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的香港电影气质越来越忧郁了,还是那些我从小看到大的脸,但莫名其妙的一切感觉全变了。
《人间 小团圆》受到了抵制,整部电影像是在拍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受抵制一样,充满了没辙的、得过且过的氛围。
香港今非昔比了……
我不由回想起小时候的香港。
85后这几年生人,成长中的文化除了家庭、学校、国家的影响,基本是被这几个地方的文化熏大的:日本、美国、台湾、香港。
关于日本的记忆,是各种电视广告。日立集团的、松下电器的、正大集团的。
还有我每天都盼着奥特曼在珍贵的电视时光中打倒小怪兽。
打完了小怪兽,机器猫就开始了,我觉得我慵懒的性格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太迷信机器猫了,那时候他还不叫哆啦A梦。
我表哥有段时间看圣斗士星矢,天天见到我就说“天马流星拳,哈”,我赶紧绕着走。
那时候我有一个A4规格的笔记本,上边是美少女家族大合影。我到了学校后,班里的女生一个人在我的本上挑了一个角色,说那是她们自己,最厉害的女生说自己是月野兔,剩下的被其他女孩挑走,然后她们说我只能是那个有蓝色短发的战士,我不喜欢那个短头发的,感到非常不公平。
美国在我幼年留下的,是迪士尼公司的所有卡通。小时候,只要有片地毯或者大床,我都要在上边爬来爬去学狮子,从辛巴找娜娜去大象墓地,到木法沙为了救他而死去都要爬完演完。
关于台湾最多的儿时印象,就是哭了又哭,哭得站不起来,站起来还哭的琼瑶剧。我记得小学时,来了个实习老师,长得很像《一帘幽梦》中的陈德容。全班都爱上了她,跑来跑去地为了去看她一眼。那时候,广为传唱的台湾流行歌曲里,有一首《新鸳鸯蝴蝶梦》对吧,我小时候,对那里的歌词大惑不解,“看四个鸳鸯蝴蝶,不应该的年代”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看四个呢?而且为什么这个年代是不应该看四个的?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非常难过于家里因为不许我耽误时间,所以不让我看《新白娘子传奇》,大家都学会了白素贞的兰花指魔法了,我却没有看熟呢。而且我很感动于里边相敬如宾的夫妻感情,那时候我们都对同性恋并不熟悉。不久之后,小孩们买了人生的第一盘磁带,是范晓萱的《健康歌》,我就是其中一个小孩,但是我不喜欢那句“屁股扭扭”。
说到香港了……
在我尚且年幼的时候,无数次听到香港这个地方,印象中,那是遥远的复杂的一个富裕国家。复杂是因为我听过有这边的人冒着生命危险游过去的故事,过了很多年变成了黑社会一员,带回来毒品和财富,谁都不再认得他了。
富裕是因为家里人会说从香港带回来了什么什么,这边买不到的。
至于我为什么觉得那里遥远,我就记不得了。也许在一个孩子的感觉里,去一个地方不能开车不能乘飞机,而是要游过去,那一定遥远极了。
再大一点,我明白了香港不是个国家,是满清政府割让给英国的一个我国的岛屿。
那时候,我看了TVB的电视剧,还有他们的电影。我看到比我大些的少年嘴里唱起那边的歌,把明星贴画贴在铅笔盒或者墙上。
1997年的时候,香港回归了。我们小学毕业,那时候女生开始看张小娴,男生都在模仿古惑仔。
这三个地方,小时候我觉得最神秘莫测的就是香港。
我想象中的香港,像是充斥着华丽丽的危险,每个人都急促、冷漠、多金、暴力,在这种氛围中产生的感情,一定特别畸形和美妙。
多年后,我在狭窄密集的油尖旺游走。
油麻地大楼的电梯里有时候会上来一个友好的性工作者。
我停留在旺角警署前,看到不远处的阿sir们,个个都帅如吴彦祖,没有一个是纵欲过度的胖子。
我向一个打扮出格的少年问路,他的样子真像是洪兴的古惑仔,普通话吃力、但是害羞并且友善,我说:“我识听广东话,你讲广东话,唔紧要。”于是他松了口气用母语讲清楚。
地铁中,上来一个穿着真光中学校服的女生,从她手提的包包中传来了小奶猫的嫩叫声,这姑娘明显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只小猫,小猫叫一声,她的脸就红一寸。
兰桂坊下边的一家茶餐厅,老板跟我聊天,说每天住在山顶的有钱人都要买很多他的云吞汤料。
中环那里,忘了是周六还是周日,菲佣成群结队地聚集,她们把自己围在纸箱子中,聊天、吃喝、看iPad。
在半山扶梯,看到王菲偷偷观望梁朝伟的那些窗口,真是暗恋的好地点。
上到山顶,富豪的府邸散落在半山腰的各处。
夜幕降临的维港,有年轻人在拍拖,似乎还有分手进行中的。他们对面的海上,开回了巨大的游轮,金碧辉煌。
人生中,很少有什么事物和想象中的那么像,除了香港。它和我的想象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种想象不带好坏的预设,它仅仅是想象。
但是我分明觉得这片土地有什么的确在变。在不可挽回地变化着。并不是无一例外的随时光流过而产生的变。
我在海洋公园排队的时候,看到队伍在往前行进的过程中,出现了拥挤和推搡。是一个中年妇女因为害怕没有好座位而在挤,她黑胖黑胖的,穿着一条豹纹的皮裤,和上衣是不搭的。
我看到太古广场有人群大包小包的买奢侈品,如同搬家。
我还看见有游人带的小孩当街大哭大闹。
我认出,他们是来自北边那片广袤的国土的,我的乡人们。
他们带来变化,带来了我对最直观香港的仅有的陌生感。
在这种剧变里,香港人有的跑到海外了,有的静静地看着周围的这种变化留了下来。
香港人大多数有点呆,看着周围的事物第一时间都是很乖地杵在那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笑点在哪里,不知道哭点和骂点在哪里,更一时找不到槽点在哪里。
内地人的一肚子鬼灵,他们是拼不过的。但我觉得,在这场变化中,香港人笨笨地看了太多机灵,估计学到诡诈、钻空子、灵巧、逾越规则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渐渐的,他们还可能学会说出选择性的言论,为了趋利避害,为了权贵欢喜,而不做自己。却在可以做自己的时候,摆出较为无耻而舒适的自我,如同世间没有另一双眼睛在看一样。
这就是那可怕的变化最终成就的事。
可是到了那一天,我知道,我在哪里都找不到我儿时的香港了。我倒宁愿它继续遥远。
想到这里,我很理解香港人的惶然,如同《人间 小团圆》里的那一家人,这个家,水面平静安稳,其实暗流涌动。每个人抱着一个隐痛东躲西藏。反正不是恐惧未来,就是栽在过去。电影的最后,一家人不知道得到了什么启发,于是稀里糊涂地挨个儿把心结都给解开了。似乎中心思想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活在一呼一吸间吧。
好的,活在一呼一吸间。
他们抑郁、失望、念旧、恐慌。他们知道,鲸鱼上岸的那一天,就死了。
他们在自己的混乱生活里,在梦境中,坐在纸袋头的士司机的身边,明白了,没有哪一条路能通向所有的目的地。
只能活在一呼一吸间,呼气、吸气、再呼气。
对过去的印象,只好选择至少别忘了。
梁咏琪在多年前问过我一句怪怪的话:“你会记得吗?”
我说:“会啊,当然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