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我说,唉,真是痛呀。
你失恋后的第五天我去看你,带一瓶百利甜酒,两包寿百年,三袋膨化食品。
你一星期不去上班,老板电话打过来你朝他大吼“老娘失恋了”然后关机,搞得人尽皆知。
我拿钥匙开了门,房间里烟雾缭绕,低头脱鞋,脚后跟的拉链卡住了,又找不到拖鞋,正想问你,一抬头却看见你倚在墙边,头发凌乱,穿长到膝盖的宽松睡裙,半梦半醒地看我,嘴角挂一个凄楚的笑。
活脱脱世界末日。
可现在哪里还流行痴男怨女。失恋事小,女孩子都似超人,谁没有三两个备胎,第二天照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同别人逛街泡吧喝咖啡,有说有笑,若无其事。
我竟不知道你这样重感情。
沾了水,用一块方巾细细给你擦脸,灰蒙蒙的小脸才渐渐转为素白。只巴掌那么丁点大的面孔,瘦削得可怜。我的手不算大,竟然完全盖得住,贴上去比了比,松开时,你的眼泪无声无息流下来。
透明的一条线,像不知谁画的记号,手法如此拙劣。
无色,澄澈,却藏着热烈。
有什么好哭的。我恨铁不成钢,急忙擦掉。流下,又擦。一块小方巾都湿了,你还咬着牙,倔得一声不吭。
你有时像个大人,做起事来认真果断,天赋、激情、能力一点不落,叫所有人暗自佩服;有时又像个幼童,商店里看中一个毛绒玩具,立时买回家去,笑起来一点机心都没有,家里一团乱,生活不能自理。
你总是拧不干一整条毛巾,所以家里清一色儿童尺寸,简单的纯色。
你总拧不开瓶盖,走到哪里都只能求助身边人,麻烦帮我开一下好吗。
你总认为自己要解决全部问题(除了以上两条),所以包里永远放着ipod、口香糖、创可贴、护手霜、湿纸巾、笔和本子以及一本没有看完的书,就算重得要死又从来用不到,也还要自讨苦吃。
就是这样的一个你。就是这样大多数时候很强大偶尔又很弱的你。此刻在我的怀里掉眼泪,一颗一颗像珍珠,洁白无辜。
我给你换了衣服,粉红色裙子和坡跟鞋,浅灰色打底裤。又从抽屉里翻出来隔离霜BB霜眼影睫毛膏为你胡乱涂了一脸,所幸不算太丑,对镜一照大概还有救。然后找到一瓶快见底的Miss Dior往脖子和手腕上喷一点,拉上你就往外走。低头锁门时才听见你低不可闻的声音,柔软清凉得像盛夏里的一碗绿豆百合汤:
谢谢你为我回来了。
你说那天是公司搬到隔壁去前的最后一个下午,那个下午办公室里只剩你一个人,那人走进来看到你,穿一袭黑衣坐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啃苹果。
请问面试是在这里吗?他问你。
你摘下耳机,他又重复一次。
去隔壁吧,这间办公室不要了。你没看见这里什么都没有了吗?你耸耸肩膀。
大家都搬走了,桌子椅子电脑文件突然统统消失,效率奇高,只有你向来动作慢,理应是最后一个。你倒也没所谓,收拾完最后一个抽屉,在灰尘漫天飞舞的房间里怡然自得听苏打绿吃水果。
过一个星期他成了你的同事,在另一个部门,座位却在你右手边,每天早上来的时候对你说一声早。你之前没发现他个子那么高,头发剪得那么短,爱穿各种深深浅浅的蓝色衬衫,衣袖半卷,露出一块造型简单的机械手表,走路喜欢手插在口袋里,身上有木质香调的古龙水香气。
你当然没有告诉他你对蓝色衬衫没来由的有好感。
带你去了以前我们常去的咖啡店。在一条隐蔽的小路上,自从另一个朋友推荐给你之后,你几乎隔三差五就会过来,要好的朋友也全都知道来这里总能找到你。
我照例点茶泡饭,你要了意面,配黑咖啡。
我问你怎么换了口味,你说,我想尝尝他点过东西的味道。
你说起你们曾搭档一起出差。飞机在深夜抵达,再换商务车赶往目的地。途中在没有路灯的高速公路上遭遇一场大雾,能见度不足十米,整个世界被浓雾彻底包围,每一个弯道都转得提心吊胆。明明是三月,司机整个人却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汗淋漓。整车人连眼睛都不眨,全跟司机一起紧盯前方。
你坐在前排,突然收到他从后面给你发来的微信,说不要害怕,反正都在一条船上。你在这时候反而淡定,回复说没事,反正人生在世,一切全凭运气。
你对凡事始终保持着一种可有可无的随意,生活信条向来是生命的河流给予什么便捞起什么,全然放任自流。
好不容易挨到休息站,司机已经一头一脸的汗,建议大家下车去吃点东西,等大雾散了再出发。
从洗手间出来时,看见不远处有人在抽烟,红色的一点火光忽明忽灭,你认出是他,便从随身包里取了烟,过去借个火。
就这样站在春寒料峭的夜里,抽完了彼此身上所有的烟,直到司机来喊你们出发。身后留下一地凌乱的烟头。
他的万宝路,你的寿百年。
其实也没有怎么接触过。你淡淡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对他有了莫名的依赖。闻到他的味道就觉得心安,工作起来也比往日更得心应手。
你一根接一根抽烟,喝黑咖啡,桌上的意面却一口也没有动过。琐碎的片断,像分割成碎片的时间一意孤行。
可他却走了。辞职信交上去,很快交接完毕,人间蒸发。你才惊觉人与人的羁绊竟如此稀少而微薄,你并没有认识过他。不曾参与他的过去现在未来,亦无资格拨通那个号码,娇嗔一句你去哪里怎么也不告诉我。
你对爱情向来没有天分,过于关注自我,反应迟钝,往往别人逼到面前,你才忙不迭地躲避,或软弱地拒绝,全然不似工作上信手拈来。
然而这次或许有一点不同,他惊动你内心的动物性,去追逐一无所知的人,全然是一种直觉。
那么,你去找他了吗?
嗯,我问他,能不能借一个夏天给我。
为什么只要一个夏天?
因为想象不到和他的任何未来,就像时间缝隙中相遇的旅人。没有明天,也不存在未来。只有当下。
然后他说不可以。你眯起眼睛,我几度怀疑那里有泪坠落,然而没有。
他要的大抵是长久的、持续的、稳定的恋情。万家灯火虽然俗气,但看起来总是更接近寻常生活。
你不能那样吗?
大概不能。你微微地笑了,露出些许无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要成为怎样的人,要过怎么过这一生。我又该如何许诺另一个人,又该如何告诉他,我的爱或许只是一场烟火,也许下一秒钟就会熄灭。这件事情上,我没有信心,也许令他失望了。
我静静看着你。你掐灭了烟,捧起咖啡杯,左手小指上有一颗痣。
在我们十六岁时,你曾说如果你爱的人在人群中弄丢了你,只要牵起左手便能分辨。而你左耳垂的痣,那是散落的星光,指引你要去的方向。
我告诉他,我爱你,所以无法以不爱的方式和你在一起,只能相忘于江湖了。
并不见得有多么悲伤,绝望,痛不能当。只是成年之后,面对这种遗憾和残缺,往往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对抗,似乎只能顺受。
人越长大,越不知怎么退后。而感情,却似乎一退再退。我们再也不能孤注一掷奋不顾人地爱一个人了,所以我才这么难过。
你看,下雨了。你撑着脸,望着窗外说。
我从包里拿出伞放在你手心里。我有种预感,或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你了。
给你的雨天用。
我果然没有再见你。你或许独自去了远方旅行,或许又投入新的工作中,自然是不必交代的。
而你不在的时候,我有时也会想念你。谁为你拧干毛巾,谁为你拧开矿泉水瓶,谁陪你一起抽烟又叫你振作,又或许你已和那些女超人一样练就金刚不坏之身,甩一甩头发骄傲的仰起脸,唔,不过是一点小伤而已。
相遇是为离散而做的准备
相爱是为平淡而做的准备
青春是为老去而做的准备
表演是为谢幕而做的准备
盛开是为凋谢而做的准备
离开是为归来而做的准备
所以这些短暂的花蕾
全部都是
我们存在过的证据
原来才是
我们存在过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