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说，双鱼座要找到世界上与自己相同形状的另外一尾鱼，才会有获得幸福的可能。
那天我透过玻璃窗看见她，眼神与她交汇又逃离，最后落在她手中的白玫瑰上。它们正被一双温柔的手娴熟而慎重地包裹，系上白色蕾丝绑带，并附一张白底金字的卡片，递给对面的客人，欢迎下次光临。
她发现了我。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像顽皮的风，扫过我的脸，盘旋在我身上，好奇地观察我的反应。当下我的指尖颤动，咖啡洒了也浑然不觉。她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脑中只剩下这样的疑惑，我默不作声的转过身，仓皇离去。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而她显然早已认出我。
——那么，你就是这个世界，只属于我的另一条鱼。
当她说出下半句的时候，我别过脸，清楚地看见我身边那个人坠入爱河的样子。而她的眼睛弯弯，像倒映着月亮的湖水，看不尽深处。
可笑的是，当时的我并不相信。或者说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肯相信。
形状相同的鱼，世界上就只有两条吗？
即便找到，拥有获得幸福的可能性，就代表一定会幸福吗？
刚刚粉刷好的墙壁，散发浓郁的油漆味。绿意凑得很近，黑色长发散在肩膀上，双手背在身后，浅色裙子长及脚踝。她深呼吸，一次又一次。
我上前拉开她，当心，有毒。
她回过头来，洁白面容后面是整面被刷成绿色的墙壁。铺天盖地，如同草原。而她站在那里，像极了一朵白玫瑰。
绿意喜欢绿色。尤其薄荷绿，是心头爱。很早之前她就说过要把花店的整面墙都刷成薄荷绿。
总算如愿。她眉目间洋溢欢愉，衣服上沾了油漆也不管，向我展示她的杰作，你说小五会喜欢吗？说完，还笑着的眉眼来不及准备，就已盛满了泪。
我走上去想拉开她，被她甩脱，因为用力过猛而摔倒在地上，脚边的油漆罐子踢翻了，绿色像河流一样卷走了笑颜。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她的脸，这个我最喜欢的女孩子，她的笑容不堪一击，轻轻一碰就碎成残片，只剩下触目惊心的痕迹，提醒着我们之间无法还原的一切。她的眼泪是珍珠，落在我的脸上，一滴滴像冬日冷冽的雨水，令我忘记了满身疼痛。
小五会喜欢的吧。她自问自答，目光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知道我一直都喜欢闻油漆的味道，很奇怪吧？
如果这一刻饱含了露水的白玫瑰能够开满这片草原，你会原谅我吗？我抬着头看她，抿着嘴唇没有出声。她的长发散落在我脸上，细密的痒，终于伸出手，把她的脸庞按到胸口。她挣扎着要起身，被我抓住了手腕，终于安静下来。我轻轻触碰她腕上的疤，新的旧的结痂的痊愈的，统统不可磨灭。
抚摸时间的无奈，若可以倒转，那么记忆永生。
像是这个世界，失去了唯一的出口。
深海之下，头顶的光离得那么远。我在梦里呼喊，然而梦境里一夜漆黑。你离开之后，我做了无处个这样黑色的梦。
五是你的名字。绿意是你的恋人。我叫游沐，是你最好的朋友。
然而为什么，现在只有我能看见你。你走之后，我几乎每天都看见你，你仍和以前一样存在于我们之间，做着稀松平常的事情，三人相依为命。你像我们的家长，什么事都擅长。读书，练琴，运动，料理，甚至亲手做家具，你为我们两个生活白痴收拾所有的烂摊子，又总一副轻描淡写松松散散的样子。
而你走之后，我学着你的样子照顾绿意，却依然什么都做不好，她的脾气愈发坏了。
这天夜里梦见我们在家里通宵看影碟，绿意靠着你肩膀睡着了，剩下我们两个喝着啤酒，你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尾鱼。然后我们就真的变成了鱼，你拉起悲伤的我，游向那些令人晕眩的光线。
你短短的头发向上竖起，一双宽大的手掌朝我伸过来，游沐，一起走吧。
我回头看了一眼，我们的影子也是鱼的样子，两个影子一模一样。
醒来，又是新一天。送绿意去医院，走廊里咚咚咚走过一批患者家属，风风火火，像昨天的我，失魂落魄跑过这片白色世界，看见那个支离破碎的娃娃，再也不似从前。
医生说脸上的伤已经无碍，只是多少会留下疤痕，但心理的伤却要慢慢来。
我把她带回去，拿出从前你用的小提琴，看她视若珍宝，抱在怀里不肯松手。如同在医院醒来时，她抓住每一个人问小五怎么样了，在终于知道真相之后，她紧紧捏着手机里我们三个人的合影，喃喃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如果那天是我送她回家，就不会出事了吧。我们三人中，小五一直是最好的那个。
端了饭菜从厨房出来，木地板上她的殷红像花瓣盛开。我丢了碗，抱起她就往医院送。地上小提琴光洁无辜，而断了的弦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守在她的床边，第三天第十三天第三十三天。我忘记了多少次挣扎痛苦说服又反复，渐渐连我自己都屈服。不如放弃吧。
没有繁星的夜，天空里只有巨大的圆月。她取出一面积满尘埃的镜子，在月光下洗净。白色裙子下的身体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寂寞而忧伤，只剩下最后一片花瓣的白玫瑰。
我轻轻说，对不起，我要走了。
请告诉小五，我很想念他。她的眼泪在白枕头上晕开花，一句话也不再说。
转过身去，告别这个薄荷绿的女孩子，告别整个铺满草原的房间，告别所有沉睡在深海的梦。
曾经那样喜欢的人，也会在某一天突然忘记了初衷。只记得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日子，耀眼的像盛夏午后。
五说，游沐，你看到在我花店打工的女孩没有？我正在追她。
绿意说，游沐，为什么我先遇见小五，再看到你呢？
五说，游沐，今天你喝的不比我少，我送绿意吧，我有话跟她说。
绿意说，游沐，我来跟小五说吧，他已经知道了。
濒临破晓的夜色，荒芜得如同暗色的草原。但是我所见到的鱼，比我想象中更加盛大，它们身披光华，整个天空都被照耀得如同白昼。
五说，我们走吧。
于是旅途就从这里开始。背一个包，坐上开往远方的火车，没有去处，也没有归路。
我们去了灯火繁华的都市，去了开满野玫瑰的郊外，去了人烟稀少的村庄，去了仙境一样的山谷，最后，抵达梦境中的大海。
广阔的，无尽的，蔚蓝色的大海。你纵身跃入，我不舍得松手，直至与你失散，你再一次离我而去。
就像是你奋力推开绿意，身体被急速的汽车冲撞，短暂滑翔之后掉落下来，那一刻，花朵开满了你的身体。你们都有话要说，却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你沉睡的样子，依然如此安宁美好。
你还没有告诉我，失去了你，毕业演奏的时候，我要和谁搭档？我也还不知道，你抽屉里为什么会有一张去英国的机票？还有在你手机里保存的那么多我和绿意在一起的照片，是因为你什么都知道，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留下十万个秘密。在痛褪去之后，依然扑朔迷离。
为什么要拉开我。为什么。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为什么我看不到他，绿意哭着问，他在看着对吗？他在怪我吗？他还会回来吗？
我摇摇头，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回忆，那么你，还愿不愿意想起。如果伤口就是为了疼痛而存在，那么你，还想不想治愈。
如果可以不哭泣。如果可以不孤寂。
如果鱼在天空里翱翔，梦在清醒中死亡，你在沉睡间流浪。
五终于消失。一年以后我离开了那片海，再次回到那个铺满草原的房间，绿意正将脸贴在墙壁上，细细地闻。
我问她，你这么喜欢油漆味？
她微微地笑，因为我在这里关了一条失踪的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