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鱼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渔光曲》
这首《渔光曲》,是外婆先唱给妈妈的童年听,然后妈妈再唱给我童年听的歌。看电影《归来》的时候,我一直在等待这首歌的旋律出现。陆焉识背对着冯婉瑜弹奏着钢琴,冯婉瑜从楼梯循着钢琴声,如同一步步探访回忆,两个人泪如雨下时,这旋律出现了。
《归来》这部电影,说了一个毕生都没有归来的故事。
冯婉瑜在严歌苓的原著中,最后直到死去,也没有想起陆焉识,她等了一辈子。
在这部电影上映的当天,2014年5月16号,我的外婆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去世了。
外婆在2013年的时候被诊断出胆管癌,在那一天之前,她是一个忙忙碌碌的89岁老太太,她太过勤劳好动,让慵懒的我一直无所适从。
外婆每天早上六点就会起床,准备好上午游园的食品。在出门前会精致地打扮自己,戴上墨镜和帽子,点缀好小饰品,然后和我们一起出门,在公园的青山绿水中吃早餐。中午十一点前就会回家,开始打点午餐,午餐会在十二点半之前准时进行。午休过后,她会拿起球杆下楼去打门球。黄昏回家,吃完晚餐就一边看电视一边按摩身体穴位,洗漱完毕,会在九点多入睡。
外婆活得非常标志,怎么看怎么是一位将要冲刺百岁的老人。
但疾病还是鬼使神差地找上门来。医生说,在这个位置长了东西,无论良性还是恶性,都顶多还能活半年。我得知了这样残酷的通牒后,开始了漫长的抑郁,死亡这件事常常光临我的脑海。
我将要失去这个老人了,我这样想着。
我还要失去很多人,和他们诀别。何止是人,所有的光影、岁月、哪怕那些无穷无尽的相似夏日中的每片叶子,我自己的青黑发色……所有,终将告别。我这样想着。
我最终也要收获死亡,虽然不知道是何时何地用何种方式,但这是必然的,是我的人生唯一确定的事。
这是所有的人生都唯一确定的事。
我于是开始收集禅语,不然就觉得过不下去了。
“一切皆为虚幻。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在众多禅语里,我最喜欢的一句是“浮屠不三宿桑下,恐日久生情”。意思是,僧人不在同一棵桑树下休息多夜,害怕日久生情。
于是,在那一团一团的形而上中,我找到了支撑,我似乎有力量接受离别了。
我想我不该太过于留恋,我不该再哭了。
我开始接纳死亡的到来,走出那些执着的难过,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感情轻薄的孩子。其实我当时只是接收了那最糟糕的明天,又寡言又平静。
记得在一个看望外婆的午后,我和她分别在两个房间里待着,我在想要不要去陪伴她,争取她离去前的每分每秒。我幻想着这样的一个场景,在她过世的十年后,隔壁那个空了十年的房间里,外婆又重现。我知道如果那一幕会发生,我一定会狂奔着冲到那间屋子里,对她说:“外婆,好久不见……”但是我知道,无论十年、百年后,不会有她重现在房间里,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下落。于是我告诉自己:分离那么长远的话,现在的一切相聚时光都是拼不过的。现在的难分难舍无非就是想拥有一个绵长的告别,而告别需要绵长吗?如果注定要告别的话……
外婆,在你离去前,我要先放手。
我执意要我的淡然比剧变快一步,似乎这样就能免去一些对无常的悲伤。
外婆,在仅仅一年当中,如同燃烧殆尽的蜡烛,一点一点地虚弱下去。
在外婆去世的前两天,我又一次跨越了整个城市去看望她。进到病房里,她插着管子陷入了沉睡。我没有叫醒她,不叫醒她,她会一直睡着。我当时心想,我来了就好,她不必知道。
我站在她的一旁,抚摸了她的额头和手,并祷告。然后我离开病房,在室外的阳光下继续陪伴她。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用她知道。
后来,外婆再也无法知道我来过她的身边了。我看着她临终前的潮状呼吸,看着她的心跳血压检测仪的数字一点点地下降。
我静静的看着,说:“外婆,朝着光芒走。”
就是第二天的凌晨三点,她走了。
再一天之后,就是遗体告别和火化。
在太阳还未升起前,我们就到了医院。进到灵堂所在的地下室。我需要去趟洗手间,于是顺着通道往里走。我经过了一个巨大的厅堂时,向里看了一眼,里边放满花圈和挽联。正中摆放着灵柩。快走到通道尽头的时候我突然猛醒,于是我折返回去,眼泪已经流了一脸。我站在门外,看着那灵柩。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它……
是她,孤身一人躺在里边,躺在这个地下室的大厅里。是我的外婆。
她穿着大红色的喜丧寿衣,戴着相配的圆顶红帽子。模样十分安详。以至于我开始哭着呼唤她,这一次我想叫醒她了。但灵柩周围摆满鲜花,让我明确了她没有睡在她在世的梦中,她是睡在不听我的呼唤,也不在乎我的哭泣的地方,她所去的世界,没有了烦扰、沉重和哀伤。
我突然觉得无法支撑这种孤单,这一次,我想让她知道我来到她身边了。但她不再醒来。
在那一天,我看着丧葬人员几次地把外婆的棺材打开,让我们瞻仰遗容,让我们跟她说说话,然后又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棺材盖上。
在火葬场,他们再一次让我们最后看看外婆,然后就把棺木送上了送往炼炉的传送带,看着它缓缓地远离。我知道,我在哪里都无法再找到这具肉身,我挽留不得。
躺在灵柩里的这个老人,她是我生命的序曲,我活到此刻的生命,在之前一直有她的存在。而如今我再也无法和她游走在百花深处、山清水秀间……
当外婆化为骨灰再次被传送出来时,家属被允许可以去观看捡拾的过程。我看到她变成洁白无瑕的碎骨,呈现出外婆之前的躺姿。它们就像是最干净的海湾的沙子,诉说着一种类似前世的阳光般的孤寂。
我是在这个时候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的。
我发现,事情的本质残忍得已经接近纯白,原来我根本就不能从哲学和宗教中参透死亡是什么,除非像现在这样与它面面相觑。我看着这些无瑕的骨灰,明白了像我这样红尘俗世缘深孽重的人根本无力也无必要在本来深厚的情感和情绪里做简化。
于是,我非常后悔,那些来到外婆身边的最后的珍贵时刻,我选择做了一个清浅、淡然、超脱、含蓄、写意的人。
此刻面对着真真切切的丢失,我想到在外婆的最后时光中,我的悄无声息的到来,在她的意识里,她不久于世的日子里,她的外孙女就像是没有来过。
如同陆焉识的归来,在冯婉瑜的人生中却是至死都没有归来。
我在另一个房间默默陪伴着隔壁房间的外婆,冯婉瑜在紧锁的房门后把陆焉识流放到了大雨中。
从此,迷失百年,迟到千年。
《归来》改编自严歌苓的《陆犯焉识》。
其实在严歌苓笔下所有的女人里,我最喜欢的恰恰就是《陆犯焉识》里的冯婉瑜。
因为她的美是婉约派,正如《牡丹亭》里那几句:“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悉颤。”估计是年龄大了,我开始钟情于婉约和留白、含蓄和写意。
人喜欢什么,就开始仿照着那些生活。我二十八岁,便已开始在生活中留白,而不去选择事事浓墨重彩。但与外婆的诀别,让我顿悟,婆娑世界,说到底是沉甸甸的,我制造出的那些意犹未尽,总归会被遗憾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