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它们从政府高价贩卖的土地,变成了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接着又在凌晨三点设计师的图纸上,变成了售楼小姐甜言蜜语的房贷合约。最终,变成了所有人毕生供养的楼房。而我却钟情于那些迥异的地标,陌生风格的空间,但永远不变的可能是作为旅人。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对任何一座城市里的大房子,表现出那么一点点眷顾。反而住了不少旅馆,各种各样的旅馆。有贵的,也有廉价的,有温暖的,也有恐怖的……还有隔音不怎么好,听见隔壁一夜翻云覆雨的。我甚至常常想象,自己区区可见的一生是否会间隔着在不同的旅馆中度过。你去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房间,感受许多时空交错而来的一天。
我想象到将会有这么一天,当我老去,儿孙绕膝,就用那种略带着沧桑、缓慢而震颤的电影画面感镜头语言,向他们吹着牛逼:你爷爷我这一生呐,走遍过全世界,住过成千上万家旅馆。花的钱呐,都能在北京二环买房子了……
至少过去的一年多都是这样。世界从办公室、那些房子、城市变成了一个几十公升的背包,以及那些不同的旅馆。她很小,只能放下那么几件衣服,或者物品。可她却又很大,像是一个没有边际的世界,延伸着我人生中遇见的荒原、愿景、草地、追逐、河流、古城与数不清的小镇……
比如说青年旅社,我居住过的有上百家。第一次是在阳朔,大街上到处是不同肤色的外国人,以往抽象的中国山水田园,对于他们来说的确与众不同。不过更让我感到与众不同的是,来自巴黎的两位年轻女教师,她们会当我像是空气一样存在,然后理所当然地在房间里脱下衣服,又穿上衣服。这样,你开始习惯如何在这种空间中,彼此共生有平行。就像随手能拾到与他们之间的共鸣与乐趣。
记得上次去墨脱,在一个饥寒交迫的傍晚,我和队友带着血淋淋的双腿穿越完臭名昭著的蚂蝗区。汗密村寨只有可怜的几户人家,四周是云雾缭绕的山林与峡谷,投宿到四海客栈。稀缺的热水、地道的川菜、牛肉以及温暖的被窝……这一切对于两个像是逃乱而来的人而言,是多么弥足珍贵。更何况这些都是无偿的。只因为年轻的四川老板曾眼镜说:你们那点意外遭遇毋庸解释。
第一次感受到“温暖的旅馆”,是在香格里拉的下一站——奔子栏小镇。我们当时走滇藏线的时候,奔子栏沿线几十里的公路正在大修,于是只能时常下车,推着车子艰难前行,有时会迎面碰来溅起污泥水的越野车。当夜幕彻底笼罩的时候,天空飘落下像是冰冻过的雨滴,地面的水泽时常淹没鞋子。直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尽头,看见点点微弱的灯火,而小镇上唯一的旅馆还在等候着我们。这一切会让精疲力尽的眼神欣喜若狂。来不及处理那些饱受雨水、汗水和泥水轮番洗礼过的衣服和脸庞。一群人火速围坐到餐厅,不怎么说话的藏族大哥送上热水,开始为我们烧制晚餐。空荡的餐厅里放着几张桌子,但这样的深夜显然只剩下我们几位食客。
彼时那一刻,无论那一天经历过多少汗水、劳累和惊险,在一碗简单的面条,或者一盏算不上明亮的烛火面前,都显得不足挂齿。它们给人以最彻底的欣慰与温暖。是深夜旅途中温暖的食堂和旅馆。
在川藏线上的通麦小镇,骑行的队伍住到一家小旅馆,没有物品的房间里摆满四张床,每人收费十元钱。事实上,我住的那些最廉价旅馆,大多发生在藏地,但它们却是最能让人感到温暖的。很多时候,你骑行奔袭了一天,几十上百公里的路程让人极度疲累,于是你渴望尽快住到温暖的旅馆,哪怕只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第二天早上,将要通过危险的通麦天险路段。也是在旅馆的餐厅,我又花了十元钱,吃了一碗足份的面条(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分量),又免费续吃了一份蛋炒饭(同样有不小的分量),还吃了两个荷包煎蛋(这个居然忘记给钱)。那位身材丰腴的四川老板娘,有天府人与生俱来的爽朗与热情。对待那些骑行在川藏线上的年轻人,就像是自己的亲儿子和女儿一样,不时会在厨房门口站着大声吆喝一下:不够吃的,这里还有啊,你们放开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有这种特殊的旅馆情节。也许,是在滇藏公路上,也许是许多年前第一次听到那首《Hotel California》。
“在路上”的年轻人,他们每天披星戴月,时常又食不果腹。有时夜晚难免会露宿街头、加油站、学校、林地、公园、地铁站……那些数不清的旅馆,或者是一位陌生人提供的沙发。
很多人也许不知道老鹰乐队,但却一定听过《Hotel California》。即便他不是什么摇滚乐迷。来自现场人群中的欢呼声,如同公路般没有尽头的前奏,老吉他沉醉在手鼓中的和铉,它在温暖中发出的晚风悲惋……没有人能拒绝由此扣动而起的心弦。
是的,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你永远无法体会:在傍晚荒无人烟的公路上,遇见一处闪烁着灯火的旅馆,是一种多么让人激动的时刻。
每次听起这种独特的吉他和弦与苍凉声脉时,总会在脑海中浮现出黄昏时广阔无人的西部公路。傍晚的天空,残阳如血,冷风吹袭着你的头发。开着破旧汽车疾驰而过的人,从车窗张望出风雪摧残的脸庞。然后你在黄昏的尽头,找寻到孤旅中唯一的灯火,那是一处梦中的旅馆。
这支曾在1980年一度解散的摇滚乐团,在1977年2月发行空前绝后的单曲《加州旅馆》(Hotel California),此后位列滚石史上最伟大500张专辑第37位。对于这首歌,对于是否真的存在“加州旅馆”,至今仍然有谜一样的声音与争议。根据神秘的歌词内容,有人认为歌曲中的加州旅馆是确实存在的,而这之中还有旅馆、戒毒所、精神病院三种说法。
“于是我唤来领班,请给我来点酒。而他说,自从一九六九我们再无供应……”
对于这首歌的指向,有人说,它唱尽了美国社会七十年代的忧伤与迷惘。在经历二战后的披头士运动与嬉皮士风潮后,美国遭遇了一系列问题。中东石油危机、越战、以及水门事件等。“我们是一群来自中西部州中产阶层背景的年轻人,《加州旅馆》是我们对洛杉矶的上流社会的理解。它可看做是对总是追求奢华生活的美国的一个象征,而不仅仅是关于加州和贝弗利山区。”老鹰乐队的灵魂人物Don Henley是这样解释它。中产阶层将淫乱视为放荡后的一种常态。毒品的瘾性使得你可以在某段时间痊愈而离开戒毒院不过却永远无法摆脱那重蹈旧轨的阴影,这正是“你可以一时结账,却永远无法离开”的写照。
“一九六九年的伍德斯多克(woodstock),被视为摇滚的颠峰聚会,之后摇滚就被金钱俘虏,成了金钱的奴隶,失去了积极的精神”而对于摇滚乐而言,则某种程度上,意味着Don Henley对于七零年代后摇滚界失落的无力感。
这是一首能直抵旅人心灵的旋律,然而这些旋律却不能告诉你,Don Henley和他们乐队们心中的秘密。它让加州旅馆成为永远无法言证的谜底。不过,似乎已经没有人纠结在关于旅馆的神秘想象之上。人们更愿意在路上,在旁晚的黄昏,遇见属于自己的“加州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