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醒来,出租屋里面,毛坯房,惨白的墙面,不知道为什么水泥味那么重。我不是晒可怜,虽然我的工资也不足以支付个好一点的房子,但也不至于住这样的毛坯房。只是时间太紧迫了,找不到合租的人,所以,只能租个差一点的。
这个城市拆迁太厉害了,不仅房价贵,租房更加的贵。要是不努力工作,死的时候,连个厕所都不会买的起了。常常想,努力挣钱,到死前买一个一百平米以下的房子,然后把自己的埋葬在里面70年,知足了,反正墓地更贵。
会调侃的人,也就不会消极,大学毕业后,我经历了那段半年都找不到工作的低谷后,我明白了否极泰来是真实存在的,只要我想。每一个年轻人,都应该去好好地学习一下八卦中的乾卦,不是迷信,而是一种规划。
梳洗的时候,接到了科长的电话,有点不适应这么早就被人打扰,因为那不属于为人民币服务的时间。
“小商啊,你今天先不要去单位,你直接来四院吧。”
我点了点头,牙膏沫从嘴角滴落在洗脸池的边沿上,带着一丝的血迹。突然意识到,这是电话,点头是没用的。
“好的。”
四院?那不是我们从小就一直谈论的那个医院吗?那可是这边著名的精神病医院啊,不上班,去那里干什么啊。
带着满脑子的疑惑,下楼,买早餐,赶公交,原来早上是如此的繁忙和拥挤,真庆幸我找了个在单位附近的房子,每天可以走着去上班。
一路的颠簸,对于血气方刚的我来说,唯一的乐趣就是在车上寻找美女,OL,学生妹,好吧,我承认我邪恶了,可我是单身啊,这应该也是我的权力吧。
如果一个单身的官员,然后有很多女人,仅仅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也不贪污,更不违法,请问他会是人们心中的好官吗?
我想,在中国人的心里,他不会是的,因为中国人总是带着仇视的心理看人,见不得别人好。其实,官员就是官员,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都不重要。马丁·路德·金在每次演讲前夜还要去嫖妓呢,可是这影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民权领袖吗?
好吧,我承认我想成为一个后宫佳丽三千,百姓还能爱戴我的好总理。
白日梦被下车的广播打断了,我不好意思地抹去嘴角的口水,风一般地跑下车去。
有事做的早晨蛮好,就喜欢做有意义的事情,虽然我还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在医院门口找到了早已经在等的科长,也没敢问来这里做什么,就只管屁颠屁颠的跟着。
整个四院原来就在市中心的边上,前面是很新的建筑,但却写着妇幼保健中心。我跟着科长一直走到了医院最后面,一栋六层楼房面前。
“这就是我们今天上午工作的地方了?”科长带着一脸的笑,但那笑却有点意味深长。
“就在这?”
“对啊,你还没有去过精神病院吧?”
噢,我的老天爷啊,真要去那种地方吗?我大学可是主修青少年的,特意放弃了残疾人社工的,就是见不得不好的东西。
我偷偷地吸了口气,生怕被发现我有点怯弱。
一走进去,整个楼都显得很阴暗,恐怖片开始的节奏啊。电梯一打开,一个中年妇女面无表情地问了句:“几楼?”
科长一脸的笑,“六楼。”
然后他们就攀谈了起来,原来科长来太多次了,她们早就认识他了。我在一旁显得局促不安,真不知道等会进去,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我要是弱了,岂不是丢我大社工的脸嘛。
忐忑,但却必须硬着头皮上。
电梯开了后,是一道铁门,摁门铃后,里面的护士会过来开门。
一进门,那些护士就问:“这次把谁接走啊,那个谁谁谁脏死了,赶紧弄走啊!”
科长不停地解释着,夸着她们工作的伟大,自己能力的有限。可我却被那扑面而来的气味给呛到了,说不上是臭,就是非常的难受,让人有一种想要逃的冲动。
穿过病房,来到她们的活动区域,这是个女病区,一般男性是不让进的,但我们也算政府工作人员,特许了,好神圣的感觉。
突然,科长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道:“小商啊,你可要小心点啊,千万别对那些病人笑,她们可是会花痴的。”
花痴?不会吧,我可还是单身,不想找不到老婆。
我尴尬的对科长笑了笑,感谢他的忠告,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门打开后,里面真可以说是群魔乱舞,除了坐在每个角落的护工以外,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
这里面的人既有家人送来的,也有警察送来的无名氏,我们主要的工作就是帮那些无名氏找到家,然后送她回家。
科长让护士带一个60岁左右的妇女过来。她身上穿着那种中国风很浓的红色棉袄,短发,满脸的皱纹。
科长说:“我们一般就是通过询问,找一些蛛丝马迹,然后帮助她们找到家,这也是我们工作很重要的一部分,以后你也要独自来做的。”
不要吧,我还独自来?可我还是点了点头,一脸不情愿的微笑。
等那女的坐定后,科长就问她:“你是哪里人啊?”
那女的看看科长,低下头什么也不说。
“你看着我,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啊?”
她抬头看看科长,准备起身要离开,科长一把抓住她,护士也赶紧把她摁在了座位上。
“你等一下,只要回到我的问题,我就让你走。”
说完,科长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了几颗糖,“这个是什么?”
“糖!”说着,那个女的就要过来抢。
科长一把护住,“那你告诉我你哪里人,告诉我,我就给你。”
女的又不说话了,坐在那里,继续低着头。
“会说话的嘛,来,告诉我叫什么名字,这个糖就给你。”
“我叫小秋。”
科长一看她说话了,立刻就兴奋起来,“那你多大了啊?”
“26!我要糖。”说着又来抢。
这次科长没有再护着,直接给了她。
只见她把糖握在手心里,然后翻开那件棉袄,把糖放到了里面衣服的口袋中。
“你是哪里人啊?”
“城关!”
科长转身对在他身后不知所措的我说道:“好像河南有一个城关乡啊,听她的口音也有点像那边,你记下来,等回去可以和那边的救助站联系一下,听一听她的口音。”
说完,科长又转向了那个女的,“那你怎么来的啊?做汽车还是火车?”
那女的突然巴拉巴拉说了一大段,但我们却一脸的雾水,一点都听不懂,全是方言。
又问了快一个小时,还是听不懂她的方言,最后科长只能先用手机录下了她说的话。
护士把她带走后,我问科长:“她说自己26,可明明都60多了吧,她的话不可信啊。”
“她们这种人,精神方面都是有问题的,很多人的记忆都停留在她们发病的时候,但口音,这些应该是不太会变的,我们应该尽量从她们的言行中找线索。”
原来社工还需要做这些啊,完全超出了我在课堂上学的那些。
“科长,看来语言天赋也很重要啊,我都完全听不懂她说的话的,还是你厉害。”
“我这个不算什么的,最厉害的是施站长,她从收容遣送就开始在这个单位了,做了30多年了,全国各地的方言,她一听就知道是哪里。”
心里不禁暗暗佩服,同时也开始紧张起来,我可是个6级都没过的毫无语言天赋的人啊,以后一个人来工作的时候怎么办啊?
突然想起了我大学毕业的第一份工作,在一个律师事务所里面,为银行追卡帐,同样的也是寻找人员信息,可是我就做了两天,就实在受不了了,那些所谓的卡帐,很多都是银行直接欺骗消费者,让他们办理后,欠下的年费。和现在的事情比起来,那份工作,真是缺德。
护士又带了两个人过来,科长让我自己去问一个,他问另一个,好节约时间,可以早点回单位吃午饭,过了点,可是没饭吃的。
我惶恐地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案主,50岁的年纪,齐肩的短发,黑白相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理论和实践的差距还是蛮大的。
“你有家里电话吗?”我整个脸都红了,社工最忌讳的就是脸皮薄,可我偏偏就是,活该还是单身。
案主抬头看了看我,突然,嘴里报出了一串手机号码,我紧张的手边抖边记录下来。
看着笔记本上的那串数字,我整个人都懵了,幸福来的也太突然了吧。
“科长,我要到她家人的手机号了。”
科长一脸吃惊地看着我,接过本子,打了过去,竟然真的是她家人,家里人已经找她一年半了,听到消息的时候,一下子就哭了。
我没想到我第一次成功来的这么的快,难道我真的是天生做社工的料,只是我自己没有发现我的潜能吗?就像我的历史比数学好一样。
科长夸我的话,我已经不记得了,感觉那不应该属于我,我只是无心的,却刚好碰对了。
处理完那个找到家的案主后,时间也不早了,在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一个20多岁的女孩子冲上来拉住科长:“我妈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接我啊。”
她声音很大,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着实把我吓到了。
科长应该认识她,没有急着掰开她的手,“我们已经联系过你妈妈了,你先在这里住着,我们会继续帮你联系的。”
“我妈妈有病的,你们早点把她送进来,她老是上访。”
“知道了,你就放心在这边呆着,我会联系你妈妈的。”
“你一定要联系我妈妈把我接出去啊!”女孩边说着,边走进活动室。
回去的路上,我好奇地问科长那个女孩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女孩叫浦振熙,就是本地人,爸妈都是老师,文革被下放到这里来的。她今年已经30岁了,以前是金陵女子学校的,后来公费去法国留学。留学一年的时候,她爸妈因为宅基地和邻居发生冲突,她就回来了。在一次比较严重的冲突中,她和她爸都被人打伤了。文人总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她爸因为生气,病情加重,最后就死了,而她受了刺激,也就这样了。她妈咽不下这口气,就到处上访,原本给她租了个房子,但她毕竟是有病的,而且长得也很好看,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城中村里面住也不安全。在她妈出去上访的时候,当地社区联系了派出所,然后就送到了救助站,救助站就一直把她养在医院里面。
“科长,那她妈妈现在在哪里啊?”
“她妈妈就在外面上访,到处跑,一般就住在火车站,没吃的,就捡垃圾,其实当地社区已经给她办理低保了,母女两个人可以生活的,可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那她回来可以照顾她女儿吗?”
“难的,这女孩的爸妈都是老知识分子,所以结婚晚,快三十多岁才有的她,现在年纪也六十多了,哪还能照顾啊。”
学社工的时候就知道,社工要比常人面对更多可怜的事情,所以总是想要逃避,不想自己原本健康的心理装满这些悲伤的故事。中国毕竟不比国外,没有专业的督导,也不会说让你带薪放个假。中国人更趋向于一份工作,就是死命地压榨一个人,榨干净了,有的是人顶上。人力资源的竭泽而渔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没来之前,觉得救助站的社工能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啊,每天就呆在办公室里等下班就可以了。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即使没有社工的土壤,我们做事也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是社工最起码的要求。
那天下午,我想了很多社工的理论,想想要怎么帮助浦振熙。
我永远记得我在接待室,对着一群同事侃侃而谈:“精神病人的救助,最终还是要社区矫治才是最好的,只有让她们回归到社区,进行再社会化,她们才能实现人生的价值,才能有尊严地活着……”
最后,我甚至想把习大大的中国梦都套用在她身上了,可是同事们都只是象征性的微笑。科长说:“你说的很对,而且是绝对应该的,但你忘记了,社工很重要的一条吗?社工不是万能的!”
社工不是万能的,社工不是万能的,这句我们上学时不知道调侃了多少遍的话,现在却成了至理名言了。
我沮丧的嗫嚅道:“社工不是万能的,我们的政府不应该是万能的吗?”
声音小的只有我自己听得见,整个心室被这来回的声音撞击得生疼。
那天回去的夕阳很红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