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子回到大学这天,海子他爷爷,海子他妈和英子三人在家吃完早饭。海子他爷爷说出去走走。等到中午,他们仍不见他回来,英子在村里找了又找,始终不见他的踪迹。英子询问了附近的许多乡亲,他们都不记得见过这个人。海子他妈心想老人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过不了多久他就可能自己回来了。但是四五天后,天越来越冷了,山村又开始下起了小雪。他们始终不见老人的回来。到这时。他们才确信,老人真的不辞而别了。
老人走的时候只带走了李祥鑫的一套衣服,还是海子放在他床头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谁又知道,四五年后,他会冻死、饿死在某一条山沟里,某一个街角处。即是有人看见了这个落魄死去的流浪汉,也不会多看他一眼。在我们祖国这片大好的土地上,每天都有许多这样的人默默的死去。不会有人关注,也不会有人问起这些人背后的悲剧。就像,他们从来不存在一样。
而对于海子这个家庭而言,一切终于又回归了“平静”。似乎这个老人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海子他妈也不在问起,英子也不再四处寻找。事实证明,他们之前的欣喜和担忧,都只不过是虚妄。
至于老人最后为什么选择默默的离开,孤独地死去,恐怕只有在他心里才知道答案。我们姑且按照普通的人的眼光,把他视作一个人情寡淡的人。
海子考完试,回到家里,才知道,他的爷爷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其实他早就隐约感觉到,他的爷爷不会留在他们家。本来,多一个亲人在身边,可以些许给失去李祥鑫后的家庭带来几分慰藉。更何况,人已经老了,他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也就随着时间淡去了,也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了。但是对于当事人自己而言,却有很多尴尬的因素。事实上,老人和李祥鑫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自尊心非常强的人。证明自己和寻找存在感,对于他们而言,非常重要。但是遇见挫折,这一点往往就变成了他们致命的短伤。
而他们这个家庭,也只是恢复了“平静”,却很难再回到从前了。海子呆在家里,不禁觉得有些郁郁寡欢。而英子也少了往日的欢乐,越来越沉默寡言。最受打击的,当然还是他们妈妈。她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来适应一个人来维持这个家庭。李祥鑫在的时候她还没有感受到李祥鑫扮演的这个角色多么重要,现如今李祥鑫没了,海子他妈蓦然感觉到这个家庭似乎被挖走了很大一部分。她不会给海子和英子讲什么人生道理,她也没有多少有趣的故事逗儿女开心,甚至连给英子做一个玩具都不会……总之,在如何经营一个和谐的家庭上,她丧失了不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战友,而是一个战略指导。
海子和英子这段时间,时常梦见他们的父亲。很多陈年往事,一到晚上,就会再浮现他们的眼前。失去父亲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感受的越来越强烈。以前他们的爸爸回家的晚,但是再晚他们知道他还是会回家。但是现在不同了,他们的父亲永远不会再出席了。他们还没有习惯不再去等他。
当然,这是一个没有结果得等待,他们也终将在一次一次失望过后认清这个现实。到那个时候,对于他们而言,这个家庭才是真正回到了当初的平静。
文涛家却是另一番热闹。
在春节前两天,文涛从部队上省亲回家。这是他入伍来第一次回家。文涛入伍不到两年,个子长得比他爸爸还高了,身体也结实了许多。浓眉大眼,挺鼻梁,脸角轮廓清晰,再穿上军装,真是英姿飒爽,走在街上很难不吸引犯花痴的少女们注意。等他回到了家里,他的妈妈也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天天打麻将了。头一天就将院子里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又从镇上买来许多反季节蔬菜和新鲜肉食。还到处邀请街坊邻居到她家坐坐,告诉他们她的儿子要回家了。
在文涛到家的前一天,他爸爸也从浙江回来了。他爸爸回来带了一皮卡车的年货。又新添了一台电冰箱,一台热水器,一台洗衣机和一台彩色电视机。这些电器在城镇常见,但是在这个贫穷的小山村,还是少见的。不时引来许多来看热闹的农民,把他们的眼睛看的都直直的。心里又是嫉妒又是悔恨,恨自己怎么不早点出去打工了。他们在看完这些稀罕玩意之后带着失落回到家里,少不了要被自己的婆娘数落一番或者将自己的男人数落一番。都只等着翻年去外地打工挣大钱了。
文涛和海子小叔对于李祥鑫的死,感觉到非常意外,但是远远达不到震撼的程度。他们在感慨嘘唏一番之后,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幸福生活当中了。
真是,虽然是亲兄弟,也只能各过各的日子,各问各的忧愁。一家愁雾笼罩,一家欢喜上天,让海子他妈心里十分不好受。但是她却不能任何人说。她怎么能指责弟弟不顾她的悲伤只顾他自己的欢乐呢!
今年春节是在文涛家过。去年吃团年饭的时候少了文涛,是暂时的。今年吃团年饭的时候,少了李祥鑫,却是永久的。
海子他妈,英子和海子在文涛家匆匆吃完了团年饭,就回家了。文大爷是看在眼里,这让他很担忧,这个家庭的幸福和平静恐怕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文大爷也试过安慰他的女儿,但是他每一次的尝试,只会让他更加觉得乏力。说的多了,反而倒显得他对李祥鑫的死显得薄情了些。文大爷也就只能随着他们去了。
海子小叔从浙江挣了许多钱回来,是因为他今年被提升为工地上一个小小组长了。海子小叔当然是高兴的很,但是文大爷却并不看好。他还是固执地认为,一人一辈子用不着那么多钱,钱多了从来只会带来灾祸不会带来幸福。尤其是李祥鑫的死,更让文大爷切身的感受到,家人的平安和家庭的和谐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等到正月初一,海子小叔家一下来了许多客人,很多都是第一次来海子家。有些人是文涛的战友,有些人是海子小叔的工友,海子小婶她娘家也来了许多亲戚,一下子,新房子挤满了人。海子小叔从镇上买来几副麻将来招待客人,楼上楼下摆了好几桌,真是热闹异常。而海子家只有他妈,英子和海子三个人。早上海子他妈煮了三十个饺子,一家人都没有吃完。这会海子和英子去松树岭上坟去了,只剩下海子他妈一个人在家在火炉边枯坐着。海子小婶一个人应付几十号客人也实在忙不过来,过来央请海子他妈帮忙。她一看海子家这样冷清,不由地说到,“大姐,你一个人在家别闷着了,去我们家坐坐吧,我们家热闹!”
海子小婶的这句话说的无心,但是无疑是给海子他妈心里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幸好她也知道弟媳说话从来都是有嘴无心。也不好发作,强忍着把一股酸水咽了回去,只差眼泪没有掉下来。
海子小婶见他妈沉默不语,又说到,“海子和英子回家,一并让他们去我们家吃饭就是了。文涛在家也没有几天,让他们兄弟间好好聚聚才是!”
海子小婶好说歹说又央求了海子他妈一番,本来海子他妈对文涛家的这种热闹十分厌烦,但终于没拗过海子小婶,跟着海子小婶去了。
到了文涛家,海子他妈才发现这种热闹,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院子里有两桌人在打“上大人”,玩这类牌的主要是村里的亲朋。进了屋,正屋里有两桌人在打麻将,周围还围了一圈人在看牌。叫胡牌的,数钱的,开杠的,碰对的,还有旁边军师指挥的,不绝入耳。进了里屋,有五六个穿着时髦的十八九岁左右的小姑娘、小伙子正围着脚炉在玩着手机,这些人是海子小婶的外甥、外甥女。
到了一间卧室,里面只有文涛一个人,他正在打电话。他看见海子他妈过来,赶紧撂了电话,过来跟她打招呼,“大妈!您过来呢?”
等文涛站到了她的面前,她才发现,文涛比海子整整高了半个额头,肩膀也宽许多。海子他妈含混的应到,“你们家这么多人呀!”
文涛笑到,“等会我还有几个初中同学过来找我玩呢!我妈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真是麻烦大妈了!”
海子他们赶紧说到,“哪里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帮帮忙,应该的!”
等海子他妈进了厨房,里面有两个妇女正在帮忙做饭,是海子小婶的牌友。两人平时也是很少在家干活的,但也都是喜欢热闹的人。海子小婶请她们过来帮忙,她们一下就应了。只是她们做一两个人的饭还行,海子小婶也没什么经验,几十个人饭菜一下慌了手脚,不知道怎么下手了。
海子他妈一来,她们顿时找到了主心骨。对于海子他妈而言,她倒不怕吃饭的人多,就怕做菜的料不够。正好,海子小叔从镇上拉来了一车的蔬菜,海鲜,肉食。冰箱里都塞满了,剩余的一股脑堆在厨房里,稳稳地占据了厨房的一个角落。
海子她妈二话没说,就开工了。
话说海子和英子去松树岭上坟,去年是他们爸爸带他们去上坟的。今年就新添了一座他爸爸的新坟,坟头都还没有长出草,只是盖了一层浅浅的雪。两兄妹拧着两捆火纸,一边烧,一边哭,寥寥的青烟却无法给他们回应。
英子问海子,“你说爸爸死了会去哪呢?他会不会知道我们来看他了!”
海子呆了半晌,心想“是啊,人死了会去哪呢?”只好安慰妹妹到,“也许只是去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吧,不然我们怎么会一直梦见他呢!”
他们哭了一阵子,正伤心,海子接到一个电话,是文涛打来的,让海子和英子去他家吃饭。
兄妹俩收拾好心情,来到文涛家,只觉一下回到了另一个世界。文涛家摆了四桌饭菜,每张桌子上都坐了十几个人。文涛见他们进门,赶紧招呼他们过来,让海子和英子和他们一桌年轻人坐一起。
这一桌坐的的全是文涛的老表,战友,同学。他们问海子现在在做什么。海子说他在读大学。
其中一个人说到,“现在还读什么大学啊,读了大学还不是一样出来打工。现在出来打工,做一个技工,开挖机,搞理发,随便一个月四五千,轻轻松松!”
另一人说到,“就是,现在大学毕业生还不如我们呢!我们亲戚家有个大学生,都毕业了一年了,还没找到工作了!有的找到工作了一个月也才一两千,还不如一个农民工!”
一群人七嘴八舌,说的海子面红耳赤,只好一个劲儿埋头扒饭。
倒是英子听得很不舒服,因为她心里,一直很崇拜她哥哥。她一直认为,她哥哥以后一定会出人头地。“我哥才不会去理发,开挖掘机了,他以后是要做大事的!”
有好事的人问到,“做什么大事?”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英子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海子对他说过的这句话。其实她并不清楚这句诗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一定是大事。
一桌人立刻哄堂大笑起来,就像一群人在看孔乙己在写茴香豆的“茴”字。海子的示意妹妹不要再说下去了,急的直跺脚。
谁想到英子当做没看见,“我哥说人不是动物,不能只满足物质上的需求,只有物质上的追求。”这也是海子和英子讲过的话。
这下海子彻底坐不住了,脸一阵红,一阵白,拉起妹妹就要走。但是英子不顾海子的窘态和众人的笑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看别人的人生和自己不一样,做了自己不敢做的事,和做了自己不能做的事,就去嘲笑,这是懦夫的行为!”这还是海子对英子说过的话。
文涛没料到局面变得如此尴尬。赶紧过来拉海子,“各有各的追求,大家相互理解,随便聊聊,别当真,大过年的,开心要紧!”
一顿饭吃得海子十分不愉快。这让海子看清了一个现实,几年前在村里上大学还是一件十分荣耀的事,短短几年的时间,上大学就变成了一个笑话。村里发生更多细微的变化,只是海子没有觉察到罢了。
文涛家的客人一直到正月初十才走完。
海子去上大学了,文涛要过了正月十五才走。本来海子是想找他好好聊聊的,毕竟这两年来各自的世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他还很愿意更文涛讲讲他恋爱了。但是这个春节,文涛是异常的忙碌,没有心情和他心平气和的谈谈理想,聊聊人生。就连海子走的那天,文涛也是在忙着招呼他的那帮朋友,海子给他发短信说上学去了,文涛也没有回。海子觉得文涛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个忧郁,叛逆,甚至对这个世界表现的有些惊慌失措的文涛不见了。
海子心灰意冷的回到学校。依旧是美丽的校园,面对这个一年前还是让他觉得十分荣耀的大学,他现在再看来,没有任何令他觉得荣耀的地方了。也难怪,他的很多同龄人此时此刻正在大把大把地挣钞票了。而他爸爸死了,他还呆在象牙塔里,学这些梭罗,康德,李白,杜甫,李商隐……海子的专业是人文美学。海子记得大学开学第一堂美学课上,他们教授跟他们讲的,“美学是关于人生圆满的一门学问。可能有同学担心这个专业毕业后不好就业。确实,你们要是问我找什么样的工作我确实不知道,我只知道让你们知道怎么完美你们的人格,圆满你们的人生!”
正是这段话让海子坚定信心他选对了专业,但是短短一个春节过后,他有些动摇了。尽管那些人的嘲笑海子深深不屑和无视,但是在他心里还是起了许多涟漪。父亲的死,更是现实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现实总是存在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