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自以为还算得上一个清心寡欲的女子,她没料到自己会对一件身外之物这么念念不忘。
那是一只天然水晶手镯,玲珑剔透的,却不是一味的冰清玉洁。无论戴在腕上,还是置于白缎精制的匣子里,总泛着微黄的银光,浸透了几千年的月色一般,有一种旷古而寂寥的景象。荆却总疑心这个光洁透亮的圈子,是用了眼泪凝固的冰制成的,那幽幽渺渺、隐隐约约的黄,正是泪水才有的颜色。而她即便不用手,哪怕只用了目光去触摸,也能感觉出它从里到外的沁凉。
荆真正决意买下它,还是另外一个缘由。
那天,“一缘阁”的老板介绍道:“水晶名水玉,又叫菩萨石。《本草纲目》里记载它慰热肿、摩障翳、益毛发、悦颜色……对美容特别有功效啊!全市仅本店一副,姑娘不妨买来试试。”
荆素来反感凡事凡物都生拉活扯去沾“美容养颜”的边,更憎恶那些向她推销此类物品的人,特别是当了越天睦的面,好像旁敲侧击她还不够美似的。换作往日,荆或许早就转身而去了。可“菩萨石”这三个字却很合她的意,觉得比“水晶”、“水玉”更动人心。她念着“菩萨石”,再去看那手镯,不知不觉地,手镯就焕发出一股祥光瑞气来。荆的双目此刻便如同玻柜里的那些珠宝,在通明的灯光下,摇曳生姿。
越天睦说:“把一副都买下来。”
荆把两只手镯并在一起看了看:“其实,都戴着反而没味儿。”说了侧头望着他。荆细眉细眼,眼皮、嘴唇、鼻翼……整个身体都很薄,靠了墙,就是墙上一帧轻描淡写的仕女图。
越天睦不语,荆便将戴了镯子的左腕轻轻扭晃着。这水晶手镯比柜里的其他镯子更为纤细,戴在荆的腕上,愈发显得灵秀,似乎与生俱有。
“你看,好看吗?”
越天睦还是不语,沉稳的神态却透出了一分自得。也许,越天睦很喜欢看到荆现在的样子,她的目光、声音、姿势……这会儿都经店外的阳光镀过一般,有一种明媚的光彩,甚至有了一份暖烘烘的温度。站在她旁边,越天睦莫明觉得自己一刻间也有了年轻了、结实了很多的样子。
荆说:“我要把这菩萨石戴一辈子,直到老死都戴着它。”
“是么,有这样喜欢?”
越天睦似乎笑着,拍拍她的肩头,两人拥着出了店。
事实上,荆只有在穿着最飘逸的时候才会戴上这只手镯,特别换了长长的白裙。这白裙还是三年前做的,式样简单至极,唯一的特点就是白,三年多了,一点污痕渍迹都没有。这大概是她从前的衣物现在仅留的一套了。以前荆没有一款饰品,穿着它清清冽冽的,像一朵白荷。现在配上这手镯,也不显得多余,如同映在荷上的一圈波光水痕。只是这样穿戴了,定要退下所有饰物,指甲和趾甲盖儿无论绘了什么,也非得洗净;脸上更不能施任何粉黛,哪怕一抹口红。荆觉得自己稍微发白的唇色与这样的一身很相称。她的女友棘说,自古以来嘛苍白美就比一切美更摄人心魂,那些粉扑扑、红艳艳,最难受了。
周末,越天睦的女儿越季从寄宿学校回来,照例拿下周的生活费。越天睦从皮夹中抽出四张大钞,又抽了一张说:“钱不怕你花,只是别太招眼,外面乱得很。我才听说的,那些赶早课的孩子手上拿的包子馒头都有人抢。”
越季见父亲平白无故多给了一百,也不问,接过来只是说:“你不知道吧,现在不兴抢女生。”
“噢,为什么?”
“那些人说的,抢女生,没前途。”
站在一旁的荆忍不住笑了起来,越季忽地扭转身,边回自己的房边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少见多怪!等哪一天我们家遭抢了,那才真正好笑呢!”
越季比荆小十岁,已和她并肩齐头了,脸蛋粉扑扑,双唇红艳艳,却丝毫不见棘所言的“难受”。她那黑白分明的双眸,总掖着一股掖不住的盛气。
午睡过后,越季出门来,见荆又穿了纤尘不染的白裙坐在书房的转椅里翻着一本厚厚的书,目光不由得就打了过去:这满壁的英文读物,认得一排两行吗?装什么样儿,捏什么态。
突然见荆的腕上摇晃着一圈晶莹的亮环,似乎有琥珀的凝滞,又透着溪水的清澈。越季心底即刻一紧,这手镯正是自己在“一缘阁”见过的,当时还试过。
店老板说:“这镯子虽不及金玉贵重,但是只有你这样清洁纯净的女孩儿才配得上……”遗憾的是那天她仅带了买书的钱。可是,“只有你这样清洁纯净的女孩儿才配得上”的话,却一直搁在了她心头。是的,她还是个男人没碰过的女孩儿呢,在全班独一无二,在整个雪江大学也屈指可数。而荆——那个不知被多少个男人转过多少次手的荆,居然心安理得地戴着这个镯子!
越季主动和荆搭了话:“手上的是才买的吧,借我看看。”
越季几乎从未和荆扯过一句闲聊,荆有些坐立不安,急忙退下来递了过去,“是你爸爸上周一给我买的。”
越季睨了她一眼,把手镯往自己手上一套,“还真合适,不大不小的。”
“咦,你怎么不让我爸给你买只金的、镶玉的或者镶钻的,那才阔气呢!”
荆不知如何作答,一时开不了口。只觉得越季整体皮肤偏暖的色调和这手镯的清凉并不般配,又不能说出来,便楚楚地看着那镯子,希望越季当下就取下来还给她最好。
晚饭时,越天睦和越季坐了个对面,一见她的手就说:“你怎么把荆的东西戴去了?还给她,过几日我给你也买一只。”
“不要,我才不和别人戴同样的。”越季嘟着嘴说了就抹下手镯递与荆,“拿去,我不过戴着玩玩儿,何必以为我当真就要了你的!”
荆虽然急于要回手镯,但确实没有向越天睦提过此事,这会儿坐在他们父女之间,却莫明其妙地心亏来着。
“拿去啊!我可当众还了你。”越季提高了嗓门,声音尖细得像根针要从荆的左耳穿到右耳去。荆只好去接,就在她刚要碰到镯子的时候,越季叼着水晶手镯的食指和拇指像衔着一块食物的尖尖鸟嘴,突然轻轻一启,“啪”的一声,手镯清脆地断裂在大理石地板上,一些碎屑飞溅到荆的丝袜上,鬼眼睛一样狡黠而诡异地嬉笑着。
“哎呀!你怎么不接好?”
“不,不是我没接好……”
“爸,你看着的,你告诉她是怎么回事!”
“天睦……”
“一个玻璃圈子,有什么不得了的!还说再买一只!我看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如买回来都砸碎了了事——砍掉老树免得乌鸦叫!”越天睦冷冷说完,一趟目光扫了荆和越季,抽身离开餐桌,只剩下她们两人面面相觑。桌上的菜肴在僵冷的氛围中愈加红的红,绿的绿,灿烂得刺人眼目。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正从厨房里端了汤钵出来的阿姨还喋喋念叨着,“碎碎平安……”
后来,两人都去过“一缘阁”,都再没见到剩下的那只水晶手镯。她们不知是被其他人买走,还是真的被越天睦买去砸碎了。
越季更难得回家了。荆那袭长长的白裙挂在衣橱里,也整整一个夏天没再穿过。梳妆台上,仍搁着那只白缎精制的匣子,却不敢轻易启开,这是一口棺材,里面躺着一具残骸,荆一见便寒从中来。
“菩萨石。”
“这就是菩萨石么?”
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躺在越天睦身边,荆突然默默地问起自己来。这些年,沉浮荣辱经了那么多,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是那个仅仅为了几个好听的字眼儿就会押上一腔悲欢的傻女人。当初,从棘那儿第一次听说“越天睦”这三个字,她不就是突然认定了这个叫作“越天睦”的男人吗?还有“古特华”那款包,还有“醉烟”那袭披肩,还有“旧儿”那条狗……她不都是为三两个字就把自己和它们纠葛在了一起?她不知道她的心是在以什么取舍着这世间的一枝一叶。
在这个月光皎洁的晚上,荆只是真的觉得“菩萨石”这三个字比“水晶”、“水玉”更合她意。念着“菩萨石”,她似乎又拿起了那只水晶手镯,手镯圆圆润润的,完好无缺,还像从前一样泛着微黄的银光。她怕再摔了,把手镯捧在两只手的手心里,这镯子却慢慢地像冰一样渐渐瘫软、融化在她手里,冷冷的液体顺着指缝流淌着,送到嘴边一尝,是咸的,真的是眼泪的味道。
(2013.6.24.发表于《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