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突然想回家看看,就像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在这一刻蓦然起了归心。他一刻也不想耽误,买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悄回到了文家村。海子回到家正是第二天上午,这时他妈正在地里忙着收花生。院子里静悄悄的,晒着一些陈年的干货和一些花生、豆角,一个人都没有。鸡鸭牛羊都在圈里打着吨,只有几只偷食的麻雀停落在枝头跃跃欲试,这一个祥和的乡村上午。阳光出奇的好,整个山村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线之下,给人一种即新鲜又似曾相识的感觉,海子很多年没有在这个季节回到文家村了。
像以往一样,海子将院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他少时种的葡萄现在长势非常喜人,翻开浓密的枝叶,下面躲藏着一串一串沉甸甸的葡萄。它们还需要沐浴一个月的阳光糖分才能发酵,个头才能圆满。海子忍不住摘了一颗,很酸。院子角落里的秋菊又发了许多新枝,有几株已经挂上了拇指大小的花蕾,呈淡绿色。海子转悠到屋后,坎坡上长满了杂草,掩盖住了阳沟,那里原本有一条小径通往屋后的堰塘,现在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海子这些年都是寒冬腊月才回家,不曾想屋后已经荒芜到这般地步,藏蛇藏野兔都有可能。海子进屋换了一身旧衣服,从杂屋找来一把锄头,他要把这些杂草清理清理。海子小时候时常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他爸妈回来表扬他,转眼竟是很多年过去了。
这些杂草比他预想中的要顽强的多,他们的根深深的扎进了岩石缝里。但是海子也是卯足了劲儿,他和这些杂草磕上了,铁了心要将这些杂草斩尽杀绝。等到太阳升到了正中,屋檐的阴影缩到了最小,海子手里打了好几个血泡,进展还未一半。
海子他妈背着一捆花生回到家里,听到屋后悉悉索索有动静,吓了一跳。这院子长年累月不见一个活人,这会听见点动静,还是有人锄草的声音,怎么不吓人。她抄了一根扁担,壮着胆子来到屋后,转过屋角一看这人是海子,更是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没想到海子先喊了一声“妈!”
海子他妈又惊又喜,慌忙丢下手中的扁担,问海子,“你不好好上班,这会儿跑回家做什么?”
“公司放了几天假,我趁着这个机会回来看看。到了屋看见屋后草长成这样,你又不在家,正好锄锄草!”海子丢下锄头,笑到。
“锄头还扛得动不,还以为你们这些天天坐办公室的只会摇笔杆子打电脑了!”海子他妈将海子锄下的杂草收拢了抱到了猪圈里,圈里生猪听见海子他妈的脚步声,立刻叫唤起来。
“毕竟是从这儿长大的!你还养了两头猪?”海子跟着他妈来到猪圈。
“三头呢!还有一头小的,才两个月大,这会儿估计正在草堆里睡觉!”
“现在家里人又不多,又只有你一个人忙进忙出,还养这么多猪,何苦!”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妈又不会打牌,别的娱乐又不会!”海子他妈笑到,随手抱了一抱干柴准备给海子做午饭。
“那倒是,你就是闲不住!”海子也抱了一抱柴,跟进了屋。
和小时候一样,海子坐在灶头往灶肚子里添柴,海子他妈掌勺。锅里炒的菜就是他妈从地里刚摘回来的苦瓜、青椒、豇豆、茄子……
母子俩边吃午饭,边聊家常。海子从他妈口里得知,村里很多人户整家人都搬到县城去了。他们在外面打工挣了钱,就在县城里买了房子,也就不用再回到山上来了。到时候娶媳妇也方便。
海子他妈问起许清如怎么没回来,海子慌忙撒了个谎,“她这会没假呢!”
“也是,上班的人到底不像种田的自在。那回武汉的时候给她带点腊肉香肠去!”
“人家才不喜欢吃这些东西呢!”
“上次来我看她很爱吃嘛!”
海子心中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又怕他妈看出端倪,只好一个劲儿的扒饭。
吃完饭,海子又操起了锄头。一个下午的时间,杂草纷纷倒在了他的锄头下,坎坡只剩下了一层青黑色的苔藓。阴沟也暴露在了阳光下,但是已经被沉积的枝叶堵塞了,海子又费了两个钟头的功夫将阳沟疏浚通畅了,黑色的积水很快沿着阳沟流的干干净净。海子将掏出的渣滓收拾干净,发现这条小路已经坍塌了,以前他经常从这条路爬到屋后的堰塘边看书。海子忍不住又把这条路修整了一遍。半天功夫,萧瑟的农家小院重新变得干净又整洁,处处彰显着这户人家的男主人已经回家了。等海子对自己的杰作表示满意的时候,已是日落西山,暮色重重。
海子很久未感受体力劳动带给他的快乐了。当一个人身体在流汗的时候,脑袋就会休息。那些悲伤的、难过的、躁动的心事都不再是事。另外这种劳动换来的收获直观可见,杂草被收拾干净了,堵住了的沟渠又舒畅了,荒废的小路又能过人了……成就就摆在那里,根本不用去想,也不用怀疑,做这些事到底有没有意义。
晚上,海子躺在他从小睡到大的旧床上,棉被浓缩着夏日阳光的味道,睡在这里,绝对不会再失眠,更不会做什么噩梦。整个山村异常的沉寂,没有车马喧嚣,没有人声鼎沸,连一个行人的咳嗽声都没有,海子可以清楚的听见几公里外一条狗、一只猫头鹰在叫唤。浩瀚的星空,与海子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瓦片,海子几乎可以感受到就在他的头顶上悬着一条银河……海子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早上,海子他妈早早出了门,她给海子做好了早饭放在锅里。这个时节正是花生收获的季节,过了十一点,再下地就太热了。海子醒来,正是早上八点,在城里节假日这个时点起床已经算很早的了。但是在乡下,这时已是日上竿头。海子慌忙洗漱完,吃完早饭,拿着扫帚将院子里里外外扫了一遍。他突然想起,“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虽然农家人没有读过《朱子家训》,但是他们世世代代却是这么做的。
这几天,海子将老屋彻底翻修了一遍。这个想法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一拖再拖,竟一直落空了。
海子从镇上买了一车瓦,又雇了一个短工,俩人花了一天的时间将屋顶,瓦片破损的地方,有漏洞的地方全部翻修了一遍。海子还买了一车沙子水泥石灰,学着当年他爸爸的样子,将墙面脱落斑驳之处全部刷了一遍新的水泥石灰。老房子的电线也是因为年代久远,有些地方已经老化,有些地方走线也不合理,有的房间甚至都不通电,海子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将旧电线拆的干干净净,全部换上了新电线、新插座、新开关。海子还发现洗菜池子的自来水也不通了,海子又新换了水管和水龙头……
海子回家短短一周的时间,这间老房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海子他妈都不清楚海子这次回来是怎么回事,竟越来越像他爸爸了。其实,海子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她眼里始终是一个孩子,对家里什么事都不上心的海子了。
要是李祥鑫还在世,这间老房子决不至于这么破落。这些事原本有一个人为她打理,但是这个人突然不在了,海子他妈就停留在了原地。而现在,这样的一个人又回来了。海子他妈能熬过这十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海子他妈不禁觉得十分欣慰!
而海子,感觉他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精力。每天他躺在床上,就会想如果他爸爸在家,还会做那些事。
他看见葡萄架有些地方坍塌了,他就砍了些竹子重新搭好了葡萄架。他看见水井里有些落叶,就网出了这些渣滓,还用竹子做了一个简易的盖子盖在上面。最后他实在想不出家里还有那些事要做,突然想起来他妈的柴根本不够烧,又上山砍了许多木柴,拖回院子里,劈成一截一截的,整整齐齐在院子里码成了一座小山。
做完这些事,海子在家已经呆了半个多月了。海子本想家里还有事可能需要他做,但是海子想着自己在家呆的时间太长会引起他妈的怀疑。又想起他小时候时常站在院子里,看着对面的山,总是问山的后面是什么,总想去更远的地方。他突然决定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看看那里还有没有这么多的山,那里的人又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海子告别他母亲,先回到了武汉。公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人心惶惶,无人顾及海子的到来。海子匆匆办完离职手续,买了一张前往西北的票。这趟列车,沿着丝绸之路,穿过一座又一座山,越过一条又一条河,过了阳关,再往西,最后来到了塞外。
在历史上这是一条探险之旅,是博望侯的驼队,是决意西行的玄奘,是葬身黄沙的马匪,是征夫的羌笛,是神秘莫测的古楼兰……这是一条考验勇气和毅力之旅,如今只剩下滚滚的黄沙了。海子在路边看见一间白色小屋,有人告诉他,那是牧羊人歇脚的房子。寒冬季节,沙漠夜晚的气温可以降到零下三四十度。长途跋涉的行人到了这样的屋里会觉得非常暖和,其实温度一样很低,许多人不知不觉就冻死在了这样的小屋里。在远处,就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沙漠,除了沙,真的什么都没有,连一只路过的鸟儿都看不见。海子心想自己断然没有这个勇气一个人独自淌过这片沙漠,他在温暖的室内呆的实在太久了。
海子第一次见到胡杨林,真实的它们与它们的名气相比平凡了很多。没有宽阔的叶子,没有高大的枝桠,三三两两挤在一起,乍看之下很猥琐。在这边的一家酒店见过一段做成标本的胡杨木,千年的古木,手指在触摸的那刻满是冰凉,仿佛摸一个上亿年的石头。
海子从塔里木盆地取道向西,越过天山,再到伊犁,那是中国最西边的地方。南疆还是一片夏日炎炎,干燥的沙漠蒸发掉了空气中绝大部分水分,海子一天不停地喝水,仍然觉得喉咙非常干。过了天山竟然在飞雪,海子从未见过这么干净的天空,除了湛蓝什么都没有。苍穹下,一条苍茫的路孤独的通向远方,看不到尽头,简单而又直接。到了巩乃斯林场树叶已经泛黄,大片大片的色彩延绵不绝,茂密的树木下,冰雪正在融化,变身为一条一条奔腾的溪流,最后汇到了塔里木河。到了伊犁,满山还开着各色不知名的花,竟然还有小片小片的庄稼,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海子住在一个哈萨克人家里。男主人刚分家,一家五兄弟,他最小,轮到他的时候只剩下一对羊和一头牛。政府在山坡上为他搭建了一间小房子,一扇门,一个窗。按照汉族人的风水理论,这个地方非常不适合建房子,因为正迎着风口,既是八月,一早一晚依然非常冷。坐在门口,就能看见在对面山坡上悠闲吃草的牛羊。屋里只有一个炉子,烧的是干燥的牛羊的粪便。牲口棚紧挨着正屋,堆满了杂草和牛羊的粪便,因为空气干燥,都结成了一个一个黑色的粪球。坐在屋里,都能闻见牲口棚牛羊屎的臭味。他的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家人过得非常简朴。每天只吃两餐,每餐只有馕饼和羊奶茶,除了腥味没有任何的味道。海子很少见到他们面有忧色,他们见惯了形形色色过往的旅客,也有旅客流连于这里隔世的风景,在这儿住上一段日子,但是很快他们就会离开,习惯了在嘈杂的人群中战斗的人耐不住这份寂寞。他们一家人只有丈夫会一点点简单的汉语,他告诉海子,大多数哈萨克人过得日子和他差不多。
海子问他,“这样的日子的你觉得苦吗?”
他憨厚的摇摇头,黝黑的的脸上露出最原始的笑容,“不苦,不苦,今年两只羊,明年就有十多只了,到后年我就有一个小羊群了!”
“我是说,你看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你都没见识过!你看看城里的高楼大厦,才知道你住的房子根本不叫房子,你穿的衣服根本不叫衣服,并且你连一个手机都没有,现在城里人离了手机都活不了了!”
“很多人和我说过,既然有你说的这么好,那么为什么你们中还有那么多人不辞辛苦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呢?我想过你们过你们那样的生活,你们想要过我们这样的生活,不乱套了!”
海子本来是一句调侃的话,竟然被这个牧民说的一句话答不上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人总是习惯把目光放在别处,以为未来会比现在好,以为别处会比这里好。真到了未来,又无时无刻不怀念着过去。真到了梦里憧憬的这个地方,又会沮丧无论那里风景多美依然存在它糟糕的一面。
晚上,海子躺在这个遥远的地方,突然梦到了江南的那个小院正在下雨,悉悉索索的雨不停的打在瓦片上稀里啪啦的,突然间雨越来越大,先是老房子被冲走了,接着整个文家村都没有了……海子突然从梦中惊醒,幸好只是一个噩梦。屋外确实正下着小雨,泥土夹着牛羊粪土的气息扑鼻而入。空气有些湿冷,海子起身推开门,站在了草原上,此时天地中只有他一人。黝黑的天空格外的深邃,说不尽的苍茫,令人顿生无限的孤独,但海子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他像是突然触摸到了时间,这一刻非常的真实。从头到脚,包括他脑袋里的想法,内心里的情绪,都是真正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
人存在于天地间,实际上不需要太多附加的东西。只需要一双眼睛能够看见,一双耳朵能够听见,一颗心能够感悟到……就够了!
可是,人不得不依赖一些外在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既可笑又悲哀!
海子像一个离群索居的哲人,在这里任由纷杂的思绪和心灵驰骋。很多天后,海子收到一条陌生的短信,“海子,我是余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