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之后，外国留学生可以申请半年的签证延长期，可以在此期间找工作。尹若弗开始在鹿特丹一家叫做FORM的设计事务所公司工作。这家公司以前卫性著称，有许多关于设计的探索性想法，敢为天下先，这在尹若弗看来，是荷兰建筑最吸引人的地方。
这家事务所的老板罗森道尔也是他们的校友，为荷兰设计界的重量级人物。老板已经年近半百，但目光锐利，总是一副炯炯有神的样子。有一次来他们学校做讲座，讲述的主题是“巨型自足城市”的可能性，体现出他们对于建筑的抱负，远远超出一般的欧洲建筑师，让尹若弗听了有热血沸腾的感觉。FORM不仅仅在概念上获得了丰富的突破，更把种种非常规的设计实现了。从那天起，他就打定主义毕业了一定要来这家公司工作，经过几次面试，现在终于梦想成真。
公司就在马斯河边，从鹿特丹中心火车站坐电车三站路即到。从外观上看，是一栋比较传统的红色砖墙建筑，本以为是像上一家公司那样的，由许多小隔间组成的办公空间，谁知道进去一看，才发现竟然是如厂房一般完全通透的大空间，明显是经过精心改造的。除了原来空间中作为结构的柱子，所有的隔墙都被打通，这种重整使建筑内外呈现出巨大的反差。无处不在的设计感，让尹若弗莫名地手心微微出汗，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兴奋。
上班第一天，项目负责人斯蒂文带着他在公司里面熟悉环境和同事（这是西方企业普遍的习惯），每个人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走到靠墙的一个座位时，一个棕色头发的姑娘一回头，尹若弗惊奇的发现，自己的同学卡特琳娜赫然坐在面前，她微笑着和他握了握手——原来她也来了同一家公司。
“真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了。”与所有人都打过招呼以后，尹若弗走到卡特琳娜面前说。
“怎么，觉得很意外么？”
“有点，不过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奇怪，FORM是大家都想来的事务所，而且你和我的喜好也比较接近。”
“那就是了。不是挺好么？”
到事务所一周后，才第一次见到公司老板罗森道尔。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是建筑界的明星，所以事务排得太满，每天像个“空中飞人”一样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为投标、汇报、讲学、展览等等事务忙个不停。业界一直流传着一个段子：有人形容FORM的建筑师加班比较多，每天只睡4、5个小时，当有人问及“那罗森道尔每天睡几个小时？”，答案是——他不睡觉！每次只在飞机上眯一会儿！那天，老板也是刚刚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做了一周的研究的课题回来，他穿了一件非常耀眼的浅绿色衬衫从公司门外走进来，在走道上正好迎面遇见尹若弗。看到陌生的脸孔，他主动上来与尹若弗握手，并且问了一下他的相关情况，拍拍他的肩膀表示鼓励，然后就迅速进入了工作的状态。
他走到几个项目负责人面前，让各组轮流将方案张贴在办公室最前方的展示板上，开始轮流点评他们的设计进展。尹若弗他们组在斯蒂文的带领下，当时正在做一个中国南方某大型城市规划项目的投标，老板背着手在看板前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墙上的几个方案，一个圆形为母题的城市方案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停下来凝神看了半天。发现在这个提案里，路网、街区、建筑全部以圆为母题，形成一个个环形的“圈地”，并且已经建起了直观的3D的虚拟模型。形式异常复杂但逻辑却异常清晰，显示出与常规的横平竖直的城市规划完全不同的空间品质。
“这个方案是谁做的？”他转过头来问组员。
“我做的。”尹若弗在人群中间举手说道。
“说说你的想法。”
“在场地受到限制的情况下，我尝试发展一种先做模型，再编排平面、功能和立面的做法。有一点‘达达主义’的意味。采用圆形的母体是非传统的，希望在形体与功能之间，造成尽可能的张力。后期我则不断琢磨如何将概念和理性以最合适的方式联结。”
“你知道我看了你这个方案，想到了什么吗？我想到我人们开着车，在这样类似赛道一样的路上驾车飞奔，转过弯道，眼前不断出现新鲜的风景的情形。”说着话，罗森道尔用手比划驾驶着方向盘开车的样子，“再加上富有诗意的渲染，成果呈现出梦境般的效果。”
“很有意思，继续往这个方向深入研究一下。”老板向他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虽然没有多更多的话，但尹若弗从他的目光读出了肯定的神情。
尹若弗隐隐觉得自己来FORM工作是完全正确的。回想当初，在来欧洲之前，他同时申请了英国、澳洲和荷兰的学校，获得了几所大学的Offer，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荷兰，就是因为从他接触到的国内有限的信息来看，荷兰建筑在二十世纪90年代涌现出一大批非常具有实验精神、关注当代社会变化的建筑师。他们如同一场风暴，迅速席卷了全球建筑界，冲击了人们既有的建筑观念，并且也成为青年建筑师们的偶像。而且，荷兰建筑师非常善于利用各种传媒表达自己的建筑理念，他们出版了为数众多的建筑著作，信息量巨大，谈论建筑又不局限于建筑，能将各种大众感兴趣的政治、经济、时尚、消费、艺术的内容与建筑糅合在一起，理论助推实践，深入浅出地向外界推广。尹若弗在阅读这些书籍的时候，既能感觉到他们设计中所传达的种种奇思妙想，又感受到某种强烈的力量感，让他热血沸腾。所以，在做最终选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荷兰。
然而，来到荷兰之后，在学校中的实际感受与预期并不相同。从第一学期德克的工业建筑改造，到最后毕业设计的“欧洲城市混合住宅”，尹若弗越来越感觉到欧洲的建筑师们有时候显得过于“保守”，他们习惯于小尺度的操作，他们对于自己城市的态度往往是只能做谨小慎微的调整。这种态度对于老城的保护和城市整体性的延续，当然有其积极意义，但是，如果没有任何新的创造或者对于城市的更新，那么，“发展”如何进行？如何面对当今城市人口大量聚集、交通设施拥堵、居住生活理念变迁等一系列新的问题？对问题视而不见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因为它们永远在那里，只会越积越多。很多新的都市现象，沿用传统的城市设计方式根本无法解决。
他的建筑理想——某些在其他欧洲建筑师看来过于大胆而不切实际的想法，在FORM这里是受到鼓励的。每次遇到一个新的问题，他们总是尝试用不同于常规的方式去解决，理性也是必要的条件之一。但同时，他们始终保持谦逊，从不采用居高临下的态度。避免把自己当作造物主一样粗暴地改造自然或者侵犯历史。总体说来，FORM的设计风气显得既主观而又睿智，往往在自由里面暗含着世故的成分，探索复杂的空间叙事与功能结合之间的极限。这在他看来，正是设计的本意。
冬天很快来临，到了人们都不愿出门的季节。最近，尹若弗与卡特琳娜等人已经为了一个中国深圳的投标项目忙了两个星期了，每天要工作到晚上10点左右才结束。这天上午，尹若弗来到公司，发现事务所的天花上挂满了七色彩带和彩球，氛围有些特别。他满心想着设计，也没顾上去问为什么。
下午，厨房大婶“黑妈妈”很早就在茶水间摆放好了茶点和饮料：切片奶酪、蓝莓小蛋糕、奶油曲奇、咖啡布丁和一组盛着橙汁和香槟的酒杯。同事们大部分都离开了座位，跑到茶水间喝咖啡聊起天来了，表情轻松，完全不像平日里那种个个到了下班时还正襟危坐、丝毫不松懈地忙着手中的工作那副紧张的模样。
尹若弗一边专注地做着手中的模型，一边问身旁的卡特琳娜：“今天什么日子啊？”
“你不知道么？今天12月22号，再过两天就是圣诞节平安夜了！很多人就要放假了，所以提前庆祝一下。”
“哦！”尹若弗这才想起来，老外快要“过年”了，难怪氛围这么轻松。他来了公司之后一直非常忙，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他和他的组员是个例外，这个中国的城市的竞标项目，12月26日汇报方案。现在距离提交结果的“deadline”只剩下四天时间了，所以他们一直在昏天黑地的忙着。
“我们也过去吃点东西吧。”卡特琳娜伸了个懒腰，说道。
尹若弗走到茶水间，与同事们一起喝了杯咖啡，吃了一点茶点。大家都在商量着圣诞节怎么过。有的说要出去旅行，去瑞士或者印度；安东尼说他法国女朋友会过来荷兰；而劳尔和荷赛说他们要回马德里看望家人……聊了一会儿，尹若弗和他的组员又往模型室走去，准备继续工作。
这时候，老板罗森道尔带了太太和两个孩子走进公司，打算跟员工一起庆祝。其中比较大的一个男孩子浓眉大眼的，跟他的爸爸长得很像。他们迎面正遇上尹若弗往茶水间走。
“马克，这是若弗，跟叔叔打个招呼。”老板拉住跑来跑去的孩子说。
“你好，我是马克，预祝你圣诞快乐！”孩子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和尹若弗握了一下。孩子可能只有7、8岁的样子，神态仪表却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本正经，与他玩耍的时候完全判若两人。
“你好，圣诞快乐！”
两个孩子追打着跑到一边去了，罗森道尔又对尹若弗说：“若弗，你们辛苦了。这个时间还在忙碌……但是，这个项目实在有点紧张。时间不凑巧！”
“没关系，对我来说，这将是一个很特别的圣诞节。”尹若弗受了莫大的鼓舞。
尹若弗他们团队另外两个来自西班牙的组员，荷赛和劳尔，负责做模型场地，尹若弗和卡特琳娜则制作简单的建筑体块模型并放放置于合适的位置。他们的项目负责人，保罗也过来与他们一起做。尹若弗开始还觉得有些惊奇，项目负责人亲自参与做模型，这在中国设计公司是不可想象的——在国内，通常到了这个层次的建筑师，最多只会用铅笔勾几笔草图，让手下的年轻人继续深化，很多甚至连图纸都不碰了。但转念一想，西方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强烈的等级观念，虽然保罗算是这个组的领导，但是项目紧急的时候大家都会一齐上阵，他们也觉得很正常。可见，“平等观念”在他们生活中自然流露、无处不在。
“同样一个设计，我们通常要做多少个研究的模型？”尹若弗问。
“你看到那张桌上十个不同的类型了吧？这只是我们前期所做的十分之一的工作量。”荷赛指着另外一边的长桌子告诉他。
尹若弗咂舌，现在他知道为什么FORM在业界这么知名了。
“你为什么在室内还戴个厚帽子？”荷赛看着保罗，好奇地问道。
保罗叹了一口气：“唉！都是我自己的错。前两天我给自己理发，结果把发型剪坏了。只好戴个帽子遮挡一下。”
“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了。在欧洲，男人给自己理发是常事，连本地人也不例外。
后天，老板要去北京做汇报，也同时要把模型带过去。为了方便携带，他们把大的规划模型切分成四个部分，装在一个他们用泡沫做的箱子里，箱子也被分隔成四层，每层放一块。“真是能想得出来啊！”尹若弗一边组装泡沫箱子一边感叹。这种蓝色泡沫质感如同石膏般坚硬而细密，是他们最常用的模型材料，别小看这泡沫，有了它，配合一种专用的泡沫切割机，基本上可以做出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他拿出一大块泡沫，将它顺着尺子推向发热的金属丝，“兹”的一声，泡沫冒出青烟，同时有一股奇特的味道传来，之后泡沫被笔直地切为两半，如同一把餐刀划开一大块奶酪。保罗在旁边吸了一口气，说：“我喜欢这个味道，有时候几天闻不到这个味道，我都不习惯了。”
12月24日，平安夜，晚上十点，整组人还在紧张地工作。
这时候，杜曦打来电话：“你在做什么呢？”
“还在事务所加班呢。”
“这么辛苦啊？这几天好像一直在加班阿。你们老板也太黑了吧？”
“呵呵，做我们这行就是这样的。忙起来的话，加班像吃饭一样平常。”
“本来我还打算趁圣诞假期和你去威尼斯旅游的，现在看来没指望了。”
“嗯……这次看来很难成行，对不起了！完成了这个项目，我会尽快找机会调休的！”
“可是今天是平安夜啊，难道他们不用放假回家和家人团聚的么？”
“大部分人都回去了，只有我们组还在继续鏖战。”
“为什么只有你们这么惨？”
“因为我们做的是中国的一个项目投标，后天要交标，国内可不过圣诞啊！”
“……坑爹的中国项目啊！”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话，“今天，本来我烧了好多菜，做了提拉米苏，还炖了你爱喝的紫菜鱼丸汤。想和你一起过平安夜的。看样子，只能我自己一个人享用了。唉……”
尹若弗忽然觉得一股热热的气流就像猛喝了一大口可乐之后从身体内部直顶上来的感觉，把自己的泪水一下子压到了眼眶里。“不，你等着我，我今天一定和你一起过平安夜！”
午夜11点50分，尹若弗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杜曦公寓房间的门口，他的脸已经被冷风吹成了酱紫色。
杜曦打开门，一把抱住他，两个人就在门口抱着站了很久。
“快进来吧，你看来你手都冻成冰了。”杜曦拉着他往屋子里走。
“没关系，我看到你就不冷了。”
屋子里很温暖，窗户上结了一层薄雾，一棵小小的圣诞树在屋子的一角闪烁着五色的灯光，天花上挂了亮闪闪的彩带，连吊灯都被蒙上了红色的薄绸子，透出温情的光。
桌子上果然有五颜六色的饭菜。“有些冷了，我帮你热一下！”
杜曦用微波炉把所有的菜又逐一热了一遍，厨房里传出诱人的香味。
“提拉米苏不用热了，你尝尝看，我自己做的！没想到很成功哦！”
尹若弗用小勺子尝了一口，和甜品店里的味道竟然一样：“你太神奇了！”
“你会带我走么？”杜曦环着他的脖子问。
“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你。”尹若弗认真地说，他明白这点心的寓意。
“我们去阳台上看看风景，有惊喜。”
“什么惊喜？”杜曦惊奇地看着他。
“你看了就知道了！”
杜曦拉开阳台的门，冷空气“呼啦”一下子就扑进来了，他们觉得鼻腔里像忽然塞进了薄荷糖。
“哪儿有什么惊喜……哇，下雪啦？”杜曦惊叫起来。
雪花正一片一片地飘散下来，近处的房子已经被覆盖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寂静的夜空显得分外遥远，整个城市中仅剩下星星点点的几丝灯火，只有雪在无声地落着，陪着夜晚，陪着他们。
他们互相拥着，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絮，在阳台上站了很久。虽然手脚冻得通红，也丝毫不知觉。游弋的时间在此刻停止，满月升在雾蒙蒙的紫色天空的正当中，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变得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