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微褪梅梢雪,天已亮透了,白亮的光射进卧房。
昨夜的宿醉,现已没那么难受了。我背靠着床,唤道:“暗香——”
暗香端着碧绿琥珀碗,走近我跟前,道:“娘娘醒了,这是燕窝粥,娘娘用些吧。”
隐约记得,我是在医馆里,我醉了。昨晚发生的事,都是真的吗?我想起了逍遥,想起了皇上,可一觉醒来,身边只有暗香。
“昨晚发生什么了吗?”我端过粥,碗壁上的热腾透过掌心流到了心上。
“娘娘——”暗香吞吐地立在一边。
我抬眸看她,道:“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又不罚你。”
暗香咽了咽唾沫,道:“昨夜皇上在永福宫等了娘娘一夜,娘娘您戌时才回宫,还醉了酒,甚至——打了皇上。”
我模糊的记忆中,似乎我的确是反抗了,许是无意刮到了他,至于‘打’,怕是在旁人眼中看到的吧。
“皇上人呢?”我淡漠地问道。
“皇上天亮了才走的,说是醉酒伤身,特地让小厨房给娘娘备了早粥。”暗香水眸一转,又道:“奴婢还未见过皇上对哪位娘娘这么上心的。”
我细细地听着,喝了两三口粥,递还给暗香,又懒躺了半个时辰,才乏力地起身梳洗。
未到晌午,慈宁宫有太监来传,让我去一趟,似被提讯一样,跟着他们前去。
我踏足慈宁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虽是名义上的婆媳,但我迟早也是会离开的,并不想与后宫的人纠缠。
太后一脸不悦地打量着我,屋内出奇的静。淑妃是慈宁宫的常客了,挨着太后坐,自是十分亲热。
“听说你昨夜宿醉晚归,有这回事吧?”太后藐视我一眼,问道。
淑妃用罗帕在嘴角一拭,难掩盖着她的一丝谲笑。是不是她告诉太后的并不重要,皇宫本就是难藏秘密的地方,更何况昨晚又那么多太监宫女看到。
我不必抵赖,直言道:“是。”
“身为婕妤,入夜未归,已是大忌,你居然还饮酒,成何体统?三宫六院,虽未立后,但规矩还是在的,岂容你胡来?”太后眉目一紧,盛怒之下,慈宁宫内足可以听到细微的喘息声,不敢言语一句。
我亦无所畏惧,只澹然地说道:“臣妾甘愿领宫规处罚。”
只是醉酒、晚归,应该不用罚得很重,我索性应承下来,也省去了跟她们多费口舌,如若她们真要罚我,也不是我三两句就可以逃过去的。
我恍惚中听到了淑妃的奸笑声,毛骨一紧,暗自悔悟,有淑妃在,我想过了这关怕没这么简单。可话已出口,就是覆水难收了。
“既然你知错,就自己去敬房领二十鞭子。”太后冷犀地冒出一句。
我脊背泛上一股凉意,二十鞭子下去,我还不要皮开肉绽了吗?
“皇上驾到——”门外太监通传道。
我暗自窃喜,他来得真是及时,他总不至于看着我挨打吧。
“皇上这个时辰怎么会来慈宁宫?”太后展眉问道,一改刚才的冷眼。
“朕听说太后要罚兰婕妤,朕是来——”
皇上语未完,太后连连截断,道:“后宫的事,皇上还是不要管了,你是一代君主,宠爱后妃也该有个限度。”
“太后误会朕的意思了,朕是怕太后轻饶了她,特地来看看。”皇上眉眼一挑,谲密地露出似有似无的隐笑。
我一惊,鞭笞已经够狠毒的了,他究竟想怎样罚我?他的神秘和高深,更让我猜不透。
“朕不知,太后罚她什么了?”皇上问道。
“鞭笞二十。”太后明言道。
“太轻了,”皇上反对,轻蔑地道:“依朕看,还得罚重些,也让她长长记性。”
太后和淑妃皆是错愕,难料这位皇帝怎就心思莫测。皇上对我的另一番对待,后宫人人皆知,就是那些源源不断的赏赐,也直接了当地说明了皇上对我的重视。
皇上话锋一转,道:“但年关将近,先祖祭祀,也该避讳些。就让她到钦安殿去抄写经文,对着先祖悔过,太后看怎样?”
太后自然懂皇上的意思,明则罚,暗则保,在众人面前又不好激言,颔首道:“就依皇上的,让她去钦安殿待一个月,默写百卷经文。”
变相的关禁闭,我被禁足了。
钦安殿是供奉轩辕皇室先祖的地方,前殿终日香火缭绕,后堂我曾经来过一次,也算旧识了。
堂内足有二百来平方,空荡无物,幔帘随风摇曳,向烛火边曼舞而来。烛影摇动,狂乱地颤动着烛锋,顽强得与寒风做着争斗。
我独自一人在钦安殿已待了十天,抄写的经文也就只二十卷而已,照这个速度下去,一个月定过不了百卷。
我起身,将门窗再一次掩上,双手搓了搓,仍僵冷地不着温度。复又回到书桌前,剪短了烛芯,又执起了毛笔。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我自念,手哆嗦地在宣纸上写下。
‘呼——’又一阵风刮来,将原就松动的门再一次打开了,红烛瞬间熄灭,桌上的曼长宣纸也随风扑面扬起,黑暗中如魅影般张扬。
我裹紧了大氅,迎着这股强风,不禁冷颤了。
一个人影攒动,在黑沉的大堂内,直至我面前,方看清了模样。
“怎么都不点灯?”皇上轻声问道。
此刻已是过了戌时,他为何只身来钦安殿?我转身点上了蜡烛,道:“风太大,吹灭了。皇上怎么会来?”
烛影斑驳地在他冠玉般的脸庞上,隐隐绰绰。
他从大麾内掏出个小巧的金丝罩手炉,道:“这个体形小些,写字时揣在怀里,也暖暖身子。”
“谢皇上——”我欲伸手去接,反让他握上了我那双冰冷的柔荑。
“天冷了就别写,写不到百卷也不妨事。”他宽厚的大掌,如火焰般灼热,瞬间的温暖袭上心扉。
我身子一颤,抽手而出,道:“我不冷。”
他重重叹了口气,将手炉放在桌上,垂眸道:“若冷了,就用上。”
“谢皇上——”我依旧只有这一句,低垂着双目道。
“年关——”皇上思寻片刻,又道:“若少些什么,让门口的守夜太监来通禀一声。”
“什么都不缺,谢皇上关心。”我低头看着他金边朝龙足靴,闷语道。
他若有所思,眼边刮过半分不舍和寂寥,道:“你对朕竟比外头的风雪还冷,可你要知道朕的苦处,朕的无奈。”
“我知道。”我惨淡地一口应道,他的无奈又何止这一次。
“知道就好。”他将我云鬓的一丝乱发挑起,绾于耳后,又道:“朕或许要过了这个年关再能来看你了,万事自个儿留心些。”
“是,恭送皇上。”我福身说道,如逐客令般,毫无挽留。
他独自而来,孤身而去,夜愈发地寒彻,愈发地催人紧。
我拾起桌上的手炉,暖意未曾消退。过去,他何故将我忘却?今日,他又何故对我情深?如此,还有意义吗?徒添彼此的烦恼而已。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既然无情,既然忘却,又为何心中怅然到了混沌?百卷的经文,也许它会告诉我,会让我的心境再次平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