,感到痛心疾首,特别是想到云云原来那双水灵的眼睛变成了空洞的死灰,心里更痛了。
望着云云孤独安静的身影,老船家决定去当个“冥河”摆渡人,他要用一艘船把村子和外面的世界连接起来,那些出去了的人想偶尔回来看看时,他就能载他们回家,也减轻一些家人对他们的思念。
在儿子和儿媳妇在河里出了事故双双亡命,再看着老伴因病魂归西天后,老船家特别理解亲人离开的痛,他决定去当个摆渡人也是想让别人少受一些这样锥心的痛。
我想这是位多么善良的老人啊,但愿他的云云能好起来。
“你很早就离开了吧,这次回来呆多久?”老船家问道。
他以为我是以前离开的村民,我只能摇头表示“不知道呆多久”,没多做解释,怕扰了老船家内心的喜悦——他对有人回家总是那样高兴。
时间在水里没了踪影,就在我迷糊着就要睡去时,听到了老船家下船的声响。
“到了!”船家笑着对我说,但我所看见的前方依旧是一片河水。
老船家向我伸出长着厚茧的手时,他已经站在“水上”。
“闭上眼,别害怕,跳下来!”老船家握着我的手说道。
当我的双脚感觉到大地时,睁开了眼。这时,一座座古朴的房子出现在我眼前,些许悠闲的身影在村里穿行,这意味着我来到了这个世外桃源,也上了“岸”。
见我一脸满足的样子,老船家也知足地笑了。
此时已是傍晚,夕阳未出现,天空暗了下来,有下雨的趋势。老船家拴好船准备回家,而我本能地跟在他身后,老船家一路低头走着,他在想孙女。
不知是想起什么遗漏,老船家猛然转身,将跟在身后的我撞倒在地,他急忙将我扶起。
“没事吧,怎么跟这么紧,没摔着吧,是不是找不到家了?”老船家急得问出一堆问题。
我点头回答了所有的提问,站起身来又笑着摇头,表示并无大碍。
“那跟我回家吧!”老船家望着我说到。
老人的表情有些愁苦,或许他把我想成多年离家,如今回来已经找不着家的孩子,加之我的满头白发,在他眼里表现得更加可怜。他心里的这份怜悯,又想到孙女云云的现状,老人的脸上迅速被哀愁的表情占领。
我依旧跟在老船家身后,他依旧低头走着,一路无话,村里很安静,天色已晚,行人也少了,家家户户的灯火都被点起,暖暖的光催人归家。
看着路过的每一扇窗,还有那缕缕灯火,可在这些灯火里,没有一处属于我,而我为何会来到此处?
当我忘记了目的,忘记了时间,一切都对我沉默,连自己都对自己沉默起来。
沉默让路变长,脚步变重。
老船家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家,他每天都是如此用力地踩脚下的路,像是要把心里的苦从身上抖出来,踩进土里。
短短的一段路,两人走得很漫长。老船家推开门时,云云正呆坐在八仙桌旁,昏暗的烛光下,几道简单的小菜摆着,菜色已不是很新鲜,就和云云的脸一般,是失去生命力的表象。
“我为村里人摆渡,他们都替我照顾云云。”老船家说。
“云云,爷爷回来,我们吃饭了!”老船家轻声说道。
云云依旧呆坐着,未对爷爷的话做任何反应,老人已习惯孙女的冷漠,拉着我坐下。
云云在晚餐是老船家一口一口给喂下的,她木讷的张着嘴,机械地咬着嘴里的食物,不时还从眼里流出两行剪不断的泪。
夜里,我被老船家安排在他已故儿子的房间休息。村里的夜来得很早,也静得可怕,这可真是漫漫长夜。
伴着落雨的声音,我才进入梦乡,梦里一片泥泞,粘稠的空气让人窒息。我梦见自己来到了河边,是那条冥河,四周一片雾气,看不见任何活物,只有远处停着一艘竹排。
我向那艘竹排走去时,看见一位老太太从竹排上立起身来,我并未感到害怕,也可能是忘记了害怕。
“我是东宝的母亲,云云可是我家儿媳妇。”原来是东宝娘。
“我时间不多了,我家东宝就在河对岸,他回不来,回不来……”东宝娘说着便开始哭泣。
雾气渐浓,东宝娘瞬间消失了,只剩空荡荡的竹排,这时雾气向我袭来,我感到一阵窒息醒了过来。
满身大汗的我不停大口喘气,回想着梦里的老人,还有她所说的:东宝在对岸,他回不来。
伴着老人在梦里所说的“回不来”三个字的回响,我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天刚亮,老船家就准备出门送村民过河,我也准备到河对岸去寻找东宝,我相信梦里的老人。
当我对老船家说要回到对岸时,他感到有些惊讶,又有些失落,但也没阻拦我,只是回屋拿出一把伞给我,说是怕再会下雨,让我拿着挡雨。
我本想推脱,但一想到那是云云亲手做的伞,或许能让我在找到东宝时作为“物证”呈给他,于是就收下了。
短短的路又被沉默拉长,我们到河边时,已经有五六个村民在等船。又是一趟没有时间的旅程,一觉醒来,就回到了来时的岸边。下船时,老船家对我喊到:常回来看看。我点头答应,随后转身沿着河道开始寻找东宝。
东宝娘说她就在对岸时,我就预感到东宝可能出了什么事,他想回来却回不来了。我沿着河道上上下下搜索,不见一个人影,这是条人迹罕至的河,和他的名字一样冷冷清清。
那天晚上果真还是下雨了,在一处河道旁的山脚下我找到一个山洞,在洞里生起火,准备挨一夜,但洞口的风雨总会将火打灭,于是我用那把伞将洞口堵住。
靠着山洞里的石壁,火堆在不远处摇晃,人影四处碰壁,眼睛在乱窜的人影里迷失了方向,于是慢慢合上了。
突然感到一阵凉意,还在梦中的我醒了过来。风是从洞口来的,堵住洞口的那把伞已经不见了,我急忙追出洞口发现雨已经停了,月亮圆得满身清辉。
月光下,一位男子拿着那把伞不停抽泣。
“东宝。”我小心叫唤一声,那个男子没有反应。借着月光,我看到了他虚幻的身体,原来只是一道魂。虚幻的身体显然很虚弱,这让我很容易就看清了他的前世。
此人正是东宝,我从他身上看到了他和云云两人如何青梅竹马的生活,他如何许诺爱她,她如何倾心于他。他们的幸福结束于七年前的一天,那是东宝决定外出闯一闯的一天。
“等我赚够了钱,我就回来娶你,给你盖一栋最好的房子,让你和爷爷还有娘一起住!”东宝对云云说起以后的美好生活,云云听完就倒进他怀里。
从云云眼里可以看出,她是不舍的,但男儿志在四方,况且又不是一去不复返,加之她对东宝的信任,也就没开口挽留。
第二天,东宝随村里的“有志青年”们乘船走了,云云和东宝娘不停挥手,直到看不见载人的船,他们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回家。
东宝跟着同乡人来到大城市,先到的是一个工地,他们运气很好,所有人都被录用了。
工地的工作极其辛苦,但东宝心中一直想着和云云未来的美好,也就忘记了辛苦,他拼了命的努力,领导对他也是赞赏有加。
但好景不长,工地出了一次事故,东宝被高空落下的建材砸死了,包工头打听到东宝来自遥远的渔村,于是用钱买通了工地里他的同乡们,他们将东宝偷偷埋了。
东宝是在离家的第二月死的,是那些和他一同离开的同乡亲手埋葬的。工地鱼龙混杂,没人注意突然少了一个人,收了钱的同乡们自然也不提东宝的失踪,他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成为鬼魂的东宝已经失去了意识,没意识的东宝来到了冥河边上,这是他潜意识的目的地,他一直觉得应该回家,但回家的路被一条河挡住了,又看到没有边际的远方,他只能在河岸徘徊。
东宝记不起家乡,记不起娘亲,也记不起云云,于是他失去了方向,如果他记得云云或是娘亲就能看见家乡,身为鬼魂的东宝是有能力渡过冥河的,但一无所知的他只能在河岸徘徊。
现在的东宝已极其虚弱,再没能力渡河了。
直到看见那把伞,东宝记得是云云做的伞的样式,还有伞骨上刻着的名字,他顿感无比亲切,于是拿着伞准备离开,但虚弱的身体让他无法前行,只好停在原地哭泣。其实他不知为何而哭,只是心里难过。
“云云”我说。
“云……云……”东宝学我念到。
“我带你去找她!”我说。
东宝点头,我将他装进伞里,来到老船家靠岸的地方。带东宝前去看看云云,或许云云能好起来,东宝也能想起他心爱的云云。
老船家在第二天下午才出现,我将东宝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听得有些震惊,对我更是感激涕零,语无伦次的说着感谢词,连歌声都比以往欢快。
得知云云有可能好起来,老船家立刻划起桨前往那个我看不见的“岸”。
老船家卖力的划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卖力,船的速度也快了不少,在满心焦急中,我们终于抵岸。
就在我们上岸的那一刻,发现几个村民在岸边站着,一张张脸写满悲痛。老船家来不及读他们的悲痛,急忙拉着我往家的方向跑。
“别急,云云她,她……”一位中年妇女拉住了老船家说到,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
老船家一看这阵势,甩开那人的手拼了命的往家跑去,一路上不停跌倒又爬起,我跟在人群里也跑向云云家。
一路人们都在议论云云如何可怜,她如何来到河边,又如何掉入水中的。人群不停说着,见到云云的身体静静躺在床上时,我已经知道了云云是怎样离开了。
他们说云云今天特别异常,老往河边跑,一直站在河边朝远处望,像是远处有人来找他一般。人们拉不动云云回家,只好让她在河边站着,就在大家忙活时,云云不见了。
再见到云云时,只是一具飘在水面的尸体。
老船家已经悲痛得昏过了去,他唯一的亲人就这么走了,他想自己也快了,也该走了。
云云的丧事依旧是全村村民一起完成的,就在云云被放在竹排上推走时,老船家已没有了知觉,他的双眼变成以往云云那双空荡荡的眼睛。
这时雾又升起,小雨开始落下来,我撑开那把伞,伞里东宝的魂魄早不见踪影。
就在蒙蒙雾气里,我看见了东宝和云云手牵手,他们一边向我挥手一边往后退,他们脸上的笑容异常茂盛。
我将云云和东宝的笑容告诉了老船家,老船家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恢复了一些力气。
那以后,老船家再没有出船,因为云云没了,他对这个村子再无牵挂,一旦出去就再回不来了。
村里没人愿意去当那摆渡人,我只好自己乘着船,随流水漂走,离开了看不见的“岸”。
船在河上漂了很久很久,我也让自己放空了很久很久,直到我看见水面浮着的一具尸体才回到现实。
船在靠近尸体时,他突然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