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就来到了镇上,这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海子小叔看见镇卫生院急救室的灯还亮着,松了口气。三人慌忙驾着文大爷向急诊室奔去,急诊室里刚抢救完一起车祸,医生们正准备收工,看见海子小叔一行人过来,他们赶紧迎了过来。此时此刻文大爷已是面如白蜡,气若游丝。海子小叔扑通一声给医生跪下,哭到,“医生,快救救我爸爸,医生,一定要救救我爸爸!”
中年医生和两个护士飞快将文大爷抬进了急诊室,留下海子小叔、海子小婶还有海子他妈在候诊室焦急不安地等着。现在恐怕是他们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刻!
这个时候海子小婶的心情十分复杂:她看着文大爷进了急诊室后,才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她不是只有丈夫。文大爷、海子他妈依然是她关心在意的亲人。现在再看看文家这个几个人:海子她妈正坐在凳子上失了魂似的自顾自个儿的哭着,文大爷进了急诊室又是生死未仆,而眼前这个丈夫,她实在是无法原谅他。海子小婶坐在海子她妈身边,拉着她的手,安慰到,“文大爷会没事的!”海子小叔感激涕零地看着海子小婶,但是她避开了。
这会海子小叔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他们姐弟年幼丧母,是文大爷一手把他们带大的。文大爷可以说是整颗心都扑在他们姐弟俩身上。从吃喝拉撒到成家立业,全赖文大爷一手帮衬着。所以姐弟俩对文大爷的感情,非比寻常。眼下要是因为这件事把文大爷气死了,那么以后海子小叔将永远无法面对姐姐和自己了,他所拥有的一切也将毁于一旦。文大爷被推进急救室之后,他只能一门心思的祈祷文大爷能平平安安出来。对于海子小婶,这会他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他已经感受到了妻子对于这个家庭而言是多么的重要,虽然她做的这些在平时看起来微不足道。有一刻他真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妻子,对她说十万句对不起,用他能做的去弥补她内心的伤痕,但是当他碰见妻子的冷冷的眼神的时候,他退缩了。海子小叔很懊悔,自己当时怎么就这么糊涂。
海子他妈想着,要是文大爷没了,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之前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一直以为,文大爷不会倒下,遇见什么困难都能挺过来。一直以来,文大爷永远都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支柱,在她沮丧的时候的给予她力量,在她迷茫的时候给予她方向,在她觉得寒冷的时候给予她温暖。但是此时此刻,这根支柱说倒就倒了,海子他妈顿时觉得她的人生仿佛失去了立脚点。她不知道文大爷这会儿怎么样了,她也没有来得及责怪不懂事的弟弟,只是被这突然而来的遭遇击懵了,比她突然失去丈夫的那种愕然来的更猝不及防,毕竟,丈夫在出事之前在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征兆。文大爷倒下对她而言却是平地惊雷,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了。
一个多小时后,医生从急诊室出来了,海子小叔和海子小婶赶紧围了上去。医生告诉他们,文大爷是急火攻心,引起了多年前子弹的创伤崩裂,一时岔了气,幸亏送到医院及时,不然后果真不堪设想。医生给文大爷输了氧气,打了强心针,文大爷还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但是不能再动怒了。还好,文大爷,并没有事!海子小叔心里的石头轰然落地,他一阵且惊且喜。海子他妈也是转悲为喜,不停的念叨,“就知道爸爸不会有事的,美国人的子弹都没能要他的命,这么点事,能拿他怎么样呢!”想到这里她又恼恨起弟弟来:他实在太糊涂了。同时她也想到了,弟媳要是走了,爸爸也可能就没了。她双手紧紧握着海子小婶的手,“你别回去了,我和我爸向你赔不是,保证以后好好看着弟弟!”
海子小婶听海子他妈这么说,不知道该怎么应答。要她立刻原谅海子小叔,她做不到。但是要她明天早上真的离开文家,又太绝情了,虽说有时候和他们也没少闹别扭,但是海子他妈和文大爷对自己情深意重的地方更多。要她真的坐看着文大爷躺在医院里不管,心里会十分不安。她只好安慰海子他妈到,“等爸爸的病好了再说吧!”
海子小叔听海子小婶这么说,知道和妻子之间的坚冰开始被打破了。妻子肯改口叫文大爷爸爸,某种程度暗示着他们夫妻间有了缓和的余地。医生看着海子小叔头上的包问他,“你的额头要不要包扎一下!”海子小叔这会才感觉到头疼的厉害,但是他的内心却是欢悦的,这个家庭的危机突然就有了转机。海子小叔赶紧跟着医生去把伤口清洗了一番,包上了绷带,顺便交了医药费和住院费。
这是文大爷第二次住医院,离他第一次进医院已是时隔半个多世纪。两次文大爷都走上了生死的边缘,但是他都奇迹般的挺了过来。现在他需要住一段时间的院。尽管这时还有很多事情缠绕在他心头,让他十分烦心。但是当他看见儿媳从早到晚守护在自己床边的时候,他意识到,他这次病倒无意中成功挽回了这个家庭。一家人,因为文大爷住院又重新凝聚到了一起。不管在这团和谐的表面下是什么,至少从表面上看来,一家人正在齐心协力度过这个难关,这让文大爷十分欣慰。
因为家里还有很多牲口,海子他妈每天不得不回到家里照料这些牲口。虽说海子小婶的妈在他们家里,但老太太毕竟老了,眼神又不好。帮他们看家还行,要是喂牲口,就不行了。海子小叔需要交这的费那的费,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要他处理。只剩下海子小婶每天守候着老人,喂他吃饭,给他削水果,陪他聊天。这些都是海子小叔不能做的,海子小叔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妻子了。但是几天过去了,妻子始终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英子就在镇上读初中,她得知爷爷住院后,向班主任请了假不上晚自习了,每天上完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后就和她的一个女伴儿来到医院陪文大爷。英子的到来给文大爷带来了很大的欢乐:她们给文大爷讲学校里发生的一些好玩的事,给文大爷洗水果,倒开水……每天直到她们学校快关宿舍门了,才肯让海子小叔送她们回去。
文大爷遗憾的是两个孙子都在外地,幸好还有个孙女在身边,让他觉得安慰了许多。之前他为这个家庭所做的一切,在这个时候似乎得到了回馈,他的病床是最热闹的。只是每天当英子离开后,他会有一阵失落。新的一天开始后,他又是十分盼望着英子能早点来看他。
要是海子和文涛都在身边,那该是多少好啊!文大爷感叹到:幸好没有就这么去了,不然死都不能瞑目!
对于海子小叔,文大爷始终没有给他好脸色看。文大爷想的是儿媳还受着委屈在,怎么说也得给儿媳一个公道。要是这么轻易原谅了儿子,还不知道儿媳怎么想。只要当着儿媳的面,文大爷总得狠狠收拾额海子小叔一番。当然,一方面确实是海子小叔欠收拾,更重要的一方面却是他在努力挽回儿媳的心意。只有儿媳肯点头原谅儿子了,这事才算是真的告了一段落。不然,文大爷即是出了医院,恐怕他迟早还得再回来。
这段时间里,海子小叔也是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妻子,给她买新衣服、新鞋子、各种水果,甚至连他从没有为他妻子买过的玫瑰花他也像一个刚恋爱的少年般厚着脸皮从镇上的一个花店买了一束回来。海子小叔等晚上文大爷有英子陪着的时候,他还买了两张电影票约妻子一起去看电影,但是海子小婶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最后海子小叔只好将两张电影票送给了英子和她的朋友。
现在正是五一,海子知道文大爷住进医院后,一刻也坐不住了,着急火燎地想回家看看。另外海子想起去年年底刘静托他给张洋带一封信,因为这段时间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海子竟然忘了,这次回家正好顺道给张洋带去。海子和张洋也一年多没见年了,他也是有些牵挂。原本海子和许清如定的五一计划是在武汉周边看一看,海子惶恐地告诉许清如:五一他要回家一趟,不能陪她了。谁知许清如非但没有生气,还闹腾着要跟着海子一起去宜昌。
这一下让海子十分犯难了。从小在男女交往这方面海子爸妈对他就盯得很死,以前他和余灵通电话,也只敢偷偷摸摸的。现在突然带许清如回家,那家里还不爆炸了。但是海子实在不好执意拂了许清如的意,许清如实在是太热情了,她说到,“我还没去过宜昌了,听说宜昌非常漂亮,早就想去看看,正好有这次机会,我们就一起去吧!我倒想看看,养你长大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许清如软磨硬泡,海子也只好退了步。五月一号一大早,他俩踏上了去宜昌的火车,这是他俩第一次一起坐火车出行。许清如兴奋不已,这也是她第一次背着家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连她自己也十分惊讶:我是从哪来的勇气敢做这件事呀!一路上,五月长江沿岸的风光十分宜人,正是“梨花淡白柳色青,柳絮飞时花满城”。许清如像刚出笼的鸟,眼睛贪婪地搜刮着这撩人的春色。她看得累了,海子就给她讲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困了她就伏在海子膝上浅睡一会儿。海子抚摸这她柔软的头发和美丽的面庞,当他看着许清如印在车窗上忽明忽暗的影子,海子又恍惚了,这太像在梦境了。不是么,几年前他就做过一个这样梦,梦见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孩,坐上这个国家最长的一列火车,沿途都是些数不尽的雪山,隔壁,沙漠……这是一列永远没有终点站的列车。
突然,许清如指着车窗外的一棵树问海子,“海子,你说,这些永远站在一个地方,不会觉得厌烦吗?”
海子突然从恍惚中惊醒过来,“是么?可能它们看见的和我们不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许清如搂着海子的脖子问到。
“我们是去不同的地方寻觅不同的风景,他们却是坐等不同的风景来到它们跟前。当有天我们把世界上所有的风景都看腻了,估计还不如一棵树了。至少,每天它们看见的行人都不一样啊,它们看见的花儿,鸟儿也不一样,甚至,它们看见的每天的太阳都会不一样!”
许清如呵呵笑到,“你很具备一个诗人潜质咧!”
快到宜昌的时候海子提前给张洋打了电话,等两人到了宜昌,张洋早早到了宜昌火车站接他们。三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碰了面。张洋看见海子带着许清如出现了,不禁吃了一惊。这实在太出乎张洋的意料了,平时看着闷闷的海子这么快就找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还带回宜昌了。说实话,张洋心里不禁有几分羡慕,同时他又为海子感到高兴。张洋热情地从他们手里接过包,他们三人搭了一辆出租车到了S大学。
张洋在S大学外找了一家小饭馆,三人坐在饭馆里聊了起来,当然海子少不了要向张洋讲述一番他和许清如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到了一起的,听完张洋感叹唏嘘不已。
在饭桌上,海子将刘静让他带给张洋的东西给了张洋。张洋从张洋手里接过东西,并没有表现出欣喜若狂,甚至连一点情绪的波澜都看不出,他只是淡淡的将东西放到了一边,海子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海子和张洋几杯酒下肚,又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兄弟间的感情并没有因为一段时间没联系变淡了。
吃完饭,张洋准备带海子和许清如去S大学逛逛,海子说家里还有事,张洋也就不强留了。他将海子和许清如送到了汽车客运站。
海子和许清如很快坐上了到镇上的大巴车,沿途三峡绮丽的风光让从小在江汉平原长大的许清如瞠目结舌:对山可以这么陡峭,江水还能如此澎湃。她一路惊叹,“这个地方真是太美了!”
海子笑到,“要是你一直生活在这,就不觉得了!”
到了镇上后俩人找了一家招待所。海子让许清如在招待所等他,但是许清如不肯,她非得要跟着海子去医院,并一再保证只在医院外远远地等他。海子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了!
海子突然出现在文大爷的病房里,真是给了这家人一个很大的惊喜。这会英子和小婶正在病房陪着文大爷在,她们看见海子,故作神秘地对文大爷说到,“您猜猜谁回来呢?”还未等他们将海子藏好,文大爷早看见海子了,他实在太高兴了,用尽力气挥舞着手,让海子赶紧坐到他身边来。海子看见文大爷躺在病床上,精神十分好,也是放下心来,但是海子见一向乔健的爷爷突然躺在了病床上,心里还是十分难受,他扑在文大爷身边,拉着文大爷的手问到,“爷爷,您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住进医院了!”
文大爷抽出一只手将海子的头摸了又摸,又惊又喜,反问起海子,“你不在学校好好上学,怎么不说一声突然就回来呢?”
“五一学校放假了,我也是十分想你们,所以就回来了!”
“你这孩子!家里人都好的很,有什么好想的,在学校好好念书要紧,我还等你成家立业,出人头地呢!”文大爷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对海子能回来欢喜的很。
文大爷拉着海子的手迟迟不肯放手,海子陪文大爷说了半晌的话,说的文大爷只觉得口干舌燥。文大爷喝水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海子的手。海子也是有几个月没见妹妹了,尽管他有种冲动想抱一抱妹妹,但是现在妹妹已经出落成一个婷婷少女了,海子也就不好意思还像小时候那般太亲昵了。海子向英子打听了一些初中学校的事,他从英子的口中得知,当年他最敬爱的那个语文老师今年春天病故了。
这个语文老师当年十分喜欢海子,他经常借给海子许多书籍让他阅读,还时常带海子去他家吃饭,海子还记得他还调侃海子,“海子,要是以后你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记得分我五十块钱啊!”在毕业纪念册上,这个老师给海子题了八个字,“读书,听雨,品茶,赏雪!”
从上了高中后,海子的生活一下变得十分匆忙。在他读高二的时候,这个语文老师就被查出得了白血病。其实海子从余灵那得知过他患病的消息,海子想着或早或晚去看望他一次。海子也是觉得是来日方长,一拖再拖,本来这次回来海子还打算顺道看看他,没想到,竟然永远没有机会了。
海子怅然所失,他第一次意识到,来日方长,不过是一个虚词。
文大爷的病房在三楼,海子透出玻璃窗看见了住院大楼拐角处许清如焦正在急等待的身影,海子正准备给她发条短信让她早点回旅社去,才发现许清如早发来了的两条短信,一条是问海子:“见着你爷爷没有”,一条是问海子:“你爷爷没事吧”。海子的心一下被许清如打成了稀里哗啦的。他十分想给她打一个电话,但是他只给她回来四个字,“一切安好!”
一家人是久别重逢,又是刚刚经历波折,这会又聚在了,都感觉的是十分不容易,这种感觉是久违了那种其乐融融。但是海子想着许清如这会正独自一个人等着他在了,他是多么的想将这份温暖也分享给许清如。海子几乎忍不住要立刻下楼将许清如拉近病房,然后告诉全家人:她是他的女朋友。但是事实上海子一直向家人隐瞒着许清如的存在,现在又在向他们隐瞒着许清如的到来。海子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当中:一方面他担心家里人现在不能接受他在这个时候恋爱了,另一方面他和许清如压根都还未曾想过未来。海子只能故作镇定的陪着家人们聊着天,心里却是惦记着许清如。真是恨不能分了身出去啊。海子不时的看着窗外:天色已经渐晚,许清如还傻傻呆在原来那个地方,海子在心里盘算着,该找一个什么理由出去才行,想了半天海子想到了一个借口,他对家人心虚地说到,“我出去买点东西!”
他们也没多想,海子一溜烟跑出了医院,拐角处,许清如已经等了他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