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立即跟着跑出去。在石板搭成的乒乓球桌旁,林哥坐靠在绿荫下的大树根上,他显然才从山林回来。他的身旁搁着一个小背篓,背篓里有一截粗绳子,一个铁水壶,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株在阿兰此时看来跟野草一般的兰花!林哥又去采兰了!阿兰愤愤地看着他为采兰摔伤了的腿,他为采兰仍在滴淌的血……山娃们看见林老师勇敢得不但没掉一颗眼泪,反倒冲大家开心地笑着,而阿兰老师却转过身呜呜地哭了。
第二天,林老师不能教学了,阿兰老师就把两个班的山娃聚在一间教室里上课,黑压压的课堂安安静静,阿兰老师红肿着眼睛教大家画画——画兰。阿兰老师画的兰花纤柔而坚韧,阿兰老师画的兰花芬芳四溢。
山娃们都知道,林老师是为了采兰而受伤的。他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去采兰,有时走得近就带两个大点的山娃,有时谁都不知道他在密林中的何处。即使上课时,林老师也不会忘了准时把他的兰花从屋里搬出来晒太阳,又会准时把它们搬回去。他还有一把专门测量兰花叶片长宽的尺子,一个专门观察兰叶兰蕙斑纹的放大镜,还有温度计、水洒……
有一次,王大狗没有交家庭作业,林老师居然当众原谅了他。王大狗说他也上山采兰去了,便从书包里掏出一小株兰花来。林老师接过来一看,说这是兔耳兰,它的两片宽叶子像兔子的耳朵。品不高,不值钱,但是好看。王大狗就站在墙边等待林老师的从宽处理,阿兰老师来了。她明白缘由之后,对王大狗说:“大狗,老师用昨天的家庭作业考考你,考好了,放学后就回家;考不好,放学后就得留下来补习。”
“嗯!”
王大狗瘦小的身子随大脑袋点动着。他毛毛虫般的眼睛狡黠地眨了眨。
“第一道题,造一个因果关系的句子。”
“咚咚咚”,台下的山娃都踊跃地举起了手,他们故意把木板拼成的桌子用胳膊敲得直响。
“手放下,由王大狗自己造。”阿兰老师鼓励地看着大狗。
“想好了。”大狗举起手说,“昨天我上山去采兰,采到了一个因果,真好吃。”
“哈哈哈哈。”
全堂哄笑着,王大狗和林老师在自己的笑声中,不好意思地埋下了头。
兰,就如此让人痴迷吗?山娃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林老师真的最爱兰了。他说我们古园盛产兰花,这里的兰花吸天之灵气,吮地之精华,居悬崖而纤尘不染,隐玉姿且风华绝代。国内外的爱兰之士大多不知道古园的省名、县名,但都知道中国有一个地方叫古园,这里生长着一种名扬四海、质优价昂的“古园兰”,其叶极细极长,其蕙极素极香……
“古园兰”便成了山娃心中的骄傲,山娃们传说着古园兰的神奇:世上的古园兰仅有一株,生长在最高最险的山崖上,没有人采摘得到……
“兰花素有王者之香,而古园兰正是香中之王,这种香仅配你。”
林哥对阿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古园兰和一份与古园兰同样珍贵的东西一起送给你。
半年后的一天中午,几辆越野车停在了古园小学的门口。车上下来几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佬,他们也和许多人一样慕名踏寻古园兰,不同的是他们要用古园兰做成一种珍奇的香氛。他们发现阿兰的一颦一笑和清新的大自然出奇的协调——阿兰正在房前料护林哥的几十盆兰花。他们惊讶:尘世中,再没有哪个女子比阿兰更适合做这款香氛的广告形象代言人。何况她对兰花的了解是那么细致和独到,天然的一个兰花知己。
阿兰要走了,她要去做一款香氛的形象代言人,她接受了这个突然而至的邀请。这一天,山娃们在国旗下集合,女娃娃都扎上了红蝴蝶,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山娃在阿兰老师面前端端正正行了一个队礼后,把一叠图画纸庄重地递到她手中,阿兰看见图纸上是每个山娃自己画的古园兰。这是她曾教他们画的,细长的叶,素净的花……没有涂上任何一抹彩色。阿兰明白,山娃们还像当年不知什么是布鞋、凉鞋、棉鞋、运动鞋一样,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是颜料、什么是蜡笔。阿兰老师扑闪的睫毛此时好像古园清晨的草丛,湿漉漉的。
林哥站在山野上,一脸的荒凉。大家很快注意到他爬高山攀悬崖愈加变得粗大的双手此时正捧着一株光芒四射的绿色黄金!他捧着它,像将军捧着辉煌的战果,像猎人捧着征服了的兽头,像恋人捧着一颗跳跃的心,走向阿兰。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真正的古园兰!其叶极细极长,其蕙极素极香……
“带上它吧,阿兰,大都市里的人会永远惊羡你。”
林哥说话时,远望着遥远的山边。他没有面对阿兰,尽管他多么希望再看她一眼,他害怕阿兰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他心里的话。
汽车带走了阿兰,汽车留下的一阵阵飞尘,模糊了林哥的眼,模糊了爬上树梢追望车影的山娃们。
在破旧的办公室里,林哥坐在阿兰常坐的那张木椅上,看着阿兰留下的一本本讲义无比精美,一堆堆认真批阅过的作业码放齐整。林哥突然奢望自己的男儿之躯也是这样一个薄薄的本子该多好啊,曾经凝聚过阿兰温情而专注的目光,如今也能留下她不会带走的娟娟字迹。
林哥想起阿兰那双顽皮的手常常从椅子背后悄悄伸过来蒙住他的眼睛。他不由闭上了双目,他多么希望此刻阿兰就在身后,阿兰的双手就在眼前。但什么也没有,昔日四壁生辉的小屋如今寂静得可以听见他的目光触及墙壁的声音,可以听见他内心深处没有喊出来的呼唤。林哥朝房屋中间的那扇门冷冷地瞥了一眼,阿兰还会像从前一样躲藏在里面吗?阿兰还会因为这些小把戏而忍不住笑出声来吗?不会,永远不会了。林哥默默地望着这扇门,望着门里的往事,望着往事里揪心的幸福……这是一扇多么美妙的门呀,打开它,就打开了欢声笑语的匣子,就打开了甜腻腻的蜜罐儿。而今,一切都远去了,越去越远,都伙同无情的时间有去无回了。是啊,他苦苦觅到的兰花和兰花般的人儿,就这样变得如梦如幻了。眼前,这扇没有关闭的门怎么突然间变得那么破朽、那么灰暗、那么碍眼、那么可恶了!它敞开的全是无比清楚的失落,它绽放的全是最最酸涩的思念……林哥慢慢起身,他要关上这扇门,关上从现在截止的所有以前。
“砰!”
门被重重地摔上了,门框和林哥的心同时震颤着,久久不能平息。突然一阵轻风吹拂兰叶一般,插在门背后木缝间的一个浅绿色的信封,在林哥面前正春意盎然地摇曳着——
“林哥:你说的有一天你会将古园兰和一份与古园兰同样珍贵的东西送给我,我知道这份礼物是什么,我已经把它和古园兰一起坦然收下了。林哥,你知道吗?汽车带走了我,但是带不走我的心,就像我带走了古园兰,却带不走古园的根一样,我会回来的。
“林哥,我要带回山娃们没有见过的彩色笔,没有穿过的运动鞋,没有用过的课桌椅,没有想到过的电教设备……还有一个从离开古园的那一刻就开始回头的身影……”
林哥是以一目二十行的最快速度浏览完这封信的,他甚至没有看清楚上面写了些什么。他只看到“我会回来”这四个字。
“阿兰会回来的,阿兰会回来的……”
林哥捧着信大声念着,他的双手颤抖着,他的目光比那天发现了古园兰还要明亮。
“咚!咚!”
林哥猛地推开门,他真想冲到他曾经到过的最高山崖之上,对着阳光对着云海对着四面来风,纵情释放这抑制不住的惊喜,这份热乎得灼人的抚慰……可是林哥迈出的脚步突然停住了,他看见躲在门口的大小山娃正幸福地哇哇哭着。那一刻,林哥似乎看见了,雄伟的古园山在憨厚地笑着,那些神奇的古园兰也从山坡上探出了身子,全都乐弯了腰……
后来,果真有很多越野汽车很多次开进山来,带来了阿兰信中所说的彩色笔、运动鞋、课桌椅、电教设备……却始终没有带回阿兰老师的身影。
林哥在漫长的等待中,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些没有阿兰的日子。那时,他可以蜷缩或仰卧在寂寞里,用一份安宁的心情就山芋就薄酒就狂风就细雨就几十盆生机勃勃的兰花就古园山的葱郁和无言,那时所有的情节、线索都那么清晰合理,可是现在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宁静和怡然自得了。他常常听到轻轻的叩门声,那是阿兰吗?他总是看见风中有一袭飘飘的绿色长裙,那是阿兰吗?
山娃们一天天长大了,他们渐渐地不再提起和阿兰老师在一起的往事。那些女娃娃头上的红蝴蝶,随她们奔忙和劳碌的身影,有的飘到草丛,有的飞向荒芜,总之再没有哪只还翩跹在哪个姑娘的头上。又过了好几年,他们谁也不记得有个叫阿兰的老师了。他们只看见古园小学的林老师,仍是默默地走向深山密林,像走向温暖的家。一团团白雾常常包裹着这帧似乎永恒的图画,那么浓密那么严实。
古园小学后来的新老师,惊讶地发现山娃们全都背得课本里的一首诗,又全都背错了一个字: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兰”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