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江彩云在工业区的一个车间里做着重复的劳动。在流水线上捡起一个半成品,然后钉上镙丝,钉好了重又放回流水线,再捡起另一个,如此这般,每天将这个动作重复五千次,基本上就熬到下班了。有时候加班,她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累那是肯定的,可是只有加班才有钱。加班是1.5倍的工资,节假日是两倍。平时400元的底薪,如果不加班,一个月工资发下来,除去开销就所剩无几了。每当回到寝室的时候,江小蝶总是长吁短叹的,说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江彩云看着神情萎靡的江小蝶,心里涌起无限的怜惜。看到江小蝶仿佛就是看到了自己,只是自己不表现出来罢了。因为她想明白了,再多的抱怨也改变不了她们作为打工妹的事实。
那么,生活就要这样无休无止地重复这种机械的日子吗?
可是,能有什么好的出路呢?
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给迷茫中的她们指一条明路。有多少人飘泊,就有多少人迷茫。星期六的晚上不加班,江彩云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看外面朦胧的天空。她说:“小蝶,为什么我们会看不到月亮呢?”
江小蝶说:“这个我还真没有想过,也没有看过。每天这么匆忙,时间以分钟计算,还有心情看月亮吗?”
“那我们现在去看看好吗?”
“去哪儿看?”
“楼顶啊,楼顶一定可以的。”
结果两人就衣衫不整地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了楼顶上。楼顶上挂着许多衣服,都是蓝色的工作服,也分不出来是谁的。是的,她们就像这工作服一样,不需要分清谁是谁,平时在车间里,组长也只要记得她们的工号就行。淹没在人堆里,像许许多多的蚂蚁,不断地前行,不断地寻觅,只是为了某个时候能够碰到赖以糊口的食物,有时候是糖果,有时候是西瓜皮或是荔枝壳。
江小蝶说:“今晚的月亮不圆,也看不太真切,像罩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巾。”
“你发现没有,我们好像错过了中秋节,为什么厂里没有人提起呢?这可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呢。”
“我有点印象,我们那时候上晚班吧,白天睡觉,晚上工作,没有人来提醒我们。提醒了又怎么样呢?月饼都不发一个,表姐那厂里发了整整一盒呢。”
“你想吃吗?”江彩云说,“想吃咱们现在去买几个来吃,应该还有的。”
“我不是想吃,是想念那种浓浓的思乡之情。我害怕自己变得麻木,害怕自己终有一天,像个活死人一样离开这个世界。彩云,你有想过生命的意义吗?”
“有时候想过,想不明白。上学的时候看保尔,以为那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可是那个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是党员,只是一名外来工。”
“的确,那些离我们太远太远了,我有时候觉得,生命的全部意义,或者只是让关心自己的人不感到伤痛。这么说吧,我努力地活着,只是为了别人不受伤害。”
“嗯?为什么这么说?”江彩云似乎意识到了些什么,可是无法确定。
“比如,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想自己的母亲,她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我要报答她,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消失,我想我的母亲会肝肠寸断的,就这么简单。”
“这就是中华民族的孝文化呢,小蝶,要不,咱们打个电话回家吧,还是来这儿的第二天打了一个回去,一直都没打过了。”
“明天吧,明天,这么晚了,说不定都睡了。”江小蝶说,“有时候我觉得亲情存在着欺骗,比爱情相比有更大的欺骗成分在里面。有几个在外面打工的不说自己过得很好,说得好像自己天天翘起二郎腿在温柔的凉风下吹空调似的,可是谁知道呢,我们天天在闷热的车间,工作时间超长,整天累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想死的心都有了,你说,我们还不能告诉家里这些苦处,只能报平安,报顺意。”
江彩云说:“我觉得这样说没什么,家里人就不知道外面的状况,电视里经常放春天的故事,只道这里是一片欣欣向荣,每个人都生活在花园里,我们跟家里说种种辛酸,他们说不定以为我们在诉苦,不想寄钱回家,只当是我们的借口,这又何必呢。说给他们听,也不能将这辛酸减轻一分一毫,自己承担着,怕也是可以慢慢化解。我想明白了,我们发两次工资了就去参加个培训班什么,学点知识最要紧,也好考虑将来换工作的事情。”
“彩云,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追求,我是没有了,累啊,你说下班了还要火急火燎地去上课,好不容易等来个星期天,你说这样累死累活的,到头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有个好工作在那里等着你还可以商量着办,可那前途也是一片渺茫啊。”
“这你就不明白了,机会永远都只会垂青有准备的人。你看看我们两个,无一技之长,将来就是想换工作,还不是这个厂的生产工换到那个厂的操作工,这有什么意义呢?我想好了,我要去学电脑,掌握了办公室操作系统,当个文员就轻而易举了。”
“彩云,我听说文员后来都成了老板的小秘,你要当心点。”江小蝶一听这话就来劲了,“其实我觉得吧,当个小秘也不错,一般的老板总有他的可取之处,总好过那些在街头上流浪的的小混混。”
“去,还没有去奋斗呢,你就给我乱编了这样一个场景,我都有些犹豫了。”
“不用犹豫,彩云,我支持你。像这样半死不活地在流水线上度秒如年,我看还不如拼出个未来。”
“未来?”江彩云苦笑了一下,“未来是个什么东西。”
说白了,每一个今天都是昨天的未来。总以为未来有多么神秘有多么精彩,结果一觉醒来,不过是周而复始,简单而苍白。
要过年了,厂里开始统计要回家过年的人数。江彩云和江小蝶都不打算回去,一是出来没有多久,二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过年那个晚上,厂里搞了个大联欢,名为“跨世纪晚会”。
江彩云和江小蝶两个开始只喝着雪碧,后来就换成了啤酒,一杯又一杯,结果跨世纪的时候,她们两个都没有感觉。
其实大家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所谓跨世纪,不过就是时间跨入了2000年。所谓的狂欢,不过是一堆人的寂寞。
江彩云和江小蝶两个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后两人结伴着去打电话,江小蝶家里装了电话,很轻松就和父母通上了话。母亲在电话线那头哭泣,哽咽着说:“孩子,你过得好不好,十几年了,你还是第一次离开我们一个人过年。”
“妈。”江小蝶说,“我不是一个人,全厂里的人都在呢,特别是彩云,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的。”
“哦,那就好,那就好,孩子,家里一切都好,记得照顾自己啊。”
“好的,妈,我知道。”江小蝶说,“没事我挂了。”
江小蝶在听到妈妈说了一声哦之后果断地挂断了电话。江彩云说:“为什么不多说说,好像新年快乐都没有说吧。”
“对啊,是忘记了,我怕再不挂,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了,大新年的,不吉利。”
“呵呵,想不到你还这么迷信呢?”
“唉,迷信也是一种信仰,我害怕自己没有任何信仰,到时候出现信仰危机呢。”
“这话说得,小蝶,我在想新年了,新世纪了,这可是千年等一回的事情啊,我们要不要去犒劳一下自己呢。”
“怎么犒劳呢?咱们又没有多少钱,有话说得好,所有的浪漫都是浪费钱换来的。”
“那也不一定,红酒钢琴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才叫浪漫吗?”江彩云将手里的一杯热奶茶喝了个精光,舍不得扔掉。她看着杯子上那个夸张的笑脸,心情似乎变得好了起来。
“当然,没有这些,整天为着柴米油盐操心,怎么浪漫得起来呢?”江小蝶不以为然地说道。
“小蝶,就算你说得对,那也是情侣之间的浪漫吧,我们两个就不必了,比如我们可以去看看风景,工业区这灰色的街道,灰色的天空,你就不想换换新鲜空气吗?”
“想啊,做梦都想。”江小蝶说着,脸上有了兴奋的表情。
“我是说,咱们去镇中心看看,散散心好不,还要两个星期才开工,正好可以好好地玩一玩呢。整天闷在宿舍里,心情难免压抑,你觉得呢?”
两人返回宿舍精心打扮了一下,然后就出发了。当然说精心打扮不过是换了件棉衣,然后将头发稍微整理了一下。上个月发了六百多块钱,要考虑寄给家里,得算计着用。
在那座人行天桥上,江小蝶说:“你有没有发现,这天桥的两端连接的是两个世界。”
江彩云说:“怎么了,这么文绉绉的,真受不了你。”
“这么说吧,来,你看看这天桥,这边,是工业区,里面的人一个个面如死灰,行动机械得像僵尸,而这边,你看看那些红男绿女,一个个神采飞扬,奇装异服,不知道有多潇洒。”
“这些都是表象,你又不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你怎么知道他们活得潇洒。”
“我可能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他们至少在物质上活得比我们富足。你看看这边这些别墅一样的房子,每个门口都有保安把守着,从里面出来的人,都开着小车,漂亮女人在旁边盈盈浅笑,我承认,我开始羡慕了。”江小蝶说着,脸上有了一种飞扬的神情,像是在幻想着这种好日子。
“小蝶,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我知道你不止一次萌生过这种想法,想要进入这个城市的上流社会,可是,你觉得那样好吗?”
“我没有想过好不好,我只知道我现在过得一点都不好。”
“既然过得不开心,我们俩回家乡去好吗?至少那里还有亲人。”
“谁都不想背井离乡的,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理由,我需要衣锦还乡。彩云,有时候我想过放弃自己的生命,可是我没有勇气。如果活着是最好的选择,那么我希望自己活得风光,像这种流水线上的生活,我已经受够了。我经常会看着那条墨绿色的流水线出神,它总在往前奔跑,无休无止,没有停顿,循环往复,我们的青春,就将要在那条流水线上消耗殆尽,我们要一直这样吗?工作上稍微有点失误,甚至只是动作稍微慢了一点儿,就要忍受组长的数落与白眼。我们,需要活得这么憋屈吗?有话不能说,有气不能出,有苦无处诉,有时候,我真想狠狠地扇那个人模狗样的组长两个耳光,然后离开。可是一想想,离开,可以去哪儿呢。”
“小蝶,你知道清心寡欲吗?或者,那才是我们需要坚持的。”
“清心寡欲?说得不好听就是不思进取,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
江彩云垂下头,长长的头发遮住大半边脸,半晌,她无奈地说道:“没有,可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找人生的意义呢?平平静静地过完这辈子不好吗?”
“当然不好,彩云,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种简单无望的工作,简直就是在浪费我们的生命。我们应该有追求的,对不对?我们应该有理想的,对不对?我们从来都不服输的,对不对?”江小蝶情绪激动,紧紧地抓住了江彩云的双臂,甚至还不住地摇晃着她。
“你说得都对,小蝶,可是,我不知道我该从哪里入手,开始我们不一样的人生。有时候,认命或许是最好的选择,或者说,不选择是最好的选择。”
江小蝶的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看得出,她的内心崩溃到了极点。她抬起头,仰望灰色的天空:“我们这样看着时光匆匆流走,我觉得我们每一天都在等死。”
“唉。”江彩云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在挣扎,有时候想放手一博,有时候想随遇而安,人就是矛盾的,因为矛盾,所以痛苦。”
“彩云,我有一个堂姐,初中没毕业就来广东打工,被一个台湾老板看上了,然后供她念书,现在有了自己的公司,你觉得这样的人生路好吗?”
“小蝶,你想这样吗?”
“我不是想,我只是觉得我们有时候不必那样执着,有时候放弃某种坚持,就会让自己过得更好。”
“小蝶,我不是想要左右你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如果你离开,我们会更加孤单。你看看,我们在这里,在这个冰冷的工业区里,还有个安慰,还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如果你离开,我害怕你一个人,你知道吗?”
“嗯,彩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担心我对吗?”江小蝶裹紧了身上宽松的棉衣,说,“都说广东这边一年四季都很温暖,你看这刺骨的寒风,甚至我在家乡都没有觉得这么冷过。”
“这儿风大,我们还要不要去中心街区呢?”江彩云问道。
“去,为什么不去。虽说那些繁华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可是能允许我们仰望一下吗?”
“呵呵,当然可以,走吧。”
草木繁盛的南城广场,有零星的人走来走去。拾级而上,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闻声望去,却见情侣在广场的石凳上紧紧地偎依。江彩云在那一刻猛然就想起了林子建,他说让她等他的来信,可是她急匆匆地离开了家。不知道那信有没有到达她的家里,几次打电话回家母亲也没有提过,大概是没有吧。
男人说过的话,本来就不必放在心上的。江彩云想,这样也好,没有一个彼此牵挂的人,人生会变得更加简单。
江小蝶说:“彩云,你看他们幸福的样子,你想找个男朋友吗?”
“不想。”江彩云用的是异常坚定的口气。
“我也不想。刘大海你知道吗?自从那次之后,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他甚至不知道我为他受的罪。”
“小蝶,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男人,或许我们应该慎重对待。爱情,有时候是不能染指的东西。”
“你相信会有灰姑娘和王子那样的故事吗?”
“灰姑娘,那不过是幻想。爱情,有时候很现实的。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一时的冲动。”
“林子建和你联系上了吗?彩云,我看他对你挺上心的。”
“我知道,我一辈子感激他。只是我们不适合,他有他的人生,灿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