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要过生日的前一两个星期,就有人开始约姚葶吃饭,约请的人大都是对这位美女心存慕意的男士,如果姚葶应了,他们一般会挑选很是像样的西餐厅或风味馆。与某位男士单独吃饭,姚葶不单是品菜品饭的,她品的还有一种空间里的格调,以及桌椅板凳的工艺、盘子杯子碟子的匠心,有些时候,窗外的繁华街景或别致山水也是她称心的佳肴,每夹一口菜、呷一口汤,它们的况味都在其中。
也有人在一两个星期前,就嚷着要姚葶做东请客的,这些叫嚷嚷的便是姚葶的那帮姐妹。包括姚葶在内,她们都是独生子女,自结成一个群体后,谁过生谁请客,已经成了她们约定俗成的规矩。和姐妹们一起吃饭,街边小摊、苍蝇馆子都下过,这些时候,姚葶讲究的则是菜品中油盐酱醋的味道、葱姜椒蒜的搭配甚至分量的多少了。
还有些时候,俊男靓女们统统围成一桌,“花起坐!花起坐!”总有人现场指挥般喊着调度着,众人顺势嘻嘻哈哈地说笑成趣。这样的场合,姚葶看重的是当时的气氛和情绪。从她二十二岁开始,至今十个年头,几乎每年生日都有这样一个大聚会。
但是姚葶到自己正正生日那天,却不会这样吃吃喝喝,她是要做点正事的:打扫楼梯、买了乌龟、泥鳅去湖边放生、提个大袋子到公园里捡满满一兜垃圾……只是今年,还一直没找到什么合适又新鲜的事来做。
那天又是姐妹们聚在一起,酒足饭饱了,都晕乎乎的,濛濛说:“明天是姚葶的三十二岁的生日,我知道她想找一件正事来做,只是还没有找到。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知我们的姚大美女感不感兴趣,不过,我敢断定,她一定愿意,而且姐妹们你们肯定个个都愿意参与……”
说完,睨眼看着姚葶和众人,目光里还有一抹嬉戏和挑衅。
“究竟什么主意呀?鬼丫头,还不赶快招来!”姚葶筷子一拍,做出一副大爷相,众人都推搡着濛濛让她赶快说。
濛濛说:“我说了大家都必须坚决支持啊!”
“说吧说吧。”
“明天我们一起去救助站吧,去看望那里的孤儿。我有一位朋友,他认识那儿的负责人,可以让我们进去。”
“去救助站?看望孤儿?”大家又惊讶又新奇,姚葶更显得有些兴奋,“看望孤儿?救助站有孤儿啊?要去要去!”
“看看你们,看看,一个个养尊处优的,哪儿知道什么人间疾苦!告诉你们,救助站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去的,这次去都要我那个朋友专门给他们打招呼。”
这帮美女,都是喜欢新鲜事物的人,听这样说来,又知道机会难得,于是很快商定,就在明天上午一起去救助站。姚葶当场合计了一下,共有八个大人四个小孩可以参加。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这么久,“救助站”确实还仅仅是姚葶头脑中一个陌生的概念。救助站当真有吗?在哪里?能救助什么……她真的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她从来没有走近过它,更没有走进过它。
回到家,姚葶做了一些简单的准备,她把女儿小姚姚不能穿的那些尚好的衣服收了两大包,又把女儿不再需要的玩具、书本读物,捡新的好的收了两大包,最后还有些神秘地告诉小姚姚明天要带她一起去一个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末了特别强调那里也有小朋友。
孩子的好奇心一下也被挑了起来,小姚姚一直缠着姚葶问这问那,姚葶的回答都很粗略,她提及了“救助站”这三个字,但一直回避着“孤儿”这个词。
“那里的小朋友应该都比你还小,你去了是姐姐哈。”
小姚姚还想问什么,姚葶已在考虑明天自己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和鞋子了,她把所有衣柜门和鞋柜门全都大打开,一时间竟挑不出中意的。
第二天上午九点,十二个人准时会齐了。濛濛惊讶地发现姚葶第一次穿了平底鞋。
“放心吧,那里没有在山上,用不着走山路的。”
和往常聚会一样,她们还是首先对彼此的穿着、行头相互评头论足一番,又交流了此行各自带了些什么,便去超市把大家凑起来的两千多元钱买了奶粉、纸尿裤和一些婴幼儿用品。小姚姚和其他三个孩子也拿着自己的零花钱去给那里的小朋友们买了些小礼物。姚葶看到,小姚姚挑选了作业本、铅笔、毛巾、湿纸巾、口香糖……上了车,小姚姚还遗憾地说:“糟了,忘了给他们买刨笔刀了。”
救助站在城西方向,姚葶的车跟随在同行的三辆车之后,握着方向盘的她,只顾跟着走,没有留意路线,脑子里晃动着和叠加着的是孤儿们的身影、面目、眼神。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不过都是些影视片中的概念化的影像。
车子下了公路,又穿过一条长长的水泥路,拐几个弯,最后在一个关闭着的大门前停了下来。姚葶望了望大门,大门左边挂着一竖一方两个牌子,竖着的牌子上写着“庆祥市第二戒毒所”,方牌子上写着“庆祥市救助站”。姚葶心里当即生出些疑惑,救助站怎么会和戒毒所在一起?但是她车上仅坐着小姚姚一个人,总不能问她,只好疑惑归疑惑。
濛濛从前面的车里钻出来,给这里的负责人打了电话,很快,负责人走出来和她简单交代了几句,一个警察便把大门打开,姚葶和女儿随着小车队第一次进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界地。
这里只有几幢不高的房子,总体感觉很安静,一时让初来乍到的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
下了车,众人便大包小包地提着买来和带来的东西,在负责人的带领下,径直向一个小院子走去。一进小院就看见一排大小不一的孩子坐在墙根边,他们什么事也不做,似乎专等着他们的到来。
濛濛事先对这里的情况稍有了解,她进来就指着一个被抱在怀里的小孩说:“啊,他就是叮当猫吧!我见过他的照片。”
负责人告诉他们,这个叫叮当猫的孩子是个侏儒,两岁多了,还跟五六个月的婴儿一样,时刻得由“妈妈”抱在怀里。
接着,负责人又给她们介绍一个叫“粑粑”的男孩,这个男孩和抱着她的“妈妈”长得非常相像,更叫人怜惜的是他对这个“妈妈”非常亲昵,时不时要用小手摸“妈妈”的脸,还喜欢在“妈妈”怀里蹭来蹭去,一高兴,脑袋和身子就使劲儿地朝后仰,看上去他是那么正常,但是一直抱着他的“妈妈”告诉他们,这个孩子腿部的肌腱有问题,他的脚后跟不能着地,说完之后,“妈妈”提着他,让他立在地上,他确实只能踮着脚尖“站”着,而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无比欢欣。
“这个孩子是被遗弃的。”
看着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孩子,一行人的心都揪了起来。姚葶伸出手想抱他,他嬉笑着要扑过来,又一下转身撞回“妈妈”的怀里。这时,姚葶才发现,这里的几个“妈妈”面容都有些枯槁,双目也无甚神采,有的手腕上、颈窝处还有文身和刺青,后来才隐约知道,由于救助站的工作人员非常难聘,这些“妈妈”都是隔壁戒毒所里表现得比较好的戒毒人员。得知这些,再看孩子们,姚葶的心莫名地揪得更紧了。
“谁是他们的爸爸呢?”
小姚姚突然提出这个问题,姚葶一下懵住了,正好院门口有几个着了警服的男警察路过,姚葶便自若地告诉小姚姚,“这些警察就是他们的爸爸。”
小姚姚对这个回答似乎很满意。
“这里还有更小的婴儿呢。”
“妈妈”又带他们走进院子里的小房间。这个小房间里有四张窄小的单人床,居中的两张床上分别放着五六个婴儿,有的扭动着,有的啼唤着,有的睡着了,他们一个紧挨一个的枕头边都斜搁着一个小奶瓶,“妈妈”把奶瓶递到那个啼哭的婴儿嘴边,小婴儿一下含住瓶嘴,即刻就不哭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奶粉或婴孩的气味太招蝇蚊,房间里盘旋着许多苍蝇,还有很多附在婴儿蚊帐的边角处,现在已是深秋,本不该有这么多苍蝇,可它们就像守着几片甜点似的守着这几张床。
“他们是不是应该换纸尿裤了?”同行的廖美女提醒道,“要不,我们来给他们换,我们这次带了很多纸尿裤来。”
濛濛戳了戳廖美女,廖美女愣了愣,自知唐突便没有再说什么。
“这几个是弃婴,那几个是拐婴……”
“妈妈”又介绍着,再把手往最里面的一张床上指,“那是十三少。”
“十三少?”姚葶有些奇怪地问道,“这是他的名字吗?”
“他是十三号那天送来的,是个男婴,蛮帅的,我们就叫他十三少。他最爱笑,你们去看看他吧。”
姚葶和小姚姚刚走到十三少的床前,十三少就看见了她们,一看见她们,十三少就咧开嘴笑了,他笑得又腼腆又大方,好像曾经认识她们似的。姚葶一下喜欢上了这个小婴儿,连忙举起相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镜头里的十三少异常机灵,看他小小的面孔,真的蛮俊朗。
负责人告诉他们,凡是来这里的孩子,都够幸运的了。他们有衣穿,有饭吃,有地方住,大点的还可以在附近学校念书,说着便指了房间外的几个孩子:“他们就在读一年级了。”
听说有在读书的孩子,小姚姚来劲儿了,赶忙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本子和铅笔,一一发给他们。姚葶从包里掏出一个玩具,走过去出了一道题考其中一个较大的孩子。
“小朋友,9+8等于多少?”
这是一个皮肤白皙的漂亮女孩,不知她是不是紧张,一时没有答上。
“快掰手指头啊!”小姚姚提醒着她,可是她右手的手指头像含苞待放的龙爪菊的花瓣,并不能一个个自由张开。小姚姚协助她掰着这样的手指头,她终于答道:“17。”
“回答正确!这是给你的奖励!”
小姚姚一下拿过姚葶手中的玩具,马上递到那个女孩的怀里,她们俩都喜出望外地笑了。
后来,姚葶又看见小姚姚拿着玩具在考更多的孩子,“5+5等于几?”“4-3等于几?”“2+1等于几?”“3-0等于几?”……小姚姚的题越出越简单,那些孩子都一口答上了,小姚姚满心欢喜地把奖品送上。在小姚姚与同行的另外三个孩子的鼓励下,刚才那个皮肤白皙的女孩子还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背起了古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静夜思》,因为太朗朗上口吧,每次小姚姚背诵时都带着一种欢快的节奏,但这一刻,听着这个皮肤白皙的长着龙爪菊手指的漂亮小女孩用她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背诵出口时,姚葶刹那间顿悟到诗中一字一句的凄清和苍凉,甚至觉得此刻普照在这个小院子里的阳光也透出了床前明月的寒意。
台阶上,一同来的陈慧看着这一切,转头对身后的儿子曹瀚说:“你看,孤儿多可怜!你还不知道珍惜你现在的幸福。同样是孩子,你看看你,你再看看他们……”
说到这儿,濛濛快步走过来,沉了脸小声对陈慧说:“你这个当妈的,只顾得教育自己的孩子,全然不顾别人孩子的感受!不要拿他们作对比,更不要当着他们的面说他们是孤儿!”
陈慧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心底生出丝丝愧意,但是话都出口了,好在孩子们都没有太在意。
姚葶再从另外一个房间走出来时,发现小姚姚和同行而来的三个孩子早已与这里的孩子们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他们都坐在院子里的墙根边,手上都拿着一两个玩具,乐陶陶地说着比画着。这会儿,他们每个人的头上都戴着一顶同样的遮阳帽,叮当猫戴着,小姚姚戴着,粑粑戴着,白皮肤女孩戴着,曹瀚戴着,旁边那个患脑瘫的小孩子也戴着……
这是濛濛以前开童装店剩余的货品,今天带到这里,正好派上了用场,姚葶透过相机的镜头看到,遮阳帽上还印着四个鲜艳夺目的字:“金色童年”,看着这一群开心自在、全都头顶“金色童年”的孩子,她的双目在镜头后不由噙起盈盈的泪水,“金色童年”四个大字,在这和煦的深秋,枝叶般颤颤巍巍……
时光的列车呼啦啦飞驰着,不知不觉,姚葶的生日在觥筹交错中又过了好几回。那些生日那天要做的所谓“正事”,也换着花样做了好几种。
还有几天就是姚葶35岁的生日了,一天夜晚,一位颇有气度的男士邀请她到庆祥市最高建筑的空中花园里共进晚餐。坐在厚实的法兰绒高背靠椅里,系着织有精致暗花的雪白餐巾,握着又冰又沉的刀叉,隔了锃亮的整体玻璃幕墙俯瞰全市的璀璨夜景,当目光触及万家灯火的边缘,姚葶突然想起了那些叫叮当猫、粑粑、十三少……的孩子,还有那位皮肤白皙的漂亮小姑娘,在这个城市的不远处,他们也该长了三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