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检验这些理论假设,范登堡和麦舍深入地搜集了历史证据。为了保证证据的可靠,他们设定了相应的标准。第一,王室乱伦的成员都是近亲,遗传相关不低于25%,比如父亲跟同父异母的女儿之间遗传相关就是25%,你跟异性唐琴表亲之间的遗传相关也是25%,遗传相关更高的就是父女、母子和亲生兄妹之间,高达50%。此外,这些近亲之间都有明确的****行为,而不仅仅是结婚。因此,跟乱伦有关的神话传说,以及仪式性的乱伦行为比如黄段子都不考虑。没有明确含义的案例也不考虑。在有的国家的历史文献中,“哥哥”可以指任何一个年轻男子,“妹妹”可以指任何一个年轻女子,这时哥哥跟妹妹之间的性行为很可能不是乱伦。第二,王室结合必须是制度性的,或类似于制度性的。按照这样的标准,范登堡和麦舍找到了十二个王室乱伦的样本,其中非洲有九个:古代及,位于乌干达的安科莱王国、布干达王国、布尼奥罗王国,位于扎伊尔的尼扬加王国,位于津巴布韦的莫诺莫塔帕王国,位于南苏丹的希卢克王国和赞德王国,以及达荷美王国。夏威夷王国、泰王国和印加王国也都榜上有名。这些资料验证了范登堡和麦舍的预测:王室乱伦发生于父系的一夫多妻制社会,母子乱伦最少见,同父异母的兄妹乱伦比同母异父的兄妹乱伦常见。比如在古埃及,从地十八王朝到托勒密王朝,数百年里王室乱伦有二十三次,其中亲兄妹乱伦有十八次,同父异母的半兄妹乱伦有四次,而同母异父的半兄妹乱伦只有一次。
王室乱伦还有另外的解读角度。雷·比克斯勒是路易斯维尔大学的心理学家,他认为制度性的王室乱伦是否存在,其实是一个问题,不是一个事实。通过对古埃及、印加帝国和夏威夷帝国的资料分析,他认为没有证据表明王室乱伦是存在的。——这里的乱伦不是说结婚,而是说真正发生****。一个最著名的例子跟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有关。克里奥帕特拉是托勒密王朝的一位君主,因为伊丽莎白泰勒的扮演而变得家喻户晓。史料表明,她不是兄妹乱伦的后代,因为她父亲并不是血统纯正的托勒密王室的后人,而她母亲的身份史学家一直都不能确认。克里奥帕特拉跟两个弟弟的婚姻被认为是王室乱伦的经典证据,可这个证据令人生疑。她跟第一个弟弟托勒密十二世共同即位,此时对方只有九岁多。可三年后,克里奥帕特拉就被这个未成年的小丈夫给赶出了亚历山大城。乱伦如果有的话,就是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男孩和一个老谋深算的女强人之间进行的。天有不测风云,托勒密十二世在一场反对凯撒的战争后永远地失踪了。于是,克里奥帕特拉又跟另一位年幼的弟弟结婚,对方是年龄只有十二岁的托勒密十三世。两年之后,这个不到十五岁的孩子就死翘翘了,传说是被克里奥帕特拉给谋杀了,因为她想给自己的孩子托勒密十四世准备好舞台。正如比克斯勒一针见血指出的那样,托勒密王朝的这些乱伦婚姻是政治安排,跟****无关,没有谁想跟自己的亲兄妹滚床单。
比克斯勒还对范登堡和麦舍提出了批评,批评他们使用的资料是有问题的,提出的理论和得到的结论也令人生疑。范登堡和麦舍认为有十二个王国中存在制度化的王室乱伦,其中就包括比克斯勒研究过的古埃及和印加王国。而比克斯勒此前就否定了这两个王国存在王室的近亲交配,可范登堡和麦舍视而不见,还认为这种现象非常普遍,这让他非常不满。比克斯勒坚决捍卫韦斯特马克的观点,认为至少在古埃及、夏威夷王国和印加王国,普遍的王室乱伦并不存在,只存在极少数案例,比如整个印加王国在数百年的时间里只发生过三次王室乱伦。而且,根据史料记载,兄妹乱伦或半兄妹乱伦的后代登上王位的,在古埃及的托勒密王朝只有一位,在印加王国只有两位,而夏威夷王国没有这样的记录。在古埃及的法老时代,没有一例亲兄妹生下的后代成为国王的,倒是有不少记载非乱伦者的后代做了法老。
这样看来,还没有明确的资料证明有过制度化的王室乱伦,少数的案例的确存在。但是注意,这些案例中几乎极少有亲生兄妹之间的乱伦发生。而在更远的亲属关系下,王室亲属发生乱伦并不奇怪。比如,韦斯特马克早就在自己的《人类婚姻史》中意识到,半兄妹之间是有可能存在性吸引的,他们甚至可能结婚。可是这不意味着人类具有乱伦本能,也不意味着韦斯特马克效应不起作用了。恰恰相反,半兄妹之间的性吸引所以存在,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早年共同的生活经历,比如同父异母的兄妹,极有可能不在一个地方长大,各有各的妈,谁都不认识谁。因此,两人长大后彼此一件钟情,心生爱慕,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范登堡和麦舍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见解,不过这种见解的合理性是令人怀疑的,支持的证据并不充分。在世界历史上,许多王国和帝国都是父系社会,都是一夫多妻制社会,老国王都有权力指派自己的继承人,决定哪一个成为未来的新国王,而且每个国王都有庞大的后宫妃嫔。即便如此,绝大多数的王国都没有采用乱伦策略,这个事实令人惊讶,需要解释,而这恐怕是范登堡和麦舍棘手的难题。
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范登堡和麦舍更大的一个误区是:他们似乎假设人类有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就是随时调整自己,不断地适应环境参数,以追求后代的数量为鹄的。其实,这种观点在许多进化人类学家那里非常普遍。这种观点其实就是假设,人类现存的行为总是适应的。在考虑了各种环境约束之后,目前的行为就是最佳的适应策略,而且这种策略的目的就是追求后代的数量,多多益善。在列子的寓言《愚公移山》中,愚公说“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大概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问题是人类是否拥有这种强大的计算能力,能够保证自己在任何环境下的行为选择都是适应的,许多研究者对此深表怀疑。一个喜欢甜食的人可能会身材肥胖,囤积过多的脂肪,这是现代西方社会里常见的现象:许多大腹便便的男人女人出没于麦当劳和肯德基之类的快餐店,他们的身材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很明显,爱吃甜食的这种行为不好。可是,试想一下,在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吃了今天没明天的石器时代,谁有爱吃甜食的心理谁就可能活下去,因为他会用自己的身体储存脂肪和营养。我们的人类祖先就是一批爱吃甜食的家伙,他们把爱吃甜食的心理传给了我们。糟糕的是,我们处于一个跟石器时代大大不同的电子时代,至少在很多地方食物已经持续地过度充足,于是不少人这时成了爱吃甜食心理的受害者。
我们带着进化的遗产,有时候因它而获益匪浅,有时候会因它而心烦意乱。就以不伦之恋为例,韦斯特马克提出的假设能够有力地解释这种现象,而这种倾向不是天性的展现,而是天性被扭曲之后的结果。当然,天性仅仅表明一种默认的设置,这种设置不是强制的,也不是遗传决定的,恰恰相反。韦斯特马克假设给那种认为进化心理学就是行为遗传学的人一个明确的教训:环境影响很重要,恰恰是进化心理学家真正意识到了环境影响的重要,而不是缩小或夸大这种重要。进化而来的心理设置,并不总是会发生作用,这要看我们能不能这种回避乱伦的机制有一个施展拳脚的舞台。丽波曼和埃里克森等人的发现则意味着,正常的性厌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恰恰是在保护人类的乱伦回避心理,让它不被现实的种种压力所扭曲。现代社会的很多变化,的确如埃里克森所言,很有可能会抑制这种天性。因为父母跟孩子之间联络的减少,亲人的疏离,都是乱伦的危险因素。意识到这一点,想到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写的那一句“救救孩子”,我们也许不能不思考这样一种现象:在人类享受种种便利的现代社会里,同样潜伏着伴随而来的种种暗流,这些暗流可能会影响他们天性的正常发挥,甚至使人类的行为出现前所未有的扭曲,由此而导致不可预料的悲剧。
注释
[1]弗兰克·萨洛威在加州伯克利大学任教,他在家庭动力学方面声名卓著,曾出版过一本名为《天生反叛》(Born Rebel)的书,论述出生排行跟性格之间的关系。
[2]电影《感官世界》描述了一个跟阉割欲望和****羡慕有关的故事,感兴趣的读者不妨尝试分析一下。当然,必须提醒的是,这只是一个理解故事的角度。这种理解是否合理,有待商榷,但有趣是肯定的。
[3]这是1993年的一个新闻报道,里面谈到了苏珊的故事。http://www.independent.co.uk/life-style/real-life-a-love-that-does-not-know-its-true-name-when-adopted-children-trace-their-natural-parents-confusing-emotions-can-blight-the-reconciliation-sarah-strickland-reports-1476359.html.
[4]人类婚姻史(第二卷),李彬译,商务印书馆出版,2002年,第641页。
[5]新闻报道来自这里http://news.163.com/07/1228/09/40PP2L250001125G.html这里还有一则类似的新闻http://3g.163.com/ntes/special/0034073A/iframe.html?url=http://news.163.com/13/1021/13/9BNCTUIE00011229.html.
[6]我的译著《猿猴的把戏》一书的作者,芝加哥大学的灵长类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