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漫天飞雪似柳絮般飘扬,原以为过了正午会停,却在午后下得更猛烈了。我穿上大件猩红貂鼠昭君套,把整个人都捂严实了,怀中还藏了个手炉,用袍沿遮盖住,就似个特务一样了。
暗香才开了一个小缝,嗖嗖冷风似刀子般直刺而来,不禁一阵哆嗦。‘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今天实在不是出门的好天气。
“娘娘——”暗香忧心地唤道。
我坚持自己一个人去,不想带上多余的累赘。我朝她会心一笑,咬咬牙就出了门。皑皑白雪依旧没有停止的动向,落在我的貂鼠外袍上,瞬息消失的无影无踪。凛冽的风肆无忌惮地横扫而来,吹下了我的帽沿。
飞舞的雪花打到我脸上,让我视觉模糊了一阵,我已是步步维艰,只看到自己呼出的气息在瞬间凝结成了白雾,氤氲得罩在眼前。
“上车——”我被人抓出了胳膊,熟稔地声音让我一怔。
我呆愣地看着他,似在幻境中一般,久久没有动弹。
“上车——”他又说了一遍,这次,他干脆直接将我托上了马车。
直到我坐在马车内,耳边‘呼呼’的风声平静了些,我才恍过神来,此时马车已经驶离了皇宫。
我撩起车帘子,对着逍遥的背影,道:“你怎么会在那里等我?”
“没等你,正巧遇上罢了。”他平淡地说道,呼出的白色雾气喷洒在我脸上,竟有了些暖意。
“外面风大,你坐回去。”他说着,把帘子一拉,将我跟他隔开了。
我何其有幸,两个皇子为我当过车夫。胸膛上似有一股暖流,四处流窜,却是舒服的,全身也温暖了,再去瞅怀中的手炉时,却是早已灭了。
久违的医馆,如今被常贵经营得很红火了,在京城也是首屈一指的药材铺子,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小姐——”小红见着我时,已是热泪盈眶,红嫁衣上留下了斑斑泪迹。
“今天嫁人,怎么就哭成个泪人,妆花了可不好看哦。”我趣言道。
闺房之中,只留下她跟我两个,她已出落得更加标致了,再不是以前那个钻在花丛中摘花的毛丫头了。
“小红想念小姐,可如今小姐贵为婕妤,过了今天,小红怕是更不能见着小姐了。”她哭诉着说道,新添几道泪痕。
“傻丫头,见我做什么,要是嫁了人,一心就想着你夫君了,过得幸福就好。”我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笑着说道。
“王爷,哦不,皇上对小姐好吗?”小红说顺了嘴,忙改口道。
“好啊,你瞧,我不是随时都能出宫吗,要不是皇上宠着,哪能这么顺利啊。”我说道,并不想让别人再担心我了。
“可是——那个王爷——”小红断续地低声说道。
我知道她指的是谁,忙笑着拉着她来到梳妆台前,道:“别尽说我了,今天嫁人,可你瞧这妆都花了。”
我重新为她描眉,涂胭脂,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还有我深深地祝福,我庆幸,至少她会是幸福的。
“哎,怎么没有喜帕啊?”我在床上,柜中找了个遍,对小红问道。
“因为不是正式成亲,所以不用喜帕。”小红羞涩地一笑,道。
“不成亲?”我惊奇地问道。
“嗯,”她点头,道:“常贵的家在西南,我们原打算是回西南去的,到时再成亲。但我好歹是小姐的人,如今要出嫁了,小红一定要给小姐磕个头再走,所以才匆忙赶在年前给小姐行礼了。”
“真是个傻丫头,”我轻戳了她一下,笑道:“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你也不是我的,只做你自己就好。”
“可我就想给小姐磕头。”她憨傻地笑道。
一个简单的婚礼,没有高朋满座,没有盛事鸿宴,只要两颗真心足矣。小红和常贵硬是要我跟逍遥坐在上位,给我们磕了三个头。
如此的喜景,却突发了我潜藏着的伤感,想落泪,却又强忍着,我要微笑而来,微笑而去。
“小姐,我们准备了一顿晚饭,都是些粗茶淡饭,王爷跟小姐吃了再回吧。”小红央求地望着我,说道。
我见逍遥不反对,也不想驳回小红,这餐饭后,我们或许真就见不上面了,于是颔首答应了。
席间就四人,我和逍遥对坐着,抬眼就可以看到彼此喜兴中透露的哀怨,徒增伤感。想来常贵他们赚了不少,酒席上竟是琼浆玉酿,山珍海味。
“我们先敬王爷一杯,能来参加我们的婚宴。”常贵说道,和小红一起敬酒。
逍遥笑着回敬了他们,余光落在我身上,黯沉地紧,爱得越深,伤得越深,我知道今晚的满目的红色,触动了他,也触动了我。
我看不得这灼人的目光,举杯道:“我敬两位新人——”
“怎么能让兰姐先敬呢?”常贵笑语着满上酒,道:“应该我们先敬兰姐才对。”
一杯下肚,如种下了个火种,体内燃烧着,身子也暖和了点。我再度举杯,道:“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一杯饮尽……
“白头偕老……”
又一杯饮尽……
“并蒂荣华”
再饮一杯……
“小姐,你会醉的——”小红劝道。
“这么高兴,怎么会醉呢?”我嫣然笑道,又饮尽一杯,酒,居然是苦的。
没人来劝我了,古人云:借酒消愁。殊不知,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酒解不了愁,只能让人把愁全部逼出来。
浑噩地醉眼迷糊,眼前是人影晃动,意识似有些错位,但我知道,我一直在笑,开心的笑。
“对不起,我出去一下。”我忍着上泛的酒臭味,冲出了门。
不用再伪装了,我倚在一棵腊梅苍劲的枝干上,胃中翻腾,干呕了几下,涨得更难受了。面上怆然泪下,热泪在室外顷刻就成了一层霜,凝结在脸上,刮裂得有些疼痛。
腊梅花,花黄似蜡,浓香扑鼻,舞动的雪花带着飘零的花瓣,送到我唇边,又轻扬地落了地。我低声抽泣着,头疼欲裂,真想把所有的泪在今晚苦干了,耗尽了。
“屋外冷,小心病着了。”逍遥站在我身边道。
我仰望那张脸,再不受我控制的心,指使着我扑向他。闻到了那特有的味道,我的眼似决了堤,如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只靠着他哭泣,沾湿了他的衣衫。
他定身站着,只由着我倚靠,由着我依赖。他暖暖地气息喷在我耳鬓,道:“娘娘不该失仪——”
我从他身上撤开,用势过快,险些往后仰倒。我盯着他冷绝的眉宇,像是被狠狠地在心口划上了一道,冷笑着道:“你就是不相信我,就是怪我,甚至——你是在恨我,对不对?”
“谈不上恨,只是各自走自己的路,一如平常。”他惨淡地说道,与这雪天一样寒彻。
“哼哼,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相信。你会相信别人的话,说明你根本就不爱我,或许是爱得不够深,”我心口一泛,硬是将呕吐物又吞了下去,道:“我爱你,从未变,我可以发誓。”
“你醉了。”他平淡如水地说道。
“我是醉了,所以我可以大胆地说,我要做皇后,是为了解你的身上的蛊。宇文皇后留下的蛊,要我来解——”我大声地对着他嚷道,说出了心里的话,胸口也舒服了许多。
“什么?”他惊愕地问道。
“没错,”我苦笑道:“宇文家的悲哀,皇后,只有皇后才可以解蛊——”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现在——你已经是皇上的人了,说了又能怎样?”他介怀地说道,悔恨和懊恼凝聚在面孔之上。
“是你,你自做主张,将皇位让给了他,把我让给他——”我高声地哭道,扯在他怀中,尽情地让眼泪一次次流淌在他身上。
“对不起,太迟了,如果我早知道——”他紧紧地搂着我,抵着我的青丝,忘情地吻落下。
“一年,他答应我让我做皇后,到时,等我解了蛊,我们可以悄悄离开,我们躲起来,与世隔绝,好不好?”我窝在他怀中,蹭着他说道。
“那你跟他——”他犹豫着没问出口,只是将我拥得更紧了。
“我只爱你,信我——”我容不得他的怀疑,急迫地说道。
“信,以后我只信你。”
半醉半醒地回宫,我的酒劲仍未退去,经过一路马车的颠簸,反而更甚了。
雪早已停了,我撑着院中的一株红梅,一阵反胃,酒秽顷刻翻涌出来,酸臭难闻。不知道我刚才喝的是什么酒,过了这么久,愈发觉得思维混乱,意识不清。
我踉跄地走了几步,敲着门,道:“暗香——开门——”
叫喊了两三遍,仍没人回应,这个丫头不给我留门就算了,还不给我开门了。我用脚踹着门槛,直拍着门,道:“我——回来了—”
猝不及防,门刚打开,我一头栽了进去,闯入一个人的胸膛。咦,暗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大了?我寻视而上,心中一紧,又泛上一股酒劲。
“谁准你这么晚回来的?谁准你喝酒的?”皇上怒盯着我道。
“你也没说不准啊。”我借着醉酒,顶嘴道。
“你——”皇上头上的青筋根根凸现,恼怒地将我打横抱起,直朝卧房而去。
我大震,狂乱地挤兑着他,扭打着他,嚷道:“放开我——”
屋内的宫女太监无不惊恐的看着我,像是被定了格,居然都直视着这一幕。皇上一个厉眼扫去,他们又纷纷低垂下头,躬身退出回避。
“你要干什么?”我叫嚷道,被他扔到了床上。
“帮你醒酒——”他厉声地说道。
“我不要——不要——”我扯叫着,想要爬下床,身子却不听使唤,瘫软在床上。
皇上强霸地将我制伏,挨着我,不容反驳地道:“你最好听朕的话。”
一股苦中带甘的药水被强行灌下,我呛了几声,不知是酒劲还是药劲,沾了床就沉沉地睡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