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美的花,终会一败涂地;再艳的妆,终会渐渐褪色;再浓的情,也会有转淡的时候。
任何事物都逃不过时间的腐蚀,曾经的美人也会在时间里衰老、死亡,归尘归土。满天的纸屑像是纷飞的冥纸,祭奠远去的美人,也呼喊着离去的情缘。
这是座忙碌的城市,人们行色匆匆走同样的路,往不同的目的地。走累了,边走边用手揉揉后肩,这时有些人的身后就会掉下一堆细小的纸屑。
纸屑在行人脚下被踩踏或腾起,随着地上的气流四处飞窜,有些纸屑粘着行人的裤脚,有些钻进运动着的鞋子里。纸屑被带往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的数量如此之多,可人们丝毫未觉这些小纸屑的存在,只当是看不见的尘土。
而我却好像对那些纸屑着了迷,每天收集从行人身上掉落的五颜六色的纸屑,他们是那么的可爱迷人,就像一片片彩色的花瓣。但我收集的花瓣总会在夜间消失,悄无声息地无踪影。
于是,我每天都跟在那些身上会掉纸屑的男人身后,是的,经过观察,那些会掉纸屑的行人都是男性。
我每日都在街上徘徊,寻找、收集掉落的纸屑,城市里没人关注我的清闲,他们都太匆忙。
最近几天,地上的纸屑少了,身上掉纸屑的男人也少了,有时候一整天都未能遇到一位,没有目的地的我,依旧在街上游走。
已经连续五天未找到纸屑了,直到遇见一位在城市的河边写生作画的男人。
我在桥上望着远处的男人,他一边作画,不时停下搓手,这时纸屑就会从他手掌结合处掉落,无论他触碰身体的哪个部位,总有纸屑掉落。
男人并没在意掉落的纸屑,我想他是看不见的,像城市里的所有人。
我从桥上走到男人身边,蹲下身成把抓起地上的纸屑往口袋塞,男人被我的举动惊得闪到一边注视着我。
“等等,你……你……你……”男人说到。
我抬头望着男人那双惊讶和不解的眼睛,他张着来不及合上的嘴,画笔已掉落在地。
“你能看见这些纸屑。”男人又说。
我对他点头,只见男人顿时松了一口气,一副遇见知己的神情,竟有些高兴。
我拒绝了男人递来的烟,见他独自点起一根烟,邀请我坐下听他说故事。
我本是个随处而安的人,很自然的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男人以同样的姿势坐着,狠狠吸了一口烟,随着烟雾吐尽,又深吸一口气才开口。
男人叫明,是一名画家,他的梦想是举办个人画展,最终的梦想就是凭借绘画能更好的生存,言外之意就是多赚点钱。
这些年,明干过很多工作,但都坚持不了半年,最后决定做个自由职业者,四处写生卖画为生,从他落寞的脸上,可以看出他现在的生活过得并不是很好。
关于纸屑的故事,要从一个月前的一次写生开始说起。
那是一处典雅安静的小镇,在古代可是个出名的风月场所,正因这个缘故,小镇在当地小有名气,这些年也接待了不少游人。明偶然在一本旧杂志上看见有关小镇的照片,瞬间就被这个古朴的小镇吸引,第二天就背着画具前往小镇写生,画家对美的追求拥有着一腔洒不完的热血。
来到小镇的明先将小镇逛了一番,心里更加喜爱这个地方,于是决定长期留下写生,他打算边画边卖。
来到小镇的第五天,明还未做出一副满意的画,不是因为懒惰,而是他觉得心神不宁,没有作画的欲望和心思,作出的画都是一些“垃圾”。
第六天,明拿着画具来到镇上的一座小庙前写生,他一直觉得这座庙宇的颜色特别惹人欢喜,是一种热闹又和谐的颜色,亮丽的配色中透露一种神秘气息,他见它的第一眼就为它着迷。他还想顺道到庙里拜一拜,或许能让自己安心些。
明拜完庙中不知名的威武神灵,便投入到作画中。那日并不是节点,没多少人到庙中祭拜,明倒落个清静。
就在明打好小庙的结构形状,突然闻到一阵花香,他抬起头瞧见一个背影,是个女人,浅绿色的纱衣将前方的背影遮得神秘诱人,明不禁看呆了。
姑娘进入庙中许久才出来,明望着朝他走来的女子,她摆着妖娆的体态,摇摇晃晃。明迫不及待想她靠近些,好让他看清她的模样。
可直到姑娘的身影消失,明还是没看清她的脸,但又好像看清了,他记得姑娘还对她微笑,很美的笑容,可又一细想她的脸,明又糊涂了。
“那是谜一样的女人。”这是明对那绿衣女子的评价。
原本心神不宁的画家,又见了这么个神秘女子,更激起心中的慌乱。于是明在第七天,收拾了画具回到城里,因为他付不起房租了。
就在第七天的晚上,明一到家,就前往浴室洗澡。他搓着身体,总觉得身上满是污垢,水汽朦胧里明又想到那位谜一样的女人,他忘情得搓着自己的身体。
蓬头的水突然变得冰冷,明才回过神来,微凉的秋日,冷水澡可让他不好受。
清醒过来的明突然发现双手粘有一把泥,“怎么搓都不干净,这是怎么了?”他想。
明将双手拿到眼前一看,手上是五颜六色的纸,已经被水冲得粘糊在一起。明猛然用冷水冲刷身体,双手不停搓着身体的每个部位,一层层的纸屑被搓下,在水的溶解下变成一坨坨烂泥。他感到惊恐,随后将自己“装”进镜子里,镜子里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异样。
自此以后,只要明一触碰身体,就会掉下纸屑,纸屑总会在第二天消失,从惊恐到习以为常,明已经习惯了身上的纸屑,“只要身体没事,管他呢!”这是明的内心独白。
那些纸屑别人无法不见,明问过很多人有关纸屑的事,问多了,别人就拿他当傻子。世上也许只有我不觉得他是傻子,这就是明见我捡纸屑时摆出一副巧遇知己神情的缘故。
听完明的故事,我望着手中的纸屑出神,也许明是这座城市最后一位身上掉纸屑的人,如果纸屑落尽又会如何,明作为被选中的最后一位,又意味着什么?我心里疑问重重。
明手中的烟已燃尽,他只吸了一口便将其遗忘在两指间,软软的烟灰慢慢坠落,明的心也在浅浅痛着,而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心痛。
我一路跟在明身后,他穿过一整个城市都没有回头看我,自顾低头走着,我为了他身后的纸屑一路低头走走停停。
“你……!”明在自家门口发现了我,随后友好的邀我进屋,此时已是黄昏。
这是一套简单的房子,只有两房间,一间是卧室,一件是画室。
“下个月,朋友回国,我就得搬出去了!”明说,“难得临走前,还能在此接待你这位萍水相逢的朋友。”
“多谢!”我笑着对明说。
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是从画室散发出来的,各种颜料在空气中混合出沉闷的气味,但画室中的画作吸引了我。
画室的墙上、地上都摆着一些画作,是一幅幅精美良作,是明的呕心沥血之作,是他四处写生的成果,画上的笔触都那么自然严谨,画里的人物是幸福的,风景是活的。
“咦!”我看见墙角画架后有一副人像画,画中是个绿衣女子,又想到明口中那“谜一样的女人”,不禁一声轻呼。
那副画上画着一个窈窕淑女,但画像上只有婀娜的身体,缺少了头部,是一副未完成的“无头美人”像。
“这就是我在小镇上见过的女子,我始终画不出她的脸,但我又觉得脑中有她的模样!”明见我注意画像,对我解释道。
那副“无头美人”强烈引起我的注视,第一眼看向画中人就觉得有些诡异,画中的女子仿佛是活的,她正对着我微笑,可画中的她却是没有头颅的,那笑脸又似乎长在虚空中,浮现在空气里。
明注意到我的反应,连忙紧张起来。
“这画怎么感觉在动!”明叫出声来。
“把这屋子的灯打开,要最亮的灯!”明慌忙将整个房子的灯全部按亮,又拿了台灯进屋点亮,屋里瞬间有了温度和光明。再看“无头美人”画时,再无异象,只是一副普通的画作。
当晚,我被安排在画室用画板搭成的床上过夜,在我辗转反侧时,明在隔壁屋里已开始打起呼噜。
就在我半梦半醒之间,画室传来沙沙声,像许多纸屑贴着地面蠕动的声响,我急忙打开灯,并无异常,只是白天时我收藏在口袋里的纸屑消失了。
我猛然回头看向那副“无头美人”,画中人果然又在微笑,笑得透尽妩媚,一双秋水荡漾的大眼流露出无边的柔情,我深陷那温柔的眼神里,有关绿衣女子的一切开始浮现在眼前。
女子的装饰打扮是很久远的某个朝代的风格,八岁那年,她被人拐卖到离家很远的城镇,人贩将其卖给“万花楼”——那时名满江湖的妓院。
无数次逃亡失败后,女子放弃了抵抗,认认真真做起妓女来。她的花容月貌加上她的“认真”,很快让她成为“万花楼”的花魁。
当上花魁的她,给自己取名了艺名——秋千。她说自己就是一副秋千,在生活里摇摆不停,在她身上感到满足的人总要离开。
花魁只接待贵客,那些富家子弟冲破脑袋买她一夜,而名叫秋千的名妓却只接待会说故事的男人。谁的故事能打动她,她就陪上一晚。
于是镇上的男人纷纷开始收集起故事来,为了见上秋千一面,男人们都发挥了超常的学习能力。
半年的时间里,秋千共接待了十七个男人,那些男人不知从何处背来了几个好故事,成功把她“骗”到床上。
又过了半年,依旧美艳的花魁再没接待过任何人,好故事都被用完了。
那时镇上有一富家公子——江明,好友和他打赌,若能用故事买到秋千姑娘的春宵一夜,他们便将从他身上赢去的珍宝双手奉还。
江明为了那些从家中偷出来的珍宝能,也为了免受父亲的家法,只好硬着头皮一试。
一夜之后,没人知道江明说了什么故事,最终他成功赢得了珍宝,成为秋千接待的第十八个男人。
而后,江明成了秋千唯一的客人,这让江明倍感骄傲。
“江明,快说说你的故事,把秋千骗上床的故事”那些狐朋狗友一见到江明便会叫囔道。
这时江明只会说:“去、去、去!”,三个去字将他们赶得远远的。
世间万物,日久生情,嫖客和妓女间的关系也不例外,更何况一个有文化的嫖客和一个喜欢文化的妓女,这情生得又猛又浓。
为了爱情,秋千用自己多年的家当赎了身,嫁到了江家。
江家人本不愿让这个风月女子进门,但见江明和秋千情意绵绵,加之秋千身怀江家后代,而秋千又是万花楼中公认的“守身如玉的女子”,她所怀的定是江家的种。娶一个青楼女子做为儿媳妇,虽在邻里间有些难为情,但江家人还是勉强同意让秋千入嫁,他们看中的是秋千那一箱珠宝首饰。
秋千入嫁江家后,江家的生意出现过一次意外,是秋千用自己的嫁妆救济了整个家族的人。最后江家虽不如以往风光,但还是能勉强“富”下去。
十月怀胎,秋千却面临难产,大夫在等待江家人决定留孩子还是大人时,错过了抢救孩子的时机。
最终,秋千活了,孩子却永远失去了。
秋千是在失去孩子后的第二年春天被江明所休,江家人将她所剩不多的财产据为己有,以不能生育为“罪名”将其赶出江家。
秋千独自走在街上,身上是她最爱的绿衣裳,手上是一纸休书。她一路都在想,如果此时江明能出面看她一眼,哪怕眼神里有一丝的舍不得,她都能以江明是因为家庭的压力才不得以休妻来安慰自己。但江明始终未出现,就像一个陌生的过客,就此别过了!
江水没心没肺的欢腾着,无论世间如何变幻,只要有足够的水流,江水始终那么欢快。
“何不欢快做自己?”秋千望着河水想。
人在脆弱时,思想总是很快能决定行动。秋千跃身投入了水中,连入水的声音都被水流的声响淹没。
“这一生就此了结了!”秋千心里对自己说,语气透着不舍。
秋千临终前的不舍,是因为岸上伫立着的江明,她的不舍不是对他,而是对自己的生命,对没能看清丈夫的无心的不舍,也是一种怨恨。
其实江明一路都跟着秋千,直到见她纵身跳入河中,才微笑着出现,秋千就是在水中见着她的微笑才有的不舍,原来他是来看她如何死的。
而后,江明娶了镇上知府的千金,从此幸福一生。
一代名妓,花魁秋千的尸体在一个月后被人从河下游捞起,人们只能从她那最爱的一袭绿衣上辨认身份,至于尸体的脸已面目全非,被河水和河床打磨烂了。
画面在一张恐怖的脸上终结,一张妩媚的脸才浮现在眼前。
此时我眼前的那副“无头美人”笑意更浓。
“我在镇上徘徊了几千年,终于见到了江明!我跟着他来到这个城市,躲进他的画里,我的脸就要补全了,我会带他走的,哈哈哈!”画中美人的脸越来越清晰,她开口说道。
那画像一开口说话,我便看清了她的面目。她就是一代名妓——秋千,自从见着明后,认定明就是那时的江明,她要带他走,但她首先要补全自己的面目全非,做个美丽的女人。
秋千跟着明来到这个城市,她共让十八个男人见了真面目,明算其中之一。她让男人为她着迷,又给了男人们一张模糊的脸,让男人们在脑中想象她的模样,不断的刻画,她的模样才能更美。
于是,那些为她着迷的男人在脑中深深存了秋千的画像,秋千便用鬼咒将那些印象凝练成纸张,随着男人揉搓自己,那些纸张便从身上掉落,到夜晚时,秋千便利用那些纸屑来修补自己的脸。
由于明的画家身份,他对秋千模样的想象更接近真实和完美,所以她把他当做最后的一道工序。她还要做个完整的女人,去迎接自己的第十八个嫖客。
城市的天亮得很快,天空泛白时,画像已不再微笑。我走出房间找到明抽烟用的打火机,点燃画像。
明在屋里闻到焦味才冲进画室,但画像已成灰烬,我想秋千已经灰飞烟灭,而明也算安全了。
“滚出去!”明对我吼道。
我因烧毁明心中的女神,被他赶出门外。我出门时,明正对着化为灰烬的画像痛哭,纸屑在他身上纷沓而落。
离开明的家已经一个月了,我再没从街上发现一位掉纸屑的人。
这天我正准备离开这座城市时,看见地上趴着一张写有《明·天》的画展宣传单,单子上印着几幅明的画作,还有一副当初被我烧毁的女人画像,女人的画像已经是一副完整的作品,她的脸确实是花魁秋千那浓妆艳抹的脸相。
这次画展举办得很成功,明的水平受到海内外名家的高度赞扬,尤其是那副《魁美人》的画作更是受到追捧。一时间,那副《魁美人》成为艺术品收藏家梦寐以求的藏品。
不久明对《魁美人》举行拍卖,最终以一个天文数字的价格卖给一位美国华人收藏家。
拍卖过后不到一周的时间,新闻里就出现了年轻画家明消失的新闻,同时出现的新闻还有那位拍得《魁美人》的收藏家的指控。他指控明所卖出的画作是一副伪作,因为原本身处画中的美人消失了,只剩一座灯火通明的楼阁背景。
少了美人,那幅《魁美人》一文不值。但明彻底在人间蒸发,华人收藏家也无可奈何。
这城市每天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新鲜事,人们都为自己而活,别人的事,没人提起很快就会遗忘。
“年轻画家的失踪、成名作的造假”,很快成为过去时,也成为轰动一时的疑案。
我不想在忙碌的人群里继续忍受麻木的一张张脸,一直往东走,出了城,离开了这座城市。
一路上我都在回想秋千告诉我的故事,烧毁她的画像时,她告诉我一个关于牛郎和织女的故事,那是她听过最凄美的爱情,也正因为这个故事她爱上了无情郎。
牛郎和织女或许已经相遇了,但两人的心还是最初的那颗心吗?
前方的路仿佛无穷无尽,但一直有孩子的笑声指引着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