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夜,困倦的旅人。江彩云看着身边的人们一个个相继睡去,伏在桌子上的,伏在自己膝盖上的,伏在别人怀里的,还有仰起头靠在椅背上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很困倦,此刻一只黑手在加紧行动。当那只黑手伸进对面那个男人的上衣口袋里的时候,江彩云想也没想狠狠踢了那男人一脚。随着那男人的一声低低的吼叫,那只黑手识时务地离开了,然后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大家只当他是在平衡摇晃的身体。对面那个男人皱了皱眉头,又睡了过去。
江彩云想,自己还是不够勇敢。如果能将那人捉住,说不定可以挽回许多损失。
可是,那跟自己有多少关系呢?就像眼前这个男人,自己鼓起勇气不怕牺牲帮了他,他却以为她打搅了他的清梦。
颠簸了大概十二个小时,列车终于到站。江彩云推了推沉睡中的江小蝶,两人就随着拥挤的人流出了火车站。找到了一个电话亭,给江小蝶的表姐打传呼机。对了,传呼机就是上面提到的BP机,这玩意名堂多,还叫BB机,扩机,在这里就不给它做广告了,反正一句话,这传呼机就是那个年代的特色通讯工具。那个时候写信和打电报是普通大众的联络方式,虽说速度不是挺快,可是感觉特温馨。当然电报不能说温馨,一般诉说想念或是普通事情不会给你拍电报,在江彩云的印象里,电报的内容都是不太吉利的。
江小蝶从背包里掏出电话本,拨通了126扩台的电话,然后静静地等待着。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江小蝶赶忙抓起了话筒。
“喂,表姐吗?”
“谁啊,我找老板娘。”那边一个男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江小蝶只得无奈地将话筒递给了老板娘。然后又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接到表姐的电话。表姐在电话那头懒洋洋地说:“小蝶,表姐睡着了啊,对不起。你在就太好了,我还以为这么久了你走掉了呢。”
江小蝶一阵苦笑,如果不是不知道走到哪里去,谁会在这炎热的电话亭里等上半个小时。老板娘都在劝她们俩不用等了呢。然后表姐就告诉了她们乘车的路线,说到了樟木头再打电话。
“樟木头?”江彩云说,“早知道这样,我们跟着那两夫妻一起走了。”
“谁知道啊,我还以为下火车就到了呢,表姐说她在东莞,城市好繁华的,我哪想到那只是一个小镇,还要走这么远。”
江彩云说:“别埋怨了,走吧,走吧,小镇说不定另有一番风景。”
江彩云说得不错,樟木头的风景绝对不比市里差。樟木头有火车直达香港,每逢星期五,就有大批大批的香港人过来度假,还有“小香港”之称。当然,这些是江彩云后来才知道的。
俩人顺利地到达了樟木头,表姐经历了上次那个教训,大概是守在了电话机旁,不到一分钟电话就拨过来了,不一会儿,表姐就风风火火地过来接她俩了。
表姐名叫刘灿灿,是个美女,江彩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这样觉得。表姐领着她俩经过了一座人行天桥,然后又走过了一个长长的街道,然后就到了一个工业区。在工业区后面的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有一个刘灿灿暂时的家。与刚才看到的那些繁华相比,刘灿灿的家显得相当寒碜。二十平方米的屋子,摆了张床,然后就基本上没有活动的地方了。床头柜上摆了个黑白电视机,正放着听不懂的白话歌。
刘灿灿说:“小蝶,你为什么没去上大学,我听妈说你成绩一直不错。”
江小蝶说:“表姐,那是很多年前吧,咱不说这个了,我需要重新开始。找工作,你可以介绍去你们厂吗?”
“去我们厂是可以,不过我觉得太浪费,你好歹也上了高中,人又长得漂亮,在我们那样的小厂,太委屈你了。不过,现在的好工作也不是很好找,一般都要会说广东话,你先别急,多看看本地电视,学些日常用语,不出一个月就学得差不多了。”刘灿灿说着,就开始给她们俩做饭。
“表姐,你一个人住吗?厂里不包吃住的啊,还要租房子,那得多少钱呢。”
“有些厂是包吃住的,不过厂里不太方便,我就搬出来了。”刘灿灿停顿了一会儿说,“还有一个人住在这,我跟他说你们在,就不用回来了,你们就安心住这儿,工作可以慢慢找。”
“哦。”江小蝶应了一声,还是不放心地问,“住这儿的是姐夫吗?”
“还不是,男朋友,是姐夫了当然要请你们喝喜酒的哦。”刘灿灿开心地笑着,看来女人有了爱情的滋润,再怎么艰苦的日子都过得下去。
江小蝶和江彩云吃过饭后,两人挤在床上睡了美美的一下午,等她们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江彩云推开窗子,看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她想,不久的将来,她也要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自己已经十八岁,开始工作挣钱那也是天经地义的。
江小蝶说:“彩云,你想好找什么样的工作没有,或许我们不用像表姐那样,可以去镇中心看看。我听说镇上有许多酒店,咱们俩长得也算漂亮,虽说不会说白话,可是总归可以去碰碰运气的。”
江彩云坚定地说:“我不去。酒店那是什么场所,乱七八糟的,听说还有许多不法的勾当,打架斗殴的贩毒的都有呢。”
“你怕什么,你规规矩矩地做你的事情就好了,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找麻烦。许多时候,麻烦都是自己惹来的。”
江彩云说:“先看看吧,明天就去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你说我们俩个要不要在一起,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当然在一起啊,为什么不在一起?”江小蝶说。
“那如果你想去那种地方上班,我是不想去的。”
“好吧,我的大公主。”江小蝶说着,就打开了电视,很认真地模仿起来白话的腔调来。
半夜的时候,刘灿灿回来了,还买回来一床凉席。江小蝶随口问道:“表姐,你干嘛去了呢?”
“买凉席啊,我打地铺,三个人睡不下。”
江小蝶和江彩云相视一笑,也不再追问。
第二天,江彩云和江小蝶就早早地起床了,然后稍稍地打扮了一下,就去外面找工作。她们俩先在工业区入口处的广告牌下站了许久,映入眼帘的全是招生产工招熟手之类的。偶尔有些体面的工作,要求又是大学毕业,熟悉电脑操作,会英语会话等一些对于他们来说高得离谱的要求。
江小蝶找了个花坛坐下,对着天上的云说:“彩云,我看咱是没指望了,老老实实在表姐的厂里干个生产工,说不定有机会的。表姐当初来的时候也是操作工,后来就升了组长。”
“唉。”江彩云长叹了一口气,“你别说什么组长,就是给个经理给我当,我也是不想干。”
“那你想干什么呀?”
“我什么也不想干,我想回家。”
“你怎么了,刚出来又想回家,这样不行的,折腾来折腾去干什么呀,回家能干些什么,帮你妈干农活养猪养鸡吗?”
“那有什么不好,在这里我们也会是一事无成,我昨晚上想了一夜,我觉得我并不喜欢这里。你看那些女工,上夜班的女工,通宵达旦地工作,神色倦怠,面无表情,这和活死人有什么区别。我不想我有一天也像她们那样,将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唉。”江小蝶说,“这都是命,谁不想过舒服日子呢?”
“小蝶,我并不是想要舒服,我只想我有个目标,然后为之奋斗,如果像个机器人一样地工作,我想我会崩溃掉。”
“还没开始呢,彩云,我是这么想的,先干着,咱身上的钱也不多了,住表姐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到时候再换工作好不好?”
“也只能这样了。”江彩云说,“走吧,去当个生产工去,好歹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于是,两人就轻松进了一家玩具厂。通知明天就可以来上班,然后给她俩安排了宿舍,俩人去外面购置了简单的蚊帐和被褥洗漱用具。江小蝶坐在床沿上,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说:“总算是工作顺利,彩云,加油。”
江彩云说:“我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太仓促了,还没了解这个是什么样的厂子,不会到时候不发工资吧。”
“那倒不至于,有付出就会有回报的。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说好了要重新开始,就把那些梦想啊追求啊统统放一边去。到时候发工资了,寄点钱给老妈,也算是有个交待。”
江彩云有些失落地说:“你说,我们这辈子就这么完了吗?”
“什么话,才刚开始呢?”
“我真的,真的很迷茫。小蝶,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迷茫这词是江彩云忽然间想到的,可是用得非常贴切。可是,谁的青春不迷茫呢?就是林子建,已经步入大学殿堂的他,也开始迷茫了。
林子建此刻到了武汉的一所高校。办理了各种手续,交了许多的钱财,然后就被带到了四楼的宿舍。两个新来的同学正往他的床铺上扔各种东西,整个一片零乱。
林子建说:“我睡哪个床?”
那两个好似没有听见,继续各忙各的。
林子建叹了一口气,就出去找邮局。他要给江彩云寄信,告知他的宿舍地址。这信大概在十来天后到达了江彩云的家里。刘春梅看过信后胡乱一扔,那信就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唉声叹气了。林子建等了许久,每次去信箱里查看的时候,都是空空如也,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她想起江彩云平时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淡淡的哀伤。他想起了一句诗,像风像雨也像雾,这正可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捉摸不定,若即若离。
不过林子建毕竟是个爷们,不会整天伤春悲秋,他很快就融入到新的学习环境中。大学的生活是惬意的,学习不紧张,各种条件都还不错。有一天,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林子建遇到了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的女人。
这个女人叫岳灵灵,她此刻也在图书馆里看书。话说这个就是缘分吧,没有迟一步也没早一步,他们两个就那样遇见了。岳灵灵很大方地说:“嗨,帅哥!我叫岳灵灵,很高兴认识你。”
林子建虽然知道自己帅得有点明显,可被人这样直接称呼还是第一次。他对着岳灵灵笑了笑,有些羞涩地说:“你好,我叫林子建。”
岳灵灵说:“你好特别哦。”
林子建说:“真的?”
“我还不知道男生会脸红的,我喜欢你,这样的。”岳灵灵故意在我喜欢你的后面停顿了一下,林子建的脸就红得像秋天的番茄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岳灵灵会经常有意无意地和林子建相遇,然后两个人结伴而行。当然,只限于在校园幽静的树荫下走一小段的路。一个星期天的黄昏,岳灵灵又在校园的大树下遇见了林子建。那个时候,林子建正对着天边的夕阳发呆。
岳灵灵轻轻地走近他,在后面拍了拍林子建的肩膀,在外人看来,那动作相当亲昵。
林子建说:“嗨,这么巧啊。”
所谓的巧遇,不过是岳灵灵的故意,她总是在人群里搜寻他的身影,然后悄悄地出现。“是哦,我觉得咱们缘份不浅呢。”
“呵呵,别说缘分那么不靠谱的东西。”林子建说着,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天边的晚霞。
“呆子,不说缘分,说什么呀?”
“说点别的,比如理想。”
“理想?好吧,那你觉得到这儿来是你的理想吗?”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三年之后,混个毕业证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你怎么能这样想?要是我们在大学学不到东西,混个毕业证有什么意义呢?土木工程,听着就有气,我一个女孩子,将来干什么去呀。”
“当工程师啊,林徽音不是桥梁专家吗,还会千古留名的呢。”林子建笑了笑说。
“说真的,我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当初我没有选这个专业,阴差阳错啊,不过认识了你也算是幸运。”
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子建就是一根木头,此刻也要想想眼前这个女生的话外之音了。沉默了一会儿,林子建说:“你看到过天边的彩云吗?”
“彩云?见到过,只要天气好,早上晚上都会有的,很平常的。彩虹就难见到了,那得要下雨,一整天都下那也没有,得雨过天晴才会有彩虹出现。”
“我说的不是彩虹,是彩云。”林子建说。
“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当然。”林子建想了想说,“我有一个同学就叫彩云,江彩云,她说,想她的时候,看看天边的云,她会在那里。”
岳灵灵的心中涌过一丝不快,她深情地吟起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偶然。”林子建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一直没有弄明白她说话的意思,今天总算明白了。一切不过是偶然,她想要离开我,像一朵云一样自由来去。”
“你想她吗?”岳灵灵说。
“想,也不想。”
“什么意思,你想不想她自己都不知道吗?”
“我为什么会知道,你认为感情这事可以明明白白的吗?”
“当然,林子建同学,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我喜欢你。这是明白无误的事情。”
林子建回过头,看着眼前的岳灵灵。岳灵灵虽说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美女,可也是五官端正的。她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似的垂下来,披洒在白白的粉嫩的肩膀上,她的眼睛忽闪忽闪着,像红得发紫的小燕子的眼睛一样水灵。林子建垂下眼帘,忽然就瞧见了岳灵灵丰满的胸脯上有个鲜红的心形图案在跳动着。
那是她的心!此刻岳灵灵的心也像胸前那个鲜红色的图案一样突突地跳动着。林子建将视线移开,看着校园里遮天蔽日的香樟树。不远处的香樟树下,有一男一女紧紧地挨在一起。
岳灵灵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长得太像路人甲了对不对?没有你说的彩云漂亮对不对?”
林子建说:“你别这样说,喜欢不喜欢不能光看表面。”
“里面有什么可以看吗?”岳灵灵说着,样子古怪得像是史前的精灵。
“你。”林子建轻轻地皱了皱眉头,“我,不值得你这样。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真的,我一无所有。”
“我不要你任何东西,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感情。子建,从我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被你吸引住了,可能我骨子是比较色的吧,我喜欢长得帅帅的男生,赏心悦目嘛,为这个,我经常会恨造物主不懂得怜惜我,要是我也长得如花似玉沉鱼落雁的,说不定我就可以拥有很多人的爱了。唉,可能上帝将我扔下来的时候,是脸着地的吧。”
“你真搞笑!你相信有上帝吗?”
“不相信,不过有时候渴望有个上帝在上面看着我们,在心里有个安慰。如果一个人没有任何信仰,只会觉得这个世界太无趣。”
“上帝看着你,看着你可以帮你吗?可以解决人们心中的困惑吗?”林子建说。
“不能,不过许多问题我们可以从圣经中去寻找答案。”
“中国有这么多宗教,为什么要崇洋媚外呢?”
“信仰是没有国界的呢。”
“什么都会有国界。”林子建俯身拾起地上一片落叶,有些伤感地说,“不说这个了,说说这个季节。深秋了,你相信秋天是离别的季节吗?”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们或许可以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金秋十月,风吹稻浪,硕果累累,大地一片金黄。”
“岳灵灵,你活在诗情画意里吗?我没你那么好的想像力。”
“呵呵,活在诗情画意里有什么不对吗?我觉得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白痴。”林子建爱怜地骂了句,想起家乡被大水肆虐过的田野,内心不禁一阵凄然。
岳灵灵看着林子建温柔的眼神,不禁怦然心动了。她说:“子建,我问你一个问题,像我这样的女生,会有人喜欢吗?或者换个说法,会有人爱吗?”
“会的,很少有女人嫁不出去呢。”
“别说嫁人这事,还早着呢。”
“那你渴望有个人爱不是想嫁给他吗?某人说了,不以结婚为目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呢。”
“我就耍流氓了,你怎么着?”
“岳灵灵,我很怀疑你是不是女生呢,你就不懂得羞涩一点吗?”
“新时代的女姓,从来不知道羞涩为何物,你不觉得这是一种勇敢吗?”
“好吧,你勇敢。只是我很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那我们可以公平竞争啊,给我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岳灵灵,你除了这个问题就不会说点别的了吗?我觉得你挺无聊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你懂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虚伪,你还没有长大,要是你长大了,会希望有无数个人爱你。”
“这么说,你是长大了才这么说?”
“也可以这么说,子建,女生比男生成熟得快,你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说不定她心里想的是你应该爱她了。”
“喜欢和爱有什么不一样呢?”
“这真是个白痴的问题。我认为吧,喜欢是淡淡的爱,爱是浓浓的喜欢。”
“岳灵灵同学,你真的这么想爱吗?我给你介绍一个。”
“谁?”岳灵灵问。
“我宿舍的,身高一米七八,体重六十五公斤,貌赛潘安,才赛纳兰,你觉得怎么样?”
“是你吗?”
“当然不是我,邱明亮。”
岳灵灵消失得像火箭一样快,半响,返回来冲着林子建嚷道:“林子建,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岳灵灵的这辈子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两个星期后,她又出现在林子建的面前。
林子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生气了吗?”
“没有。”岳灵灵说,“我只是觉得我太过冲动,我们都不怎么了解,说那些为时过早,我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说对不对?”
林子建差点将眼镜摔到了地上。这个岳灵灵,一定是他今生的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