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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重庆宾馆惊魂夜

离开荷兰之后,尹若弗回到家乡N城做了短暂停留和修整。

2月末的天气,N城还是冬季,但是听说在香港那边,人们的着装依然十分清凉。所以这次的行李精简不少,他选了一个尺码较小的旅行箱,把需要的物件装了进去。因为这些年的旅行经验,他已经非常清楚哪些东西是最必要的。

说起来,他香港的工作找的非常顺利,有前辈师兄的经验作为引导,有针对性地投了几份简历过去,很快有好几家公司给了回应,有一家美国公司和两家香港本地事务所表示对他感兴趣。因为当时他人远在荷兰,所以不可能飞过去面试。所以各单位HR都安排了电话面试。大致流程都是先与技术负责人谈,再与人力资源的负责人谈,最后再和大老板沟通一下。各个单位显得都对他此前的经历很感兴趣,尤其是他在荷兰老东家的那一段。考虑到港资事务所可能以港人为主,必须得说粤语,可能会产生沟通障碍,于是他还是比较倾向于境外公司。毕竟在欧洲锻炼了几年英语,与老外交流起来反而更容易点。

最后一次面试是与香港公司的大老板对谈,电话那头传来浑厚而有力的声音,对方语速快而表意简练,沟通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他祖籍竟然也是荷兰,顿时增加了一层亲切感。“就是它了!”放下电话,他做了决定。

香港公司那边的HR已经帮他办好了相关的手续,港澳通行证也在计划赴港日期前一个星期拿到了。走之前的两天,他想:去了之后当晚住哪里呢?据HR说公司可以包一个星期的酒店以供新来的员工找房子,但是这也得等到公司报到之后吧,还是自己上网先订个房间吧。听那边的朋友说过,香港的酒店消费相对于内地还是很高的,于是他上一家旅游网站,搜索了一下“香港经济型酒店”,出来了一列结果,排在首位的是“Chung King Mansion”。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仔细一看下面的介绍,原来这就是王家卫电影《重庆森林》的拍摄地的那栋大厦,原来这里面还有旅馆啊,估计很多来这里住的人都是冲着王家卫那部电影去的。尹若弗对这部影片印象深刻,一直记得里面梁朝伟、王菲、金城武各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神神叨叨的神情,能到现场感受一下,应该很有意思。看看客房价格“单人房:港币360元/天”,价格也挺便宜,可能要过渡几天,于是在屏幕上的“预订”按钮上点了下去。

如往常每每在路上一样。在收到香港设计公司的Offer之后一个月,尹若弗就收拾好行囊,踏上了赴香港的行程。

飞机降落在香港机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但是天空仍然很亮。从舷窗内可以看到银色的航站楼匍匐在地面,白色的屋顶在夕阳下闪着柔和的光。一出机舱,站在舷梯上,就感觉热浪袭来,他立刻脱掉了外套,仅穿一件薄线衫,头上还是微微渗出了汗珠。香港这个新机场由英国建筑师诺曼·福斯特设计,一如既往地带点“高技派”的味道。顶盖铺陈的很舒展,而不锈钢和玻璃构成的扶梯、电梯间、钢网架梁都铮亮且工艺精细;地上铺着厚厚的深蓝绒质地毯,走上去有种闲适的感觉。来之前人事的陈小姐已经告诉过他如何去公司的路径——乘坐机场快轨到中环站,再换乘港岛线,上环站下车就可以到公司。但是他自己订的酒店在尖沙嘴,他来之前研究了下地图,从金钟站换乘从海底就可以过去。

顺着指引上了机场快线,沙发座非常宽敞舒适,车上的空调开很凉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香味。车的速度很快,但开的很平稳、安静。不一会儿从地下的黑暗中穿出,眼前一片开阔。沿线的风景很好,青山连绵,不时还能看到宽阔的海面,像一大片玉,淡淡的、含蓄的青色。高层住宅和热带植物飞速地向车后退去。

想到自己半个月之前还在欧亚大陆的另一端。现在已经来到香港的土地上——另一个曾经在电影电视中与之相逢却从来没有踏足的地方,不禁感慨万千。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代听过的艾敬的那首歌《1997》,歌里面那句“他能来中国,我不能去香港”现在还是让人唏嘘。这是一个东西方文化的交汇点,在他从其它所有途径了解到的映像中,香港是一个既有西方的体制、法律和意识形态,又保留了东方传统影响的有的所在。是个既“民主”又“热闹”的地方,在他的认知中,这里可能产生非常有趣的城市形态。但是,一切又都只是他的想象,一切都是未知。是否会像他刚到欧洲时所受到的那种“震撼”呢?他不知道,但是,他有一种微微的兴奋感、期待感,某种好奇心在涌动,也许,“冒险”本身就是他都市旅行的一部分吧。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中环。他拖着行李箱走下车,随着人流往前走。中环是港岛的大站,也是众多交通方式的环城枢纽。顺着自动扶梯来到地下一层,发现人陡然多了起来,只能看得见人头攒动。一路上,指示牌相当清晰。他的目的地是尖沙嘴,看了地铁示意图知道要先坐港岛线到金钟再换荃湾线,因为尖沙嘴在九龙,维多利亚湾的另一边。从金钟转荃湾线竟然只要走到月台另一边就行了,这种两条线之间零度接驳的效率让他很吃惊,想起几年前去荷兰大使馆办签证时曾在北京坐过一次地铁,那换乘麻烦的,比乘车时间还长。“这里是怎么做到的?”他暗中思忖着。这一站路显得很长,列车似乎陷入一个极其深长的管子里,行驶的噪声也降低了很多,尹若弗知道,此刻地铁正在穿越海底。

走到地铁闸机口,问了一下工作人员重庆大厦的方位,从相应的出口上到地面。这里才是真正的香港市区,第一感觉就是城市的“高”——一下子进入到一个所有建筑都需要仰视的环境里,尺度的迅速改变让尹若弗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时空。虽然高楼大厦都有一种让人难以亲近的感觉,但是,所有大厦的底层都是独立的的状态,好像与上部毫不相干,自发连接成一条水平向的街道。于是出现了两种对立的氛围,塔楼的孤高与街道的热情,一群在垂直方向延展,一条在水平面上铺陈。尹若弗出来的这个出口有许多卖电子产品的,不时可以看到Sony或者三星等品牌的标识与广告,橱窗不是非常规整,但是却很丰富,各种手机、相机、DV、电脑、MP4等应有尽有。尹若弗边走边看,忽然发现前面一家商店的橱窗外围了很多人,有些正高举着手机或相机向橱窗内拍照。“什么活动阿?这么多人?”他快步走上去,往橱窗里看了一眼,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戴着眼镜,穿这休闲西服,站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正在与一群小朋友做互动活动,商店内也已经挤满了人。“这是谁啊?这么大吸引力?”尹若弗仔细一看,那不是“歌神”张学友么?因为戴了眼镜,所以开始还没人出来。问了旁边的人才知道,学友哥今天是来为一个智障儿童福利机构做公益宣传的,他正在拿着话筒对台下讲话,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尹若弗驻足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心想:“真是大街上随处都能见到明星阿!”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里真是香港呢!”

又往前走了一阵,还是没看到重庆大厦。问了一个报刊亭的老板,老板用手一指:“那不就是么?你走过了。”尹若弗回头一望,原来刚才路过的就是了,又重新折返。这并不是一栋出众的楼,外立面是灰黑色的,入口除了有些台阶外也很不起眼,在这个高楼林立、幕墙晶亮的森林里,很容易被忽略。在南方热烈的光照下,这栋看似普通的大楼外观有一种戏剧性的意味,尽管它阴郁、粗鲁、笨拙,证明了现代主义的意识与亚洲性的共存。门口有几个黑人和印度人,正在向路人兜售碟片和皮包。见到有人走上台阶来,立刻聚拢过来,说着奇怪的粤语,招揽生意。这种场面尹若弗觉得只有在内地的二手市场才能看到,没想到在香港的繁华地带也能遇到。

大厦里光线幽暗,一家家店铺挤挤挨挨,虽说叫“大厦”,但是哪有一点大厦的氛围?叫室内杂货市场还差不多。各种不同肤色、人种的人在各类摊贩前卖着各色小商品和食物。有印度抛饼、土耳其烤肉饼、越南香茅河粉等等制作粗糙的摊食,也有售卖廉价T恤和仿冒皮包的衣物摊。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番茄酱、咖喱和各种汗味、体味、狐臭味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让尹若弗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周围的人眼神古怪而带着攫取感,又让他莫名地紧张。通道一片昏暗,他在挂满货品的货架间疾行,寻找电梯厅的位置。虽然这个环境如此嘈杂恶劣,但是他仍然觉得有一点兴奋——因为这与电影中描述的是一样的,甚至比他想象的更有趣。

总算在一个昏暗的拐角发现了电梯厅,他快步上前,按下了“3层”的按钮。电梯门数度打开又数度关闭,不时有人挤进来……电梯叽叽嘎嘎、晃晃悠悠地往上爬,尹若弗最先出去。迎面是一道白墙,上面贴满了各种广告语,一个硕大的红色箭头指着右侧,上面两个大字“小台北酒店”。尹若弗顺着箭头走到走廊尽头,一个木制的柜台,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正在低头按着计算器。

“你好,我订了房间。”

“什么名字?”中年男子翻起眼镜看看他,金丝眼镜快要从鼻梁上掉下来的样子。

“尹若弗。”

中年男低头看了一下本子,“单人间,一天380,押金400。”

尹若弗交了房费,中年男子把一把小钥匙拍在柜台上,向旁边一个正在拖地的大姐喊道:“阿May,带他上去,十一楼5号房。”

阿May,这大姐竟然叫阿May?尹若弗想起《重庆森林》里金城武的失恋女友也叫阿May,望着眼前这位腰有水桶粗的中年女子,他忽然觉得有种想笑的冲动。

大姐重重地放下手中的水桶,然后拿了一串钥匙低着头往前走,连看都没看尹若弗一眼,好像跟谁赌气似的。这样的服务态度,真是极品了。尹若弗也没办法,只好跟着她往电梯口走去。

两个人上到十一楼,出了电梯厅又是一条长而狭窄的走道。大姐带着他七拐八拐,来到客房区,指着走廊尽头说:“1105房间,自己过去吧。有事打电话找老板。”说完,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

尹若弗打开房门,一股难闻的味道迎面袭来。“阿?这就是单人间了,怎么这么小!”房间有多小呢?小到仅能放下一张1.2m的床之后,就只剩过道的空间了。房间没有窗户,靠里面的位置是一个小小的洗手间,用毛玻璃和卧室隔开。洗手间里也仅能转动身体。根本没有柜子或者桌子这种东西,因为根本没有空间,一个小小的老式电视,吊挂在天花上,正对着床头的角度。尹若弗觉得憋得慌,赶紧走到洗手间将排风扇打开,又将空调开启,房间里才好受一点。

这里的一切都让他不满意,但是,奔波了一天,也没有力气再折腾了。“既来之,则安之,熬过今晚再说吧!”他连衣服都没有脱,就往床上一靠,想先休息一下。

隔壁传来电视的声音,声音时大时小;而对门则不时传出说笑的声音。看来这墙隔音效果很不好。尹若弗实在太累,虽然周围声响不断,他也很快沉沉睡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尹若弗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翻身坐起,开门一看,正是那个带他上来的管卫生的大姐,她顺着门一路拍过去,一边拍一边大喊:“发火了,快跑!”

尹若弗心中一惊,他明白了“发火”指的是失火的意思。鼻子里闻到一股浓浓的烟味,抬头一看,只见斜对门的房间里,正有滚滚浓烟从门上方的可开启气窗里面涌出来。“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冲回房间,拿起自己的行李箱和电脑包就往疏散楼梯间的方向冲过去。“幸好没有洗澡换衣服。”他心里面想着,顺着安全指示标识指引,已经跑到了楼梯口。走廊里已经出来了好几个人,乱成一片。他一把推开楼梯间的门,拎起箱子就往下跑。发现前面有几个老外,穿着睡衣和短裤,正在“噔噔噔”地往楼下跑去,一看就是刚从熟睡中醒来。十一层楼,他竟然提着箱子一口气就跑到了底层,冲到室外,两栋楼的空隙之间,这才松了一口气。除了急促的气喘和剧烈的心跳外,他几乎感觉不到累。迎面正好碰上一个全副武装的消防队员,穿着黄色条纹的厚防火服,带着防烟头盔,看到尹若弗从楼上冲下来,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说的是粤语,尹若弗听得不很清楚,但他听出大意是问:“楼上情况怎么样了?”

尹若弗回头像楼上望了一下,只见浓烟从一个窗口不断地向外涌,如同一条狂怒的灰龙要挣脱出笼。他向那个方向一指:“十一楼,一个房间着火了。人们正在往下跑。”消防队员向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迅速冲进了疏散楼梯间里。

尹若弗惊魂未定,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转到正街,看到路边停了三辆消防车。看看表,时间是凌晨两点,路上基本上看不到行人。天亮之后就可以去公司报到,但是这个晚上去哪里度过呢?刚才的突发情况还像一场梦,到底什么原因就突然失火了呢?看来起火点就在他对面那个房间,他忽然想起酒店老板在他上来之前对他说过一句话:“热水器不用的时候记得关掉啊。”不会是对面热水器老化导致电路着火吧?他胡思乱想着,知道今天这重庆大厦是回不去了。“先到中环那边去看看吧。”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往港岛方向驶去。下午刚刚从那边过来,想不到凌晨两点又回去了。

司机问他:“去哪里?”

“去上环吧,皇后大道西。”

车停了,路上还是看不到人,这个时间公司也不会有人。他拖着箱子在皇后大道上走着,晚上的温度其实是比较低的,他明显感觉到了寒意,只得把外套的衣领又紧了一紧。忽然看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就像沙漠里的人看到绿洲一样,赶紧走上前,推门进去。没想到店里已经有几个像他一样深夜不归家的人。他点了一杯热饮,一份暑条,坐在角落的位置上默默地吃着,才觉得浑身暖了起来。吃完之后,又觉得困意来袭,顾不得许多,趴在餐桌上就睡着了。睡了三个小时左右,中间断断续续地醒来,最后一次清醒时,感觉手脚全部都麻痹了。左腿像被强电流击打过一样,有剧烈的刺痛感,半天都不能动弹,只能坐在那里等待血液慢慢顺畅地流进脚底。昨夜残留在桌子上的餐盒早已经被店员收去,而那几个夜不归的家伙也已经不在了,店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往窗外望去,天空已经有点泛白。开始有早班的人推门进来在柜台买完早点就匆匆离去。尹若弗觉得眼睛仍然睁不开,大脑阵阵眩晕,两边的太阳穴也隐隐作痛。天明之前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刻,身上冰冷。他强打精神,走到柜台,又点了一杯热咖啡,取回来慢慢地喝着。

外面天空渐渐地亮了,也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行人,脚步匆匆地从通高的大玻璃橱窗前闪过。他看看手表,已经7点多钟,虽然可能公司的人事经理Cindy还在睡觉,但是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必须给她打个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接,尹若弗稍微觉得有些内疚,但是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了。我是尹若弗,今天过来报道的。”

“嗯,你好……我知道的……你刚到香港么?来的可真早啊?会有这么早班的飞机么?”那边传来慵懒的声音,果然应该是刚从梦中被惊醒。

“我昨天晚上就到了……说来话长了,公司是帮我订了酒店是吧?我现在可以去入住么?”

“是的,酒店离公司不远,叫丽柏酒店,步行5分钟就可以到。”

“那你可以把地址发给我么?”

“当然可以。”

“那我办完入住再去公司报到。”

“可以,你先安定下来再过来吧。”

“好的,那晚点公司见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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