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记忆
山洞里湿漉漉的，有些冷。地上的黑色甲虫四处爬着。从岩壁上偶尔会滴下水珠，落到贝尼的脸上。它顺着皮肤滑到嘴边，冰冷，有种甜味。“大概里面会有更有趣的东西。”贝尼这样想着，跟在导游身后往前走。整个山洞是昏暗的，几根电线被绑在岩壁上，相隔很远才会挂一盏白炽灯：圆形玻璃罩上蒙着厚厚的的灰。
到了山洞的深处，导游在狭窄的洞口停住了脚步，那里镶嵌着一扇木门，阻挡了他们的脚步。导游从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门上的铜锁，说：“大家注意了，这里就是山洞的最深处，门里面有什么。大家还是自己进去看吧。”说完，她推开木门走了进去，一群人跟在身后。贝尼借着灯光四处张望，空间并不大，再往前走便是冰凉的岩石，显然前面没有路了。整个岩洞就像一间空空的屋子，稀薄的空气勒住了他的喉咙。
“传说，古时候这里是仙人升天的地方。快死的那些达官显贵会让仆人把自己锁在山洞里，以为这样灵魂就能升到仙界。不过后来，这里被人们当做了鬼屋。”说到这里，导游抬头朝上面看了一眼。头顶上黑通通的。
“大家再往这里看。”说着，导游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手电筒。手电筒的光对着门板上，上面贴着很多照片。“现在镇子里的人们有个习俗。大家都把故去的亲人的照片贴在门上，以祈求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幸福平安。一些旅客知道这个习俗，也会带照片来贴。这些我之前也告知大家了。”说完，她看着面前聚在一起的旅客，仿佛期待着他们有所举动。可那些人就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贝尼也在其中。他想，谁愿意大老远跑过来贴死人照片呢。谁都想把最亲的人留在身边，即使她已经死了。
导游显然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既然大家都没有准备，就随便看看吧，十分钟后我们集合，返回地面。贝尼有些失望，他觉得不应该听信旅行社的话，来看这个什么景色都没有的破山洞，除了岩石，泥土外根本没有其他东西。他本来是想去海南的，只是比这里稍微贵了一些。但贝尼又想，也许就算价格一样，他还是会选择来这里。”
大部分人选择围在门前看贴在门上面的一张张照片。贝尼对此兴趣不大，他走到山洞的另一个角落，伸手摸着岩壁，那种从手掌凉到心里的感觉真是不错。岩石上有着黑灰色的纹路，夹杂了无数或深或浅的裂痕。忽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掉在了鼻子上，还在慢慢移动，让他感觉有些痒痒的。刚开始，他以为是从上面滴下的水，但当他用手抓住它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黑色的甲虫，它的四只脚不停乱伸着，想要从他手里逃离。贝尼本想直接捏死它，可最后不知怎的，他放过了它，把它轻轻放在了岩壁上。那只甲虫很快钻进了岩石的裂缝里，消失不见。
后来木门前的人减少了。贝尼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心，凑了上去，他看着那些照片：大多是黑白的，一张张老人的遗照，偶尔也夹杂着几个年青人的脸。但贝尼却觉得他们没什么不同，没有一个人是笑着的，都是端正，满脸木无表情地站着，仿佛对面拍照的人都是些可怕而阴郁的家伙。当贝尼看到门的右下角时，他愣住了。在那个不显眼的地方，贴着一张彩色照片：上面的人正是他自己，两年前的自己，站在出租房的墙角，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和背后的白墙形成了显明的对比。只是和其他照片里的人不同，他手里拿着一把木吉他，正在笑着，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这让现在的贝尼觉得有些陌生。他想着，那时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高兴。过了几秒钟，他回忆起来了，这张照片是苏红给他拍的，那时他俩还同居着。也只有她才会干这种事。贝尼觉得这个恶作剧有些可笑，他不知道苏红是怀着怎样的心理才会把一个活人的照片贴在这一群死人中间。那些人应该都化成灰了，他却在两年后活生生地站在这里，面对着照片里的自己。说不定是是种幸运呢，贝尼想着。
苏红并不是贝尼的第一位女友，却是让他最难忘的。并不是她的容貌或者内在有什么特别。事实上，苏红在他看来，缺少了某些吸引自己的特质，很普通。贝尼第一次遇到她时，她正准备去安徽工作，所以那次，不过是车站的匆匆一见。以至于当苏红一年后再次打电话给他时，他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了，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朋友。当他坐在沙发上，寻找记忆里关于她的踪迹时，唯一记得竟然是苏红的嘴唇，就是那双嘴唇，厚厚的，有些外翻，单独看甚至有些丑，可配在她的那张脸上，却让贝尼觉得多了些诱惑，说到底，她是个俗气的女人，高中毕业便来到了城市，在不同的男人之间混迹了很多年。那天苏红说她回来了，想暂住在他家里。这无疑是个暗示。但即使是这样，贝尼也没有想主动过。当晚，他和苏红睡在同一张床上。贝尼却很拘谨，他翻身背朝着苏红，一动也不动。倒是苏红把手伸了过来，摸着他的背脊，说：“你想我俩只是室友吗，那样我也无所谓的。贝尼这才转过身，这次轮到苏红背对着他了。她慢慢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和睡裤。贝尼没再犹豫，从后面抱住了她。”
苏红突然消失后，贝尼才明白的，她对于自己的意义只在于此。贝尼想，如果她走之前打声招呼，或者告诉他想要分手与离开的理由，自己一定不会痛苦，不过是有些失落罢了，就当她从来没有出现。可苏红消失前没有任何的端倪，这就让他处于了痛苦中。唯一特别之处是，她独自一人去安徽巢湖旅行了一趟，回来之后告诉他，风景很好，还有一些有趣的洞穴，至于怎么有趣，她却没有说。就在旅行回来的第三天，苏红带着自己的行李从他家里消失了。如今，贝尼站在山洞深处的木门前，至少明白了一点：到底是哪里有趣了。
身旁传出一声惊呼。贝尼发现，身边的一个中年女人正望着自己，那眼神就像是看到了鬼一样。她的喊声让旁边的人聚到这里。她指着门下角的那张照片说：“这不是你吗。”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集到贝尼的身上。贝尼无奈地笑了笑，他回答说：“是我，是两年前的我。”说着他把门上那张自己的照片撕了下来。他忽然发现，照片的背面也是一张照片，事实上，这是被粘在一起的两张照片，虽然因为撕下来时不完整，但贝尼还是认出了背面的那张：苏红骑着一辆白色的折叠自行车，在五四公园的湖边。拍照的那天阳光很好，湖的对面是一幢幢高耸的大厦，这边却是草地，垂柳，各式盆栽的鲜花。苏红脸的部位成了一个白色的空洞，粘在门上。她伸出一只手朝旁边指着。贝尼想，那会儿大概是两个人的快乐时光。只有在那短短的几个月里，他俩什么也不想，除了工作，便是在外面骑着车闲逛，偶尔还会坐汽车去附近的小镇旅游，那些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名气，但只要是陌生的地方，他俩便感兴趣。他们互相都不愿意从对方身上嗅到陈旧的气味。
贝尼把照片塞进了背包里。大概苏红是想说：他俩死了。而不是他死了。贝尼这样想着，跟在旅行团的后面往回走。似乎没有人再愿意接近他，都甩开步子在前面走着，虽然这世界几乎不可能有鬼魂这种东西，但似乎还是要躲避下。贝尼倒不在乎这些，他一路上都在想着事情，心里庆幸这样的旅行终于将快要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