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在香山的外婆家,大量的时间是我自己一个人和一屋子的书待着。有一个午后,我感觉自己的个子突然能够到上层的旧书了,就踮着脚尖摸啊摸,终于摸到了可以抽出来的一本,我拿下来一看,作者正是萧红。那个下午,我读了萧红。
看封面,那本书上模糊地印着一个小姑娘的剪影,她用手抱着腿坐着,看不出具体的表情。我一时以为是儿童文学,就一页一页地翻看。翻看到最后,看出了残忍。便把书放下了。不出一会又拿起来,出现了新的残忍便又放下。于是,我在外婆家的日子里,就常常拿起那本书,断断续续地读着人世的残酷。
后来的成长过程中,从没听过任何人说起过萧红。
但今年的十月一号,《黄金时代》第一天上映,电影院里爆满。从不提起萧红的这个世界的人们,都在今天观览着她的一生。
电影的氛围很奇特。先是汤唯饰演的萧红面无表情地用独白般的语气道出自己的生辰和死期,然后就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叙述夹杂在萧红的生活片段影像里,那些影像就像是被一个不作声、不评断、不施压的暗中摄像头拍下的。说不清楚萧红是否知道它的存在、是否感觉得到它的记录。
萧红的一生其实很短很短,但电影持续得时间很久很久。我身边有人睡了,但也有人抽泣不止。
被许鞍华操纵着的如同冷眼旁观着的摄像头气质太过踏实,它把一些人哄睡着后,记录下来的影像只适合小小一部分人看,大概就是那些抽泣的人。
我很喜欢这镜头的态度,因为它恰到好处的安宁。它就如同周云蓬歌唱到的“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的草原一般苍凉。
它让萧红保持着一种很符合她气质的放养状态和不接地气。正如这个世界从我儿时起就对她不闻不问,许鞍华正好拍出了一种不闻不问的关注。
汤唯扮演的那个女子,悄悄地生存着、悄悄地放肆着、再悄悄地死去了。这样的人,追随着自我和自由活在那个年代的人,的确一生都是谜团。了解她,只在他人的只言片语和像是擦肩而过的破碎影像里。电影最后,萧红突然回转过脸来面对镜头静静地盯视着人们,盯着那些不懂她却尝试着懂她的人们。
在整部电影放映过程中,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
我叫我的这个朋友为狐狸姑娘。
在认识狐狸姑娘之前,我先认识的是她的才华。我看了她写的一本卖得不好的小说,从第一页开始,情节就很随性地从这里冒出来一点又从那里冒出来一点,但是在每一页我都看到了文字成了活脱脱的精灵跃然纸上,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力量把这些精灵串联起来说出了狐狸小姐满心满腹的信息。
在我读完小说后的一周,狐狸姑娘就走进了我的生活中。她是那种特别好看的姑娘,好看的程度是在电影里可以同时胜任光明正大的女主角和娇艳欲滴的小三的那种。她的星盘里有和我一样的命主星金星坐镇。但跟我比起来,她把这颗金星发挥得极好。
我有时候怕被艺术搞了,所以会间歇性地让人生远离搞艺术这件事。或者大概仅仅是因为我的懒散。但狐狸姑娘不是这样的。据说她可以在家里一个人笔耕不辍地写,几个月不见人的那种。但当她写完了,就会重新回到人们身边,奉献着和索取着爱。
她的新小说写完后就寄给我word版让我先睹为快,看到结尾我哭了,哭的出现是伴随着小说的最后一句“1983年,我爱上飞翔。”1983是狐狸姑娘的出生年,这句话本来没什么致人进入哭境的,但它很好地把前文的所有暗涌激成一场风浪。
狐狸姑娘的这句话投影出了她对生活的热爱。我的确觉得,和我相比,狐狸姑娘对人间更为热诚。她投身于所有值得称颂的艺术、爱情、人性里。她对人类美好的一面非常敏感,并能全情投入地沉浸这些美好。
而我,对人间的败坏却有着莫大的确定,我真心想画的东西色彩阴暗,我写着写着就会把故事写得畸形和悲惨。我不喜欢人,又时刻担忧着人类的命运。
我们如此不同,但我知道,我们其实都热爱着创作。
狐狸姑娘因为热爱创作而投入生活,我因为热爱创作而选择避世。
但是,至少生活进行到现在。我们靠创作渡过人生这件事同样的渺茫。
狐狸小姐要照顾着太多爱她的人,她要在这中间觉醒和失望,她每天都和某某人或者其他某某人相伴在一起,因为她珍惜着自己所喜欢的人,同样珍惜着喜欢自己的人。在这个越发拥挤的世界,在这个无法轻易失踪的人间,她为人群尽力,为人群闪耀,她恋爱着、被爱着,于是没有时间去写作。有时候,我多希望这世界能放过她,不给她爱恨、不给她声色、不对她纠缠。只给她时光让她做该做的事。
我则是要逃开太多人,我推却着一个个的邀约,避开有新面孔出现的局。太多的婚礼、太多的聚会、太多的********、太多人的空虚……这全部要逃离。而逃离到最后,结果就是将自己冰封在生活的底层,逐渐格格不入、散漫慵懒。在这大量的格格不入的时光中,我写出了什么,画出了什么,都会被世间的垃圾资讯埋没在空茫中。
最近的她,开了一家咖啡馆。她忙里忙外地装修和布置,她策划着菜单和酒水、挑选着形状合适的椅子究竟该摆放在哪里。她从各国的旅行途中淘回各色物件,有一套套塔罗牌、大厚画册、提线木偶。她身边聚集的人因这个咖啡馆的存在,从此更多了。在没有他人的时候,我们会聊起她的写作,她猜不到我有多期待。
我,在两年前开始开了一家画室,专门教孩子画画。画室的开设目的就是为了收入,为了能避开世间的烦乱而依然能得取对一份微薄收入。想不到近年来养成做事认真的习惯,一笔一划地勾勒范画、和家长尽心尽力地探讨教育方针,连儿童心理学都谙熟于心。花着大量的时间策划营销和宣传,备课、制定课堂内容、收集资料……这些耗费了我大部分的精力,而手头在写的唯独只有这个专栏而已。
我们像是都被耗费了。一分一秒地被耗费。
这是个让创作型人格在生活中无以为继的年代。我们拥有网络、我们拥有玩乐、我们拥有新鲜咨询、我们拥有先进的智能电子、我们拥有一个又一个恋爱的可能,我们研究着怎么在没人喂养我们的创作的情况下能有钱赚。我们唯独缺少生活的精髓和创作的土壤。没有一双如同冷眼的暗中镜头在追随着我们的步伐,没有。
说回萧红,她贫穷、潦倒、动荡、凄凉……她徘徊在一个又一个男人的生命中,她失去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她流离失所在世间的各个角落,直至死亡。但她总能写作,总会有人珍爱她的写作。
那时候,为艺术而生的人和每个人一样潦倒,人间有着花样百出的危难。死亡和毁灭近在咫尺,但唯独,艺术得以存活。
所以,萧红的确生活在一个黄金时代。那样的时代,让人作为一个人有太多的不测和悲凉。但那个时代,让文字和艺术掷地有声、流芳百世。
电影到了结尾,有这样的独白:“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是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了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也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拖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那个时代,受不住风霜雨雪的是人。这个时代却更是悲哀,风霜雨雪都覆盖在了另外的事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