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时节河边柳絮纷扬,一条小舟停泊靠岸。河边垂丝海棠开的正艳杜鹃鸟凄苦的叫声穿过重重绿林修竹。幽幽绿竹中,一间竹屋稳稳落于竹林深处,前院修篱种菊,金银忍冬藤沿着篱笆攀爬上去。两三朵嫩白色的花朵正开的明艳。院前院后遍植桃杏,其中桐花开的最艳,纯白如雪,一簇簇的在枝头绽放,风过时,落英缤纷。一时间花落如雨。
风过时桐花树下,司空仲洵肩上落了一层的花瓣。他长身玉立,紫衣修长而下,腰间缠龙玉,面若冠玉,双目如水般潋滟沉静。他长身玉立于门前恰恰应了那句,有匪君子,美如冠玉。轻巧的竹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童子从门里头探出半个身子来。见院中站着的司空仲洵故轻脚走过来。举手于胸前向司空仲询行了一礼,司空仲询亦抬手回一礼而后道:“敢问童子,老师可醒了?”
童子说道:“回大师兄,老师昨夜翻阅古书到夜深还未曾休息,今日午睡的时间可能会长些,师兄不如先回学庄中,待老师醒了,我定去学庄中请你,这样可好?”
“不了,自古哪有老师等学生的道理,我在这候着,等老师醒来就是了。”司空仲询说着,又与童子行了一礼。童子亦回了一礼。问他可要进来坐着等,司空仲询一句话就谢绝了。他不是迂腐之人,只是老师还没醒,他贸然进去就怕扰了老师清梦。
桃花落,杏花落,桐花落。日移影疏,院中日晷慢慢移动着,时间正一点一滴的流逝。司空仲询依旧稳步站在院中,花落时,他微微仰头只见漫天花瓣雨飘扬而下。
竹门又一声响,只见两个童子换换的打开门。先前那个童子从里走出来道:“师兄,老师醒了,邀你进去。”
司空仲询赶忙拂下一身的花瓣,跟着童子往里走去。竹门一开,进到院中又见层层青竹长在游廊两边。高翘的檐角上挂着串串风铃,风过时,铃声轻响,和着花瓣一起片片落下。转过游廊,经过药圃,司空仲询看见就那一棵老树下,书案上放着一卷卷竹卷,桌案变青铜小炉里还焚香。他的老师正端坐在树下,闭目冥思,不知在想些什么。老师一身素服,发须皆白,但却不见一般老者颓丧无力之气,他的老师一身气度早已像是超然物外的仙者。
童子只将他引导此处,便不作声的走了出去。司空仲询双手作揖行礼道一句老师。
嬴夫子闻声慢慢睁开眼来,只见司空仲询稳稳立于自己面前。他恍然想起,他这位弟子已经跟着自己四五年了,昔日不曾觉得时间如何流逝,今日一见倒觉得时光流逝眨眼之间红颜已成白发。嬴夫子看了看司空仲询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今日到有了与先祖一般的心情。”
“恍然回顾,当有不舍,当有恍惚,此乃人之常情。不知老师作何感想,竟有了这般心情?”司空仲询问道。
嬴夫子指着一处坐榻示意他坐下来说话。司空仲询当即谢过落座而后说道:“老师,学生近来曾听过一曲坊中歌曲,一时间竟起思乡之情。”
“所以你是来辞行的?”嬴夫子问道。
司空仲询不卑不亢道:“异乡起乡音,是缘分也是暗示,也许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指引着学生来去。学生愚钝一时之间也不慎明白能够指引人来去的究竟是何力量,但是这股力量的确成为召唤学生归去的声音与向导。”
嬴夫子一双目沉静的看着司空仲询。他是智慧之人,也是天下有名的学士,桃李遍布天下。他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他默默坐于竹屋中看着学生们离开走入尘世,走入世俗,他是个老师教导是他的使命,待学生离去时,他也宛如看见自己的孩子一般。一个个从他身边成长起来,然后离去,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嬴夫子缓缓道:“也许这就是超乎人类的力量,倘若需一定赋予它一个名字那便是命运吧。虽然这看起来是个更复杂难懂的命题,但是千百年来仍旧有无数人热衷于探讨他。”
落英缤纷,香雾扰扰。司空仲询又与嬴夫子话别一番。而后拜别而去,嬴夫子坐在树下,看着司空仲询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转过游廊消失在竹林的尽头。他恍惚想起,今日他是第三个与自己告别了。他最得意的三个弟子呀,如今正像初生的雄鹰一般准备振翅翱翔。一直以来,他们都在围着起飞做准备,今天应该就是他们准备起飞的开始吧。
起风了,童子小步跑到他身边道:“风大了。老师还请回屋去吧。”
嬴夫子起身,望了望天,而后问童子道:“子捷(司空仲询的字)今日在门外等候了多久?”童子答道,等了小半天,一直等到老师醒来他才肯进来。嬴夫子笑道:“桃李三千,却只他一人最得吾心。”
风过,桃花飘落如雨。嬴夫子步步走进竹屋中。司空仲询则步出竹屋,脚步一转朝着河边渡头走过来。沿途柳絮轻扬,他一路分花拂柳过来。人还未走近,却听到一曲箫响。再转过几棵柳树,只见南宫煜一身皂白锦服,腰间白玉佩环,金黄色的佩穗垂于身侧,黑发玉冠,唇红齿白,只见他端立于杨柳下,唇边箫音轻起。在一旁,则是明安灏轩,只见他挽着袖子,单膝跪地在架起的炉子上精心烹煮料理。司空仲询想,若老师在这,必定会在他耳边好好念叨一番君子远庖厨的道理吧。
一曲终了,司空仲询恍然回过神来,走到明安灏轩身边看他是否把料理煮熟了。南宫煜看着他将身上的包裹卸下来搁在一旁的桌子上。那里已经搁了两个包裹,一旁的杨柳树下还绑着两匹马,一匹黑的,一匹白的。南宫煜问:“师兄也是今日走吗?”
“对啊。”司空仲询轻松道。
南宫煜看着司空仲询稍稍皱眉,明安灏轩爽朗道:“终归要走,今日走,明日走,昨日走,又有什么区别?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明安灏轩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正拿着一个勺子很仔细的料理着锅里食物。
南宫煜却不满意他的说法,回道:“若如你这般说,那人也终究是要死的,今日死,明日死,昨日死又有为分别,那么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明安灏轩站起来与南宫煜争论道:“凡人有生必有死,生死之间若只存在生死那便无意义,今日死,明日死,昨日死,都没区别。但死亡的本身却不重要,所以死去的时间就更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他在生与死之间做了什么。二师兄,在老师身边多年,终究还是不能免俗吗?在追求真正的理想之前生与死真的还重要吗?”
这边,明安灏轩与南宫煜就一个问题探讨开来,唇枪舌战好不热闹。那一边,司空仲询拿过一个碗小心的盛着东西吃。他试了试味道觉着还不错,不愧是三师弟的手笔。那边一直唇枪舌战却不见有人来劝开或者是给一个评判一时间竟觉得没意思,一转头见司空仲询捧着一个碗坐在石头上吃的颇欢。司空仲询似乎知道正有人盯着他,抬起头来却见明安灏轩和南宫煜一脸探究的看着他。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碗,笑着与那二人道:“味道不错,一起尝尝吧。”
“……”
一顿简单的散伙饭后。三人折柳互赠。明安灏轩问司空仲询:“师兄可是要回卫国?”
“是啊,你们呢?”司空仲询问。
明安灏轩道:“我们自然也是回自己国家去。”
“今日一别,他日再聚恐怕就不是师兄弟这般简单了。”南宫煜淡淡道。
司空仲询望着那一湖粼粼湖水道:“明日事,明日应对,今日你我三人依旧还是师兄弟,倘若日后敌对相逢,自当全力以赴,莫辜负最初的理想,顺从本心方能不负数载同窗之情。”
南宫煜凝望着空中柳絮纷飞,他不说话,却听着明安灏轩在旁边道:“若有一日再聚,我还要为你们做一顿饭。”
清风稍过,杨花乱佛迷人眼。司空仲洵站在小舟上,小舟静静随水飘渡越来越远,他抬头目送着南宫煜身骑一匹白马往杨柳处走去。再一转过头看见明安灏轩骑着一匹黑马走着与南宫煜相反的路,两人背道而驰。而他自己则站在小舟上随风飘荡。他仰头望着天上纷纷扬扬的柳絮恍然明白过来。姜国和梁国不正好是在两个背道而驰的方向上吗?那卫国呢?他感叹着,最后想起来,卫国不就在湘江的尽头吗?
河边杨柳青青着地垂,嬴夫子坐在漏光的小轩窗上下着一局残棋。对手已经乘舟远渡,他却还缺一步棋。想着昨日司空仲询落子的地方,他思忖了半响而后缓缓落子,棋局立马又是风云变幻。白子黑子在小小棋盆上又开始一轮厮杀,两人旗鼓相当,一时间分不出胜负。落棋人已走,他颇觉无味而后唤来童子。命他将棋局收起,但是不要动棋局,依旧要保持原样。
童子仰头问道:“老师这是要等谁来下?”
嬴夫子道:“自然是等落棋人回来了了却这局残棋。”
童子问:“那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嬴夫子望着窗外潇湘斑竹,阳光渗过竹叶间洒下无数光斑。他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也许不会回来了。”
“啊……”童子惊讶而后说道:“那夫子的棋?”
“其实残局未必就不是一种圆满,人生一世,事事圆满哪有这种可能。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残缺的本身其实未曾不是另一种圆满。很多时候看似遗憾其实也未必。”嬴夫子见童子一脸模糊不清的样子,笑道:“花开花落自有时,月圆盈缺乃是自然规律。但可圆满可努力使其圆满,如若不可,不若放手,这样也就是圆满了。”
童子依旧不懂,嬴夫子笑道:“你自是将残局封存,这就是一种圆满了。”
童子这才捧着残局进去封存。嬴夫子笑望窗外阳光正好。光影斑驳间依稀印出地下枝枝丫丫的影子。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残躯也好,圆满也罢,那都是他们的世界。但愿那些从这离开的人呀,能够创造出让自己满意的圆满和残缺。
春风起,柳絮飘。你若离开,我自不送,只愿一江春水不带离愁。嬴夫子转身走进屋中午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