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击北方的铁甲舰,那是势在必行的事。郑司楚已然发觉经过多次交锋,宣鸣雷屡屡在傅雁书手下吃亏,对傅雁书有种根深蒂固的惧意,以至于那一次增援乔员朗,他因为担心傅雁书也在天水省,只好通过狄复组去让意图自立的万里云假冒大统制命令将傅雁书调回去。郑司楚已是南军大帅,对众将的长短优劣全都了然于胸,宣鸣雷可谓他的左膀右臂,如果宣鸣雷一直对傅雁书有这惧意,这场仗还没打就是凶多吉少。收到这封信号,他一眼就看出了傅雁书同样对宣鸣雷深为忌惮,所以这封口气很嚣张的信没寄给宣鸣雷,而是给了自己。一想通这点,他马上就来找宣鸣雷。南北两艘铁甲舰终于是碰头了,如果天市号落败,南军就再没有任何优势,狄复组的绝后计也未必靠得住,这场仗到这时候也用不着再打下去,因此马上就来找宣鸣雷,希望能够打开他的心结。两强相遇勇者胜,宣鸣雷其实并不是真个逊于傅雁书,只是他一直觉得傅雁书比自己精细,在军校演练时又总是会败给傅雁书,便种下了这个心结。但郑司楚旁观者清,心知宣鸣雷其实与傅雁书并没有什么高下,否则邓沧澜也不会对他们一视同仁了。只消打开心结,让宣鸣雷扫除对傅雁书的惧意,这一仗还是大有可为。傅雁书的三线夹击之计,说到底正是基于北方这艘铁甲舰上。如果北方没有铁甲舰,王除城便得不到补给,陆明夷最终只能退出。而陆明夷一退,戴诚孝的补给线也就被彻底截断,戴诚孝军也只能狼狈逃窜了。最后便是傅雁书的之江水军,一般对东平城无计可施,这条三线夹击之策便被化解。他见宣鸣雷露出了笑容,心中一宽,说道:“另外,水军出击势在必行,所以我已把将令带来了,你不必再向我申请。”说着,从腰里摸出了一块令牌。宣鸣雷接过令牌,朗声道:“好,此番定不能让傅驴子再轻易打败我了!”
他转身又上了天市号。看着他的背影,郑司楚暗暗叹了口。宣鸣雷这话口气豪迈,可他说什么“不能让傅驴子再轻易打败我”,显然心里仍然觉得自己比傅雁书要差上一筹,只不过自己不会轻易输掉而已。这话是他下意识说出,自不会有假,郑司楚本想追上去再说两句,可转念一想,宣鸣雷这心结实是根深蒂固,想靠自己一两句话解开也是不切实际的。
他重又跳上了飞羽的背,看着天市号上的水军正在跑东跑西地忙碌。虽然水军出击势在必行,但能取得多少战果,郑司楚并不抱以奢望。现在真正能够破解傅雁书这条三线夹击的,还是釜底抽薪的绝后计。只是狄复组施行这条绝后计真能成功么?如果狄复组有一丝半点为自己打算的想法,那这条绝后计也没什么效果。可是如果万一成功了,那其实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狄复组背后的确有人操纵,那人只是想让战火越烧越旺。与其相比,绝后计成功后会造成北方民心再不同情南方的后果反倒微乎其微了。然而,绝后计不成功的话,那南方还是会彻底覆灭。
郑司楚骑在马上,嘴角抽了抽,只觉心里那么苦。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万里晴空,白云如流,这一瞬,不知为什么,他想起的却是现在久已淡忘的萧舜华。
鹰就算生活在鸡群里,一直以为自己也是一只鸡,永远都飞不出院子,但总有一天鹰会懂得自己是一头鹰,有着钢一样的羽毛,铁一样的利爪和喙,当风雨来时,浑身的血液都仿佛会沸腾。
可是,世界上有那么多鹰的话,对于鸡来说那就太痛苦了。就如同现在的世界……
共和二十七年八月初三,东平城五羊水军有一支艘战舰突然出发,正是宣鸣雷坐镇的南军铁甲舰天市号。为了掩人耳目,天市号被漆了一层木色的漆,伪装成寻常的雪级战舰,同时一艘雪级战舰则被伪装成天市号。这是谈晚同的主意,如果北方误以为天市号仍在东平城里,很可能认为这艘离开东平城的雪级战舰只是回五羊城执行例行任务的。
在天市号的船尾,宣鸣雷拿着望远镜看了好一阵,才放下了。东阳城里并没有船只驶出,难道傅驴子被瞒过了?宣鸣雷想着,心里却也更多了一分信心。
赵西城走了过来,在他身后行了一礼道:“宣将军,如意机已经准备完毕,要不要启动?”
如意机能让船只行动迅速,可缺点是声响甚大。因为天市号这次乃是秘密出击,因此宣鸣雷有意先不启动如意机,只用风帆。宣鸣雷又看了看东阳城,说道:“就准备着,不要启动。有报告说北军的铁甲舰到了哪儿没有?”
赵西城心想既然不要用为什么还要准备?不过他身为副将,自然也不多说,只是道:“眼下还没有。不过,宣将军,北军的铁甲舰只用了四天时间就走完了十天的路程,他们怎么也能开这么快?也有如意机了?”
宣鸣雷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才道:“只怕,正是如此。”
北军的南北星君着实厉害,当初郑司楚的母亲便被南北星君所伤,去世也是因为这时候造成的伤。而南军的第二艘铁甲舰建造基地更是被他们炸毁,如意机的秘密很可能已被他们偷去了,不然肯定不能这么快就从雾云城开抵东阳城来。一想到傅驴子手上的铁甲舰比天市号只强不弱,宣鸣雷便打了个寒战。
这一战,不得不战,却又毫无胜算。虽然他想起郑司楚鼓励自己的话,但心里还是没底。怔忡了半日,咬了咬牙,暗道:“怕什么,傅驴子肯定也在担心我呢。”
天市号沿着大江无声地驶去。夜渐深,天市号上扯的又是黑帆,整艘船仿佛都溶入了暮色之中。宣鸣雷坐在指挥舱里,手里握着一支黄铜制的望远镜,心中越来越忐忑。铁甲舰是亘古未有的新兵器,威力远超以往战舰,如何在战争中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他也一直在摸索之中。然而现在马上就要面对一场铁甲舰之间的对决,强如宣鸣雷,也不禁感到了如此不安。
这个时代仿佛一场疾风,呼啸而来,席卷而去,有几个人能够跟上?师尊的去世,也是因为看到这个时代已不再有他的位置了吧。宣鸣雷有些茫然地想着。幸好自己还年轻,否则会不会与师尊一样陷入迷惘,不知所措?
“宣将军,前方发现敌舰。”
赵西城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一瞬间,宣鸣雷还有点不太明白赵西城话中的意思,怔了怔,他猛地一长声,说道:“还有多远?”
“只有二里左右。”
二里。在江面上,二里虽然并不是个很短的距离,但也不长。宣鸣雷一下冲到了窗前,拿起望远镜看着。虽然看不清楚,但也可以看到前面的大江上,有一排微弱的灯火浮在水面。
那就是北军的铁甲舰?即使已经做好了准备,宣鸣雷还是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寒意。他沉声道:“全舰一线战备,下帆,如意机随时准备启动!”
赵西城猜得多半没错,北军的铁甲舰定然也有了如意机,所以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雾云城赶到东阳城。也就是说,南方靠铁甲舰取得的仅有一点优势,现在也已失去。宣鸣雷想着。如果硬要说自己还有优势的话,也就是这一次的截击了。自己没开如意机,一直只靠风帆驱动,为的正是掩去形迹,好在暗中向敌舰发起攻击。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成败也在此一举。
天市号将帆下了。落了帆之后,天市号更难以被发现了。这艘铁甲战舰就如隐藏在暗处的猛兽,准备着向猎物发出致命一击。
大江上,那支北方水军舰队越来越近了。说是舰队,其实也不过十余艘战舰。这应该是水军北战队剩下的全部精锐,看来北军也认为这次已是最后一战,所以毫无保留地将所有实力都用出来了。
名副其实的生死一战啊。宣鸣雷将望远镜拿到眼前时,手都不禁有点颤抖。从望远镜中看出去,敌人的舰队又近了许多,此时他才发现那些战舰竟是一字排开,在江面上横着一线。大江宽达四里,如果真要连成一线的话,两百艘战舰都不够。那十几艘战舰自然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怎么会是这样的阵势?宣鸣雷皱了皱眉。这个横跨大江的一字阵其实相当不实用,如果一头遭到攻击,另一头的战舰想过来增援都很难。难道这支舰队的指挥官竟是个水战门外汉么?
赵西城也拿着支望远镜看着。他低声道:“宣将军,北军舰队怎么排出这般一个阵势?”
宣鸣雷沉吟了片刻,忽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