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年,洪武十九年(1386年)。仅仅两年时间,因文字招祸者逐达上万人。自云大人等人因言被斩后,朱元璋以自己的臆测,发展到对文士表笺也越发格外在意,稍有不悦,就毫不客气地亮出了屠刀。因此言涉忌讳的文士被处以极刑的事例,比比皆是,触目惊心、骇人听闻。朝中下上深感恐慌。
景轩见此,时常懊恼自己当年陷云家惨事之事。他无时不在思念着云娘,时常借酒浇愁。静夜无人时,他总会潜入空无一人的云宅,站在昔日云娘的屋外静默着。景轩痛苦着,在空无人迹的云宅里,如同鬼魅一般,疯狂的追忆着云娘。然而,永远都只是那满院的死寂回应着他。
景轩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着,他变得冷漠无情。监视朝中官员的一举一动,毫不留情的抓人问罪。在这个世界里,景轩眼中早已没有了****。他做事雷厉风行、麻木冷酷,令蒋瓛都不得不佩服,逐渐对他放下了疑心。
话且说回,这扬州城的章儒生向京城而来一路心事重重。他深知,朱元璋一边对文人落下屠刀,一边又要文人入朝为官。许多视“学而优则仕”的儒生早已不愿入朝为官,害怕祸及自身。当然也包括章儒生自己。他一路忧心忡忡,不时拿出所爱的娘子临行时所赠的红豆树织物思念着。
此时,扬州城各家女儿均以赠红豆树织物表达对爱人的忠诚,似乎成了一时风俗。章儒生不由得叹息着,念诗道:“昨夜扬州温柔地,相思织物红豆树。地方官来入京叹,情意双双泪两汪。今朝入得宫阙城,妻儿念念遥对月。”章儒生一阵幽幽的道着,马车一路小跑。不出一日,便到了京城。可这章儒生哪里会知晓,自己人还没到,一路的行踪早已被朱元璋身边的探子锦衣卫摸的一清二楚。而他絮絮叨叨的几句诗词,也早已传到了朱元璋的耳朵中。
这边,章儒生小心翼翼的入了朝廷。朱元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便笑道,“素闻扬州文人天下,你诗词天下第一,朕亦有所耳闻。”
听皇上这么一说,章儒生惊慌道,“小人惶恐,小人才气也只是大家传讹并非如此。”
“哦,哈哈。朕还听闻你昨日来京途中做了诗词,很是绝妙,可有此事?不如说给朕听听。”朱元璋眉毛一挑大声道。
章儒生早已知道朱元璋爱给文字挑毛病,吓得赶紧磕头,说只是儿女常情的诗句,便惊惊慌慌的念出:“昨夜扬州温柔地,相思织物红豆树……”章儒生战战兢兢如实回答,不敢有丝毫欺瞒。
朱元璋心想果然没欺骗他,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相思织物红豆树。”此时,站在大殿外的景轩听得后,猛然一惊。待章儒生抹着冷汗出了大殿,景轩立刻捉住他问道,“你说的那红豆树织物,图上可是有三色红果,仿佛女儿家泪水一般?且红豆树枝褐色饱满?”
章儒生看是锦衣卫,吓得连忙掏出了织物,“这,这就是红豆树织物。这不过是如今扬州城男女视为忠贞的爱情信物,大人莫要为难小人啊。”
景轩一把接过细细看着,那久违的云娘的气息扑面而来。工艺的细致,透过红豆树表达的思念景轩全都懂。“告诉我,赶紧告诉我,这绣娘人在哪里,在哪里可以找到?”景轩激动着,他确定,他深深确定着,云娘没有死。于是,章儒生一五一十的答道,景轩当即以探访为名前往扬州。
一路快马加鞭,不消半日,便到了扬州城。
此时烟花三月,扬州城大街小巷柳絮飞舞。听得那评弹女子,清声软语诉说着二十四桥的故事。景轩赶着马,期盼着见到云娘。一路杨柳依依,西湖两岸是泛舟游湖的人,好一派人间胜景。很快,景轩就到了章儒生说的扬州翠红楼。
跳下马来,景轩抬眼看这三层楼的建筑,牌匾上书着翠红楼。正当景轩喜悦时,忽然就见三两个披着纱裙的姑娘,搂着男人笑着走了出来。“客官下次再来啊。”景轩当下眉头皱起。再看翠红楼上落下的粉色帷幔,脂粉酒水的味儿扑面而来。那吃吃笑笑、嬉笑调情的话语声不断的传了出来。景轩心里一沉,翠红楼竟是妓院?云娘难道真的在这里?景轩沉着脸大步走了进去。
“哎呦,是大官人呀。”这边,身材肥胖的万老鸨嬉笑着迎了上来。她左看右看,见眼前的男子器宇轩昂,暗暗惊叹在这扬州城可是少见的伟岸男子。她不觉贴着景轩,一边喊着,“姑娘们,快,快来招待贵客。”
看着涌上来的姑娘们,景轩冷冷道,“都给我滚一边去。”姑娘们一愣,却都不依不饶着不肯离开。
“我说滚开,听到了没有?”景轩沉声道,大步朝里走去。姑娘们这才一个个不悦的走开了。
此时,楼上的红霞正半裸着胸与一个官爷饮着酒水。瞥眼间,她无意瞧见了景轩。忽然间,红霞的心就仿佛被什么撞击到了,剧烈跳动了起来。见景轩身材硕长、剑眉入鬓,一身黑色长衣挺立在楼下,双目精光四射扫视着四周。彷佛只要看他一眼,整个世界就会天旋地转了般。又见景轩对姑娘们不为所动。红霞噗嗤一笑,觉得这男人既怪异冷峻又很是有趣。红霞特意整整衣裳推开了官爷,起身细看着景轩。景轩冷冷的看着四周,也发现了红霞。二人一番对视中,景轩对红霞那少见的美貌略微怔了怔。
“大官人啊,我们翠红楼可是扬州大名鼎鼎的妓院哦,姑娘们一个个都貌美如仙,你这是何故?难道嫌我们翠红楼的姑娘不符合你的心意吗?”老鸨不悦道。
景轩不答话,掏出一锭黄金。“在下景轩,今日是为一事而来。”
老鸨一看黄金立刻笑逐颜开,“好说,好说,大官人有何事?”
景轩便将红豆树织物取出,“我是来找绣这红豆树的绣娘,我想……”
未待景轩说完,老鸨就一把抢过黄金,吩咐着,“去,告诉云娘有人找她绣东西。”
“云娘,真的是云娘。”景轩震惊了。他看着四周嬉笑打骂、互相调情的人们,心中很是厌恶。若是刺绣红豆树之人真是苦苦思念的云娘,真的是她的话,她如今会是怎样?云娘入了青楼,自己岂不是害了她一生?景轩沉重着心情跟着老鸨朝花园走了去。
这会,云娘正在屋中做着刺绣,忽然一阵莫名心悸。云娘起身向花园里眺望了去。看着满园春色杨柳依依,便出了屋子。三月的春风吹拂着,云娘一身淡粉色纱衣,裙角绣着淡蓝色蝴蝶,披着一层白色轻纱,就这么轻轻的被微风拂着,似有一份随风而去的美,又如同江南的一汪春水楚楚动人。
云娘在假山石旁休憩着,一边听得花园里姑娘们的说话声。“刚才来的那爷,听说叫什么景轩来着。样子真是器宇轩昂,他那双眸子看得真是让人心醉。”
“是啊,那爷不仅伟岸,还很阔绰。哈哈,居然对咱们的头牌红霞看都不看一眼。”
“嗯,是啊。可惜,那爷就是来找云娘绣红豆树的。”
“快快,他朝这边来了。”那些姑娘们愉快着,匆匆迎了过去。
云娘惊住了,泪水顿时落下了。“景轩,是景轩来了?真是景轩来了吗?”云娘欣喜不已,欲要寻了出去。“不。”又似想到了什么,她连忙来到池边对着河水打理着头发。忽然,云娘停住了,她望着倒影里的容颜,那红色血痣赫然的嵌在脸上。“不,不,不,我不能见景轩,我不能见他。”云娘惊惶着,抬眼透过假山石看了过去,只见那熟悉的男子正大步走近。
花园里花木扶疏着,就像仰着笑脸迎接着景轩,迎接着云娘所爱的人的到来,这个日夜期盼的人儿。景轩眉毛压得很低,他像是也感应到了什么,立刻朝假山石这里看了过来。云娘忙蹲下了身,听得花园中的姑娘们放荡的笑声,男人们的追逐声。云娘忽然间为自己感到了不堪。云娘缓缓从怀中掏出了红豆树织物,看着说着。“景轩,景轩来了,他,他真的来了。他真的寻我来了。可,可是我们怎么相认?如何相认?能否相认?”说着说着,云娘落下了泪来。“景轩,景轩啊。你是我心爱的男子。可是我如今身处青楼,如此不堪的我怎能与你相见。何况云家被抄,我如今只是侥幸没死之人。我若和你见面回京,这岂不是害了你。不,不,不,我不能和你相认。”
落着泪,云娘躲在了假山后,她默默的,默默的看着景轩走向自己的绣屋。
“云娘,云娘,有人找你刺绣。”老鸨开心的在门外唤着。
云娘远远的看着,见景轩似乎也很是惶恐。落着泪,云娘幽幽道,“景轩,景轩。看着你近在咫尺。可是,请你原谅我,我不能,我做不到与你相认。虽然我是多么多么的想要见到你,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能。现在的我身份卑微,现在的我更不能牵连你。即使多么多么的爱你。可是,我都不可以不可以靠近你。景轩,景轩,你明白吗?”
景轩站在云娘屋外,此时内心也很是不安与挣扎。“云娘,这绣红豆树之人,真的是你吗?你一女子竟在这青楼中,日子可想是多么的悲苦。对不起云娘,若真的是你,都是我害了你啊。”
见半响没人应答,景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把推开了屋门,唤道:“云娘。”
“景轩。”云娘哭着紧紧捂住了唇。
屋内不见云娘的身影,那满室的绣线摆放的整整齐齐,且迎着阳光的地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也还搁着一张画纸,刺绣什物就靠着桌子旁放置着。
见一切按着锦绣庄的绣房摆放,似乎摆设之人回忆着昔日。阳光暖暖的照在屋内,似乎可以想象着云娘做着刺绣时那沉静的容颜。景轩动容着,他大步走到桌前坐下。“是,是,是云娘,没错,就是云娘。云娘,云娘,她在哪里?她在哪里?”景轩冲上前询问着老鸨。
老鸨被吓得一愣,“这,这。”老鸨也不知云娘此时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走了来,“妈妈,云娘说身子不适,不便见人。让要绣织物的人先回去。”
“云娘,云娘,她为何不肯见我?”景轩大声道。
老鸨一听,立刻打量着景轩,似乎看出了端倪。便说道:“这女人啊,若是不想见一个男人,有很多的原因。你就是再怎么乞求都是没用的。”
“那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景轩追问着。
老鸨一看果然猜的没错,便说道:“女人是需要等待的,待她慢慢明白了,想通了,自然会见。景轩大官人,您请回吧。”老鸨说着,对景轩下了逐客令。景轩抚摸着云娘的刺绣,只得先行离开。
第二日,景轩又来了翠红楼。得知云娘依然不肯相见,他便又给了老鸨一锭黄金,在翠红楼下坐着守着。老鸨自然也不好打扰。就这样,一连数日,景轩都独坐在翠红楼内。冷峻怪异的一日日的等待着。这下,翠红楼里的姑娘们来了精神。
“你说那大官人的是不是有趣,每次来了给了好大一锭黄金,什么也不做,就是要绣一个红豆树织物。”
“是啊,云娘身子偏偏这个时候不适,说不能帮那人刺绣。”
“我倒觉得这个大官人,未必是个傻子,他像是有什么事?”姑娘们的议论很快到了红霞的耳朵里。
自从见到景轩后,景轩那炯炯有神的双目,独坐时凄风哀哀。红霞那早已干涸的内心仿佛再次被点燃了。红霞分明感觉出景轩是在等待着什么。红霞想着,如今自己的身价是这扬州城的金价。若要成为自己的入幕之宾除了有黄金百两,若没有她意愿,是难得见上一面。“莫非,这男子是……既然他为了红豆树织物而来,那我就帮帮他,也好让他成为自己的入幕之宾。”
红霞有了打算,便同云娘说着:“云娘,我日日听着别人说你绣得红豆树织物出名,我也想让你帮着绣红豆树。”
“红霞姐,莫非你也有了喜欢之人?”云娘不免有些意外,红霞笑着也不作答。
过了几日,云娘送刺绣来了红霞屋子。忽然听得楼下的人说话,“他又来了,又来了。”
云娘顿时惊慌了起来,她知道,她知道景轩这些日子都在翠红楼,这会竟真要出现在了眼前,真的不知所措了。云娘不安着站在窗口处远远看着景轩,她眉头紧紧蹙着。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彷佛天涯,多么的想靠近,但是却又不能。
“云娘,我的红豆树织物绣好了吗?”红霞问着。不待云娘说话,红霞就一把拿过开心的看着,又高兴的向楼下的景轩看去。然而,她却并没有察觉云娘眼中的泪水。
景轩在翠红楼足足等了大半月。这日,一个丫鬟来到景轩身边说道,“大官人,我们红霞姑娘有请。”
景轩道:“回你们姑娘话,我在这里等云娘为我绣红豆树。”
那丫鬟一听扑哧笑了起来,心里不由道,“瞧你,看着精明威武,却怎是如此愚笨之人。红霞姐可是翠红楼的头牌,别人百两黄金都难得见她一面。多少人使用了千奇百怪的招数,都没能打动红霞姐。你多日来一直不看其他姑娘,定是钟情红霞姐。这回倒傲气十足了起来。”
想着丫鬟不悦道:“算了,你若不去算了。反正红霞姑娘说,有你想见之物。”说完,丫鬟转身离去。
“慢着,我去。”一听有想见之物,景轩心头一动。莫非是引我去见云娘?赶紧着,景轩跟着丫鬟走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