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和同事的谈资主要是三色球,期望中上几注,这样一个月工资就到手了。
他在货代公司送单据,就是把那些——货物装进集装箱,到远洋货船上占据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突突突地运到时不时工人罢工的海外港口,卖给当地人——所必需的单证送来送去,仿佛庞大的资金流、物流乃至洋流、全球经济就靠这几张机打纸片在旋转似的,没什么高明的,他就骑着电动车来来去去而已。
他爱上一个女孩。
因为那女孩有他所见过的最稳定的笑容。
那女孩做船舶运输代理,比他们货代更接近甲板,也就更为高上一级。他每天要去他们的办公室,进出门要刷卡,操作部排在市场部前边,操作员姑娘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输入单证,并通过电话大声叱喝车队和报关员。她们24小时不关手机,旺季时要忙到晚上八九点,然后搭伙去楼下吃晚饭。
一同租房的室友工作了一年,又准备考研,是个足不出户的家伙,但这样的家伙也有女友,女友给他带来一只兔子。
一只黑兔子。
只有手掌那么大。
脾气暴躁,一放到地上就冲上来咬你的裤子。
“你可以喂它,和它玩一玩,反正你从来不运动,我都担心你要长在复习书上了。”女友说。女友还会帮那家伙打扫卫生,还打算帮他换一套床单,因为她不想躺在那样的花色上,“我可不去逛街,你找他陪你好了。”那家伙说。
于是那家伙的女友搀着他的手,就像男女朋友一样逛店,那家新店他第一次去,每张价格标签都超过他半个月工资。她看中一包床单枕套,颜色就像忧郁的摄影青年在东京刚睡醒的样子……
考研前一星期,那家伙搬到考试点旁的酒店去住了,他回到房间,发现那只黑兔子。一放出洗手间就围着他像鸽子一样咕咕叫。他有时会喂喂它,它就像答谢似地舔舔他。但它仍是一只脾气暴躁的兔子,总会忍不住轻咬……那家伙的女友告诉过他,公兔子很温顺,母兔子则火爆,真是奇怪的动物。
那天他送最后一份单,晚上七点半了,操作部只剩下那笑容稳定的女孩。
“你还没下班?”
“就等你了。”女孩笑着说。
“吃饭了吗?”
“没有。”
“要一起去吃吗?”
“好,我正好想去。”
他想他们可以沿着大厦后的那条路拐进去,有一家油炸鸡排店,生意很好,旁边洗浴城出来的漂亮男人们都会排队点上一两份,孜然味的、酸梅味、黑椒味……一份13元,他之前一直想和她一起去买一份,两人分着吃;万一她惧怕禽流感的话,还可以在隔壁再要个烧饼:葱油或是梅干菜的,可以叫老板多加点肉,点个四元的大饼,两人掰着吃。
一下楼她就拐进大厦下的日本料理店,点了一碗鳗鱼乌冬面,“哦,今天又涨价了?”她笑着问服务员。
“是的,福岛核电站的缘故嘛。”服务员流利地回答。
他看了一眼菜单,鳗鱼乌冬面,85元。
他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牛肉套餐。
完饭后,他执意要请客,“小姐是这里的会员,月底结算一次。”服务员冷淡地帮她回绝。他犹豫能不能说得出口“那边路上有挺多小吃的……”
“我不边走边吃东西。”她笑起来。
租房的盥洗台因为是公用的,而且是塑料面的,所以谁也不去打扫,裂缝里嵌进了几代租客的面部脂肪、漱口水、洗脚水、剩饭剩菜汤、宠物粪便……就像一口大粪坑。而他们已经习惯了朝里边洗脸、刷牙、泼脏水。他坐在盥洗台前,考虑着过桥米线、腊笋铁板、炒河粉、冬记烧饼、考虑着那些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尝不到的食物。他想着一心要中三色球,中午吃了一个月的肉包、菜包、梅干菜包、芹菜牛肉包子……却只中了五十块。他想到父亲患肝癌去世后就一落千丈的生活质量……但即使父亲还健在,他也不会花几百块钱买个带兔子的杯子——那女孩喝水的杯子,他所不知道的价格。小黑兔不停地伸长头让他摸,他摸摸她的脑门,她舔舔他的手。他突然意识到,这世上唯一会亲吻他的雌性,就是这只小母兔。
他不觉得那女孩可恶,他只是明白了他们站在不同的台阶上。
那家伙回来了,似乎考砸了,“我觉得自己都傻乎乎了。”女友来给他很多安慰很多安抚,即使是这样的男人,也有女人要他——一瞬间,这样的念头掠过他的脑际。几天后他们搬走了,把那床东京青年床单留给了他。
……等洗衣机排水管漏水时,他才知道那家伙没带走兔子,而兔子咬破了很多管子,他扔了块西瓜皮给它,但它闻闻,没有吃。
第二天它也没吃。
它钻在洗衣机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死掉了。
它很喜欢跳到洗衣机上,往窗外看。有一段时间他担心它会从窗户跳出去,因为卫生间的窗户关不死。
从养兔场到花鸟市场再到这里,它大概一辈子都没踩过真实的草地。
在被忽视的日子里,它肯定啃了太多塑料管、塑料袋、纸板、木头、布片……还有他们随意喂给它吃的绿豆、白菜、花生、包子馅里的肥肉……造成了它的肠胃梗死,他不知道。
就算邻居老太太们会带宠物狗去看病,他也不知道有必要带兔子去看病。
他拎起硬邦邦、扁扁的、毛色暗淡的兔子,有点难过,但不是太难过。他还记得它舌头的触觉……现在烦恼的是怎么把尸体处理掉?
他不知道。
就算是经济危机年份,她一年可以拿36个月工资,他不知道。
就算是堕落到穿洞洞鞋,她穿的不是变色祖国版,而是crocs的,他不知道。
就算是她打折后买的背包,也要花去他一个半月工资,他不知道,因为她买包的商场,他还从没进去过。
就算是平板夹拇指拖鞋,她穿的不是五块一双,而是哈瓦那橡胶……这一点重复了,不过他依然不知道。
但他知道她的电话。
他不想被一碗面击倒。
他从工作联络手册上找到她的工作电话号码,鳗鱼乌冬面的刺痛不那么明显了,他问“今晚要工作到很晚吗?”
“嗯,很晚。”
“要一起去看电影吗?”
“哦,”她犹豫了一下,随后欢快地笑起来,“不行,今晚是八月二十八。”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日子,可能是她的生日。她们生日时都去网上订蛋糕,一种用真实奶油做的、按分量算价格的方形巧克力蛋糕,有一次他去送单证时被赏过一块。那个月他吃了二十八顿拌凉粉,蛋糕就像仙丹一样在他嘴里溶化。
二十九号是账单日,父亲生前买的房子还要继续还贷,他们计划过把房子卖掉来治病,不过房价低迷很难转手,而且还没等到转手父亲就死了,于是他和妈妈决定继续还贷……他去银行自助柜台,存取款机都有单独的玻璃房间,以免有人打劫。他去的时候,前边玻璃房间有一个女孩,也在还款。
很多人都拖到最后一夜来还款。
存款机并不能识别每张钞票,她试了好几次,仍被提示取走不符合标准的纸币,终于绝望了,她还的不是几千块那种程度的款。身上的现金也不够了,她打开玻璃门,探出身,将那几张起皱的纸币递给他,“你能和我换几张吗?我都是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不是假币。”
他希望老佛保佑,他身上的纸币足够和她交换。
很显然,神灵在场。
他成功地帮助了她。
这不是一个你随时能看到的女孩,是那种男人花上两三年才能见到一次的美人,“眉目如画”的感觉非常足。
“我常常看到你,”她微笑着等在门外,感谢他,和他一起走过街道,“你就住在那边吧……我知道那边的小区。”她执意要请他吃油炸鸡排,等候在一群刚从洗浴城出来的男性情侣丛中,那伙挑剔的同性恋者也用赞许的目光欣赏她。
他觉得很愉快。
她向鸡排店营业员借了一支笔,让他把手机号码写在她的大腿上。
第二天晚七点半,她打来了电话,问他“去不去看电影?”
“现在还定不下来。”他突然而蓄意地说。
“那我半小时后再给你打。”她说。
然后他快速地拨通了那个船代号码,“要一起去看电影吗?”
“哦,”那笑容巩固的女孩犹豫了一下,随后欢快地说,“不行,今晚是八月三十。”
他知道她会拒绝,也许她家人有老师,要为庆祝教师节做准备什么的,他不知道。但他很释然。
半小时后他出发去IMAX影院。
他去过一次IMAX,还是在父亲生病前,班里一位同学请的客。后来他没办法回礼,又不能总蹭别人的便宜,就渐渐地和那同学走远了。
按常理,应该他来买票,然后把女孩带去酒店,但万幸这女孩一点都不“拜金”,已经买好了电影票,还订了港式茶餐厅的桌位……空调太足,影院里非常冷,女孩不停地往他怀里钻。即使我这样的男人……他想,如果他把她带回家,她会喜欢那套东京床单的,可以省下酒店的钟点费,他每天上班都会看到洗浴城斜对面的酒店,挂着钟点房优惠的横幅,他看网上帖子知道很多年轻人会去那儿过夜,但从没预测过自己哪天会走向前台……当屏幕上电影女主角亲吻男主角时,她也轻舔他的嘴唇,有爆米花的甜味、芬达的橙子香精味、港式烧鹅的油腻……她的舌头轻轻溜进他的齿间,不停地深入探索,他的后背在椅背上绷紧了,口水从嘴角流下来,他大张着嘴,想要呼吸,但喘不过气来,那条粗大的舌头堵住了他的整个口腔,混杂着塑料管、塑料袋、纸板、木头、布片、绿豆、白菜、花生、包子馅里的肥肉味,女孩的舌头在他口腔里搅动,刺入他的食管,仿佛要把他的胃翻出来……
他揪住那条滑溜溜的舌头,扯出自己的嘴巴,嘴角全被划伤了,手脚并用地奔出影院,跑回住所……人在恐惧时,总觉得自己的床最安全。“我知道你住在哪里,那扇窗关不上。”女孩喊。
——八月三十,是农历七月十四,七月半前后三夜,百鬼夜行,不宜夜游。
他没办法拒绝它的报恩,因为它的血肉已和他合为一体,消失在他的胃壁里了;现在,它那条粘满塑料管、塑料袋、纸板、木头、布片、绿豆、白菜、花生和包子馅里肥肉的长舌正从卫生间窗口钻进来,挑开他缠紧瑟瑟发抖身体的时髦床单。
2012.0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