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班牙所有的大城小镇中，马德里远非我的最爱。它既没有安达卢西亚的异域风情，也缺乏巴塞罗那的艺术灵气，既比不上北方三省“绿色西班牙”的山清水秀，甚至比起拉曼查地区的贫瘠，也少了一份苍凉沉重的历史感。小镇居民批评它的人情冷淡，见过世面的旅游者笑话它的简陋朴素，平庸，单调，无趣，这便是大家对马德里的一致评价。
尽管如此，我依然要宣称，在西班牙的所有城市中，马德里若非最适合居住的唯一城市，至少也该在这个名单内名列前茅。这里总是时时刻刻不乏新鲜刺激，总有足够的趣事够我细细观察，引以为乐。在这里生活了年后，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马德里。而这，正是这座城市的独特之处。
凌晨的马德里是老年人的马德里。路灯到早上八点准时熄灭，天色微亮，清洁工人埋头扫着落叶，发出寂寞的声响。极少数的行人从街上走过，步履匆匆，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倦意。整个城市看起来似乎还在梦中。
在这个时刻，唯一在外活跃的便是退休的老人们，他们拥堵在各个酒吧和咖啡馆中，惬意地品尝着咖啡和巧克力糖油条（Churro），翻开一份当天的《国家报》，全神贯注地浏览着新闻版。少数人顺便开始喷云吐雾，酒吧的常客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和老板聊天，几个狂热的政治爱好者挤在一个角落，热烈地讨论着巴斯克地区的局势，批评政府反恐不力；门外，几对老夫妻结伴走过，也许在这个时间散步便是他们的晨练。
之后便是孩子们的马德里了。大批学生背着书包跳上公车，叽叽喳喳地与同学笑闹，稚嫩的童声在狭窄的空间内回荡，仿佛某种浑然天成的儿歌。孩子们的上学时间似乎早了点，不过，人家下午两点钟就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剩下的则是更自由的社团活动时间；而且，中规中矩的课程表仅限中小学，至于大学，那课程表便与我们的大大地不一样了，下午五点以后才是主修课时间，至于上课上到夜里十点的学校，更是比比皆是。
这一拨的高峰过去之后，便是上班族的大部队。每条地铁线路内都是人山人海，白领女士们一手紧紧挟着小包，另一手把一本书高高地举过头顶，仰着脑袋阅读。地铁总会在高峰时间莫名瘫痪，常常发生乘客被困黑暗的隧道内近十分钟的情况，于是大家便从低声埋怨发展为相互诉苦，一车厢的陌生人之间顿时热络不少。
十点以后，则是家庭主妇们的马德里。正如报纸和咖啡是西班牙老爷爷们的标志一样，长棍面包和购物车则是一位退休老太太最显著的识别物。超市被真正的家庭主妇所不屑，有经验的老太太们更加习惯于去菜场买肉，去面包店买长棍，去蔬果小摊买蜂蜜和茶叶。在她们看来，这才是有品质的保证，更不用说东西也更为价廉物美。于是每天上午，所有的菜场都被挤得水泄不通，顾客的平均年龄都在六十岁以上，举目望去，见不到一张年轻人的脸。
中午两点以后是午休时间，这也是唯一一段全民统一活动的时间。商店拉下卷帘门，白领们赶回家匆匆吃一顿午饭，酒吧和咖啡馆忙不迭将一块块小黑板推到门口，上面用粉笔书写着今天午餐的菜式。街道重新开始热闹起来，在最热闹的小饭馆门口，人们甚至不得不排起长队。喧哗直到三点半才正式宣告结束，打着领带的文员回去工作了，杂货店的店员则拉下窗帘，准备好好睡个午觉。满街的角落都门窗紧闭，无论你想买支笔，还是买件大衣，都得等到五点以后，等到商店重新开门为止。
这个午休三小时（对办公室而言是一个半小时）的恶习曾经遭到所有外国人一致的诟病，认为这正是当地人性格中那种惊人懒惰的体现；不过，事实是，这个地中海国家的日照总是如此充沛，夏天有时甚至到晚上九点依然看得到阳光，若不延长午休的时间，那这样的一天对西班牙人来说，可实在有些太长了。
晚上八点左右，大多数人都回到了家里（加班这个概念，对西班牙的公司来说是不存在的），看肥皂剧和八卦聊天节目，同时准备晚餐，一派温馨的家庭景象。
十点以后才是年轻人的马德里，也是马德里一天所有活动的精华所在。市中心的几个重要地铁出口人山人海，青年男女们成群结队，穿着花枝招展，做好了通宵狂欢的准备。也许是去听场爵士音乐会，也许是去看场电影，也许是先去饭店正式吃顿饭，要不先去看场戏——总之，先以一个正经的名目，打发掉两个小时的时光，接下来便开始理直气壮地泡吧，一家接一家地喝酒，天南海北地闲聊，待到三点，酒吧打烊关门，酒精的作用也差不多已经蔓延到了全身，正好是时候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到舞厅去跳个舞，乘着酒性正浓，兴致正高，也许更容易在人贴人的迪斯科舞厅，碰上一场意料之外的艳遇呢。直到凌晨五点，大家终于精疲力竭，这才纷纷相互告别，搭上夜间车，回家倒头就睡，头发和衣服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烟酒味。
若按时间划分便是如此。当然，马德里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划分法，例如博物馆一带是文艺爱好者的马德里，电影院是情侣和学生的马德里，剧院和音乐厅是老派绅士最钟爱的马德里，周日的跳蚤市场和马约尔广场是收藏家所热衷的马德里，普拉多大道和阿尔卡拉大街是旅游者所称道的马德里，太阳门，Callao区和Serrano街是白领们逛街必经的马德里，拉丁区和Moncloa区是年轻人逛酒吧时奉为圣地的马德里。这个城市，既是西班牙的政治之都，更是娱乐之都，文化之都，每周的几十个展览，几十部新戏，几百场酒吧咖啡馆各处的小型音乐会，充实着城市的生命，让人永远也不会感到无聊。
然而，我的马德里又该如何定义呢？背着背包出游时，它与观光客的马德里交错，耐心地在博物馆门口排队时，它与当地知识分子的马德里相融，被同学硬拽去喝酒狂欢时，它与年轻人的马德里画上了等号。但是，没有哪类人的马德里完全与我的契合，我的马德里是一个人的马德里。我会一个人呆在屋中听着外面的雨声，会在街头怅然不知方向，会在酒吧的烟雾缭绕中独饮一杯果汁，会在朋友们在身边嘻笑争执的时候悄悄地神游天外。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怎样的社交场合，我依然会强烈地感到自己是单独一人。不会玩他们的游戏，听不懂他们的笑话，说不出每一条谚语的典故，无论在这里呆多久，我依然清晰地感到自己来自另一个不同的世界，寂寞始终如影随形，想起家的感觉，我依然习惯地在脑海内描绘上海灰色的天空。马德里之于我，该是人生旅途中一个精彩的中转站，但却绝不是终点，我只在此作短暂停留，欣赏它的风情，之后便将带着一丝留恋，然而依然坚决地，继续向着名为未来的远方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