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
我跟男友是通过宝马车主活动认识的。那年我二十八岁,想成家了,朋友撮合见了面。我用两个字来形容他,就是——张扬。他戴着粗粗的金链子,开宝马车,性格火爆,对感情很不专一,据说交往过许多女孩,没有一个超过三天,完全是个不羁的浪子。他觉得“我有钱就要摆在台面上”,跟我的价值观很不同。我觉得男人应该稳重,曾说他:“你戴那么粗的金链子不好看”,他说:“你有钱也去买一条。”我有钱也是去读书,练瑜伽喝功夫茶,不会像他那样张扬,一看就是底气不足的暴发户。
我处处不欣赏他,然而也奇怪,却被他用各种方法追到手,成了他的女朋友。我在他家里生活了大半年,直到一不小心怀孕了。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人,怎么去生活,稀里糊涂怀孕后,双方家人都催促结婚。他也说自己是以结婚为目的跟我谈恋爱的,要去领证,而我却说:“等等,再等等”。我不知道等什么,就是有种不甘心。等到三个月后,医院说不能流产了,我才突然明白,我不要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不要生这个孩子。
我给一位在四川做妇科医生的朋友打电话。她说她那里要求不严格,还可以做手术。我立刻买了头等舱机票,连夜飞往重庆,又坐六个小时大巴,到了她那里。一到地方,毅然吃下了第一口堕胎药。
按理说我不应该跟男友在一起了。但是很奇怪,我告诉他自己不小心流产,他居然对我百般体贴,说:“没有孩子也没关系,我跟你在一起,是因为爱你。”他让我回家去,把身体养好。我心软了,于是回去跟他继续生活。
这次我们有半年时间相处不错。但是有一天,他去深圳办事,我在家里做头发。中间他来电话,我没接到。他的公司家和都在湖南一个小县城,业务联系常去深圳。回到家后,他百般质疑我,接着开始疯狂砸东西,把家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砸掉,连我煮的一大碗面,也对着电视机砸过去。我被他吓坏了,当时就收拾行李,开着我的车离开他的家。
我回到深圳。几天后,他打来电话,说自己在家里失眠,没有我不能过。我回答他:“我们不可能了。我一想到你,就觉得害怕。”他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又跑到深圳来接我。但是我态度坚决,要跟他分手。
他来深圳找我时,又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在一家汽车经销店做经理。看到我铁了心要分手,他对那个女孩说:“你做我女朋友吧。”女孩的反应积极主动,两人迅速好上了。他把女孩介绍给朋友,说:“这是我未来的老婆。”朋友一直以为我是他老婆,跑来问我怎么了。女孩什么都喜欢发微博,把新恋情晒得很清楚。我关注了她的微博,看到以后,对男友更加反感了。
可是那段时间,他又总在家人面前提到我,说很想念我。中秋节快到了,他一直给我发信息,问我在哪里。节日前一晚,他又发短信,说:“明天回家过节吧”。其实他答应中秋去见女孩的父母,女孩高铁票都买好了。我知道这些,考虑很久后,同意回家过节。第二天,我真的开车去他家,和他还有父母一起过了中秋节。这样,我们算是和好了。
据他说,他让女孩把高铁票退掉,女孩说“你很伤我自尊”,就不联系了。而实际上,我十一去广州上瑜伽课,看到女孩发微博,说和男友在景点旅游,玩得很开心。十一月十一号光棍节,男友跟我说,“明天要去深圳”。我知道他去见女孩,就说:“你带我去吧。”他说:“不行。”我说:“好。那你给我带礼物回来。”他说:“不行。”我说:“好。”我觉得自己沦落到备胎的地步了。第二天早上送他出门,我说:“你多玩几天再回来。”他见我这么低姿态,问我为什么,我说:“难得去玩,就开心点。”送他走后,我回去洗把脸,收拾所有的东西,连双拖鞋都没留下,开车走了。
他从深圳回到家,发现空空荡荡地没有人。打电话给我,永远打不通,因为我把他的名字拉黑了。他找过我一阵子,最后发来信息,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每次都要这样。有事说事好吗?我们就互不打扰,各自怀念吧。”从此没再见过面,也没有任何联络了。
我明白自己不会跟他在一起。生活中,我真心排斥他,连他吃东西,都觉得:“怎么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呢?”但就是奇怪,现在开始失眠。晚上关了灯,躺在床上睡不着。我情不自禁拿过手机,看女孩的微博,把两千多条全神贯注翻着看。也不知道看什么,没感到难过,从来不会哭,但就是精神一下子瓦解了。
可能我对他做得太决绝,伤了他的心,想看看他的近况吧。他遇到我,也是想结婚了,认真对待一个女人。可是到最后,还是这样。他说我:“有事说事好吗?”然而我什么都不说,沉默寡言,像我的父亲。
我父母在我小学五年级时离婚。我和弟弟被判给父亲,但他根本管不了我们,所以还得跟母亲。从那以后,我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每年开学交学费。母亲让我和弟弟找父亲去要钱。那个场景很凄凉,我跟弟弟站在门口,说来要钱,父亲坐在房间里,沉默寡言。他一句话都不讲,也不说“你们回去吧”,或者说“我没钱”,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说话。我跟弟弟站了很久很久,最后累了,才回家去。一进家门,母亲就说:“没要到钱对不对?那你们还要上学?”我一言不发,母亲接着又骂我,说我沉默寡言像父亲。
后来读初中,我坚决不要读书,不想上学了。其实我的成绩名列前茅,老师很喜欢我。母亲认为我懒才不上学,整日唠叨我。我开始离家出走。最初离家不太远,去同学家里呆几天,总被父亲找到接回家。
我记得有一回,天色很暗,父亲接到我。在一条小路上,他骑着自行车,载着后座的我。小时候自行车的后座都很宽大,我坐在上面,心里觉得特别特别踏实。我被父亲载着,特别安心,一点都不后悔,就这样一路到了家……
到家见到母亲,她又开始骂我。我对她非常畏惧,只要在家就紧张,精神十分压抑。不久又会出走。父亲又去接我。就这样,不断地出走接回,直到我长到十六岁。
十六岁的某一天,母亲说要去菜场,让我在家不要出门。她走后,我把家里的零用钱找出来,又一次地出走了。这次走得比较远,我在一家餐厅找到服务员工作,有吃有住。父母找不到我了。就这样,我越走越远,独自在外闯荡。两年后,才给母亲打电话。但是那个家,再没回去过。
这些年,我先在律师事务所做助理,后来自己做生意。我总梦到去读书,所以只要有点钱,就拿去读书学习。结交过几个男朋友,都是性格温和,让我仰视的男人。唯独这个男友,对他非常不欣赏。
我知道一个女人三十岁,哪怕跟相爱的男人分手了,都应该让自己过得好,何况我主动跟自己不爱的男人分手。但是现在不理解,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
【回响】
当“文艺女”遇到“土豪男”,终场不是嫁入“豪门”的大团圆,而是女主角一次次不无痛苦地出走,和最终互不打扰、各自怀念的结局。现在甚至连怀念,她都觉得不应该。把自己的失眠和通宵看情敌微博,当成无法理解的怪事而无力释怀。
在“宁在宝马车里哭,不在自行车后笑”的今天,还有女性放着“我在宝马车里笑”的生活,而不要的吗?答案是:有。我们故事的女主角就是这样。
她将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被供养”拒之门外。即便男友真心求婚,孩子孕育在身,双方家长催促,她依然主动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富裕安居。因为,在一个自己不欣赏的地方安身,与她而言,是一种俗不可耐的荒谬栖居。
她总在男友身上,看到某种可笑的东西,连他吃食物,都觉得:“怎么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呢?她轻盈文雅,热爱精神生活,一有空闲就读书,练瑜伽喝功夫茶。而男友轻浮低俗,喜欢物欲满足,戴粗重的金链子开宝马,追求一个又一个妹子。她在稀里糊涂怀孕,面对‘流产’还是‘生产’的抉择时,忽然清醒冷峻地发现,自己不要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结婚生孩子。”
她像一个睡在火车上的流浪者,被检票员叫醒了要检票,却一点没意识到自己要去哪里?为什么去?以及如何会在火车上?列车上每个人都各得其所,唯独她例外。她不想逃票,也不想买票,于是选择下车。看似逍遥自在,实际万般无奈。她下了这趟车,茫然站在站台上;后来,又上了车,又下了车;第三次上车,最终下车。这次,她真的不想上车,不再上车,而列车也呼啸地开走了。但是莫名其妙地,她难过起来,不停地关注列车的最新动态。
按说,女主角三番四次“下车”,最终彻底跟男友了断,理应庆幸自己遵从了内心意愿,心情愉快才对。但她不仅失眠,还把男友现女友的两千多条微博,全神贯注看个遍。她觉得自己很奇怪,不理解为什么要难过。貌似奇怪的行为背后,有的是她对另一个女人的嫉妒,对价值选择的同一性期待,和对亲密关系的不舍纠结。
任何一段三角恋情,女人与女人间的嫉妒竞争,都是重头戏。在这个故事中,女主角第二次回到男友身边,就是因为知道,他要在中秋节去见新女友的家长。男友三心二意令她反感,但是战胜另一个女人的竞争心,使她答应回家共度中秋。结果男友让新女友退掉高铁票,她听到了失败者的哀怨——“你很伤我自尊”,在与另一个女人的竞争中,获得胜利。人们由于缺失,而产生嫉妒,又因为嫉妒,去竞争抢夺。男友本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男友的“正牌女友”的位置,眼看这时候要被新女友上位。女主角于是回家,抢回原本是自己的、短暂失去的位置,让另一个女人“上床容易,上位不易。”
她战胜一个女人的快乐,大于回到自己反感的男人身边的不快乐。无奈快乐是暂时的,不快乐是长久的。破镜重圆后,女主角不能忍受男友“脚踩两只船”的行径,再次选择离开。尽管是她主动放弃了“正位”,但毕竟曾经拥有。嫉妒从失落感中暗暗滋生,让她对新女友,想不关注都困难。
另外,不停地刷微博,也是在看他们何时分手。女主角与男友在价值观上南辕北辙,她认定精神生活更有价值,而男友强调有钱就要显摆,物质生活最光荣。女主角否定男友的价值观,放弃“宝马车里笑”的生活,希望其他女人,也同自己一样,鄙视男友的张扬,好不了多久就分手。她说男友:“据说交往过许多女孩,没有一个超过三天。”如果天下女子都相处不长久,说明她的放弃是正确的。女主角期待这个同一性认定,对新女友说的潜台词是:“我当垃圾丢掉的人,希望你也尽快把他丢掉,当作是垃圾。或者他把你抛弃,那更证明他是垃圾。”
然而,一个人眼里的垃圾,却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宝贝。新女友和男友没有分手。土豪很受欢迎。大把女人愿意投入土豪的怀抱,轻易不说拜拜。女主角未曾获得价值的同一性。
在这个外部世界越来越多彩,内心世界越来越苍白,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精神生活越来越贫瘠的社会,拜金的价值观或许庸俗,但绝对主流。反而是女主角珍惜的精神生活,日益变成“珍稀”。她要面对主流价值观的压力,势必在内心经历对自我选择的怀疑,和对现实世界深刻的迷茫。由此产生精神的焦虑,通过失眠和看微博的行为,不断地向外显示暴露。
在整个故事里,女主角三次用到了“奇怪”这个词,来叙述她的亲密关系。第一次是刚认识男友,对他处处不欣赏,她说:“然而也奇怪,却被他用各种方法追到手,成了他的女朋友。”第二次是在流产后,她说:“但是很奇怪,我告诉他自己不小心流产,他居然对我百般体贴。”最后一次两人分手,她也说:“我真心排斥他,但就是奇怪,现在开始失眠。”三次“奇怪”包含亲密关系的起点、重大事件和终点,勾勒出女主角内心活动的主线。要理解它们,需要回溯到女主角早年与父亲的关键互动。
她从青春期开始离家出走。那时每次出走,都会被父亲接回。女主角说:“我记得有一回,天色很暗,父亲接到我……我被父亲载着,特别安心,一点都不后悔,就这样一路到了家……”这一幕,似乎成为父母离婚后,她与父亲最亲密的情感体验。她最感幸福的空间,不是母亲骂声不绝的家里,也不是只身流浪的外面,而是在被父亲接回家的路上。那一刻,她离家出走,吃苦受罪,孤单痛苦,都被父亲载着的“特别安心”,神奇地抵消了。成年后与男友相处,她依然延续这个模式——连续地出走,不断地回家。因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她才能感受最真切深邃的亲情爱意。
对女主角而言,故事的重点,不在男友家里的生活,也不在她数次的出走,而在她离开后回家的路上。那一刻,才是她一直期待的最幸福时刻。
在四川做人流后,她等到了那一刻,男友让她回家,把身体养好。最后一次分手,她没有等到那一刻。男友发条信息,说:“我们就互不打扰,各自怀念吧。”她的失眠和看微博,其实毫不奇怪,因为在潜意识里,她仍旧等待那一刻,无法使心灵愉悦安宁。
在女主角所有的“奇怪”中,最“奇怪”的莫过于她既然看不上男友,何以成了他的女友。她的解释是被各种方法追到手,而实际上,方法只是表面。男友真正打动她的,正是那句土豪的宣言——“我有钱就要摆在台面上”。
女主角人生记忆最凄凉的场景,是每年交学费,找父亲要钱。她说:“父亲坐在房间里,沉默寡言……他什么都不说,就是不说话。”那时候,父亲既拿不出钱,也说不出让女儿回去的话。父女一坐一站,沉默中任时间流驶。她在门口久久地等待,稚弱的身心受尽折磨。最后累了,才无言离去。她多么渴望父亲,有钱就摆在台面上呀!
一个人表现得最厌恶的事情,往往是她内心最渴望的。因为无法实现,她把渴望深埋压抑,以至于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她有多么渴望了。女主角真心爱她的男友——有钱就要摆在台面上,不是爱男友“有钱”,而是爱他“摆在台面上”的姿态。土豪无所顾忌,有就是有,虽然粗鄙,但明确坦率。这种姿态,缓解了她当年等待父亲拿钱的梦魇般的痛苦。
痛苦如同鬼魂,一直纠缠笼罩,不断造访她的梦境,她说:“我总梦到去读书,所以只要有点钱,就拿去读书学习。”为了避免痛苦,当年她主动辍学,但未完成的学业,一直渴求完形。她无意识里的两种渴望:男人“有钱就摆在台面上”和自己“有钱就去读书”,都来自童年一个痛苦的情境。造成她一方面价值观与男友完全背离,另一方面又奇怪地生活在一起,爱恨纠结,分分合合。
现在的女主角,已经不再是十三岁的女儿,而是三十岁的女人了,她真心希望“让自己过得好”。如果想要摆脱支配她的童年渴望,走出困境,就需要她放下流浪者的心态,接纳过去,通达现在,领悟土豪既不那么可爱,也不特别可憎。世间所有的爱憎,都缘于自我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