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如潮,属于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统制都成为了过往,小师弟,将来是你的世界了吧。
他想着,心底又隐隐觉得有点不太对。今年是共和二十六年,陆明夷二十四岁,那么他是出生于共和二年了?陆经渔老师却是在帝国天保二十八年,帝国与五羊城达成同盟协议时出走的,离共和二年有足足九年的时间。难道老师离开五羊城后,竟然在外面坚持了九年之久?
陆经渔出走时,当时五羊城城主的侄子,五羊三士中的“隐士”何中也跟着他走了。当时方若水知道老师已经搜罗了一批旧部,总也有上千人,实力不可小视。这么多人坚持九年,当然也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从未听到过老师的下落。
也许,这九年里老师是汇合旧部,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休养生息去了。可是方若水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对。不过到底是怎么不对,他也不好说。他和魏仁图与陆明夷一番密谈,只觉这小师弟年纪轻轻,却着实有大将风度,隐然便是老师复生,而且老师的兵法枪术,他都已通晓,因此从未怀疑过。直到现在,他才觉得有点疑点。他扭头看看国一边站在众将队列中的陆明夷,只见他长身挺立,气概非凡,又暗暗叹了口气。
不要再多事了。这一次的危机能够解决,一多半倒要靠运气。北方再也经不起什么变乱了,这世界也需要一个人来尽快收拾残局。
小师弟,不论你究竟是谁,只消能挑起这副重担,就足够了。
方若水没有再想,跟着旁人扶着大统制的灵柩入土。洒上第一把土时,大统制夫人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本来一直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统制公子也吓得大哭,旁人更是哭成一片,有人甚至哭晕过去。不过,就算哭得再惨,土还是一把把地洒上,也没用多久,当中便堆起一个巨大的土丘。工部的工匠早已准备好了,过来封土砌砖,而礼部的乐队则无休无止地在一旁演奏哀乐。
仪式虽然冗长,终有尽时。国葬礼结束后,陆明夷向大统制夫人请过了安,便来向冯德清告辞。冯德清这回接任大统制,可说是全凭昌都军意外之援,因此他对陆明夷另眼相看,相当客气。而陆明夷信守承诺,国葬一结束,马上率昌都军回归军区,让他也松了口气。
人们陆续回去了,最后留下来的是工部和礼部。工部因为要加紧修建陵园,而礼部是主持国葬礼的,必须将所有官员都送走后才走。程敬唐还第一次担当如此大的场面,等把人们送走,他只觉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心想回去骑马只怕不成,正想着,一边程迪文过来道:“阿爹,你很累吧?坐车回去吧,我腾出一辆大车来。”
程迪文刚把乐队送走,他也发觉父亲累得够呛,心知这回父亲骑不成马了,所以让乐队挤了挤,腾了一辆车出来。程敬唐见儿子如此孝顺,点点头道:“迪文,难为你了。”
程迪文看着工匠正给大统制的墓结顶。寻常人的坟墓,不过是个土丘,大统制陵却全然不同,封好土后,再以青砖封顶,砖隙更是用米浆混合了蛋清,拌上白垩土后灌入。这样打浆,干后的白垩土硬如铁石,整个墓都成为一整块。此时工匠正在坟旁熬米浆,打蛋清,这些吃的东西现在成了浇墓所用,程迪文叹道:“大统制一世之雄,身后哀荣再盛,他也不知道了。”
程敬唐听得儿子感慨,也道:“是啊。大统制英明伟大,可人去如灯灭,走了也就再也没有了。唉,真不知将来会怎样。”
程迪文知道父亲对大统制无比崇信,大统制一死,父亲也似掉了魂。他道:“阿爹,无论如何,终会过去的。大统制未生之日,那么多年都过来了。”
他一说便有点后悔,因为过去偶尔表示大统制也会做错事,父亲就板起脸来斥责他狂悖无礼,说大统制是天人,缺了他怎么可以。可程敬唐却没有发怒,只是叹了口气道:“人命由天,终不能长生不灭。好在一代代人总会起来的,那个陆明夷年纪虽轻,做事饶有大统制之风,假以时日,也许他能接过大统制的班。”
说陆明夷像大统制,程迪文也甚有同感。他点点头道:“是,陆将军雷厉风行,行事果断,而且察事极明,他将来多半会是了不得的人物。”
程敬唐见儿子附和,心里一宽,又道:“其实你也不差。你虽然没有名将之才,却也不错,陆明夷都说起你,对你赞不绝口。”
这倒让程迪文有点意外,他问道:“阿爹,陆将军说起我?”
“是。你那天孤身前去交涉,他说你心雄万夫,不卑不亢,实是出色人物。”
别人夸赞自己儿子,做父亲的都会高兴,不要说程敬唐本来就激赏陆明夷。现在说起来,程敬唐仍然颇为兴奋。程迪文却有点意外,说道:“他这样说我么?我还以为他只会赞赏狠辣的人物。”
程敬唐诧道:“怎么?”
程迪文抬起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树木尚不茂盛,看上去山顶的永垂不朽碑下面“垂朽”二字也能看得到。他道:“阿爹,你觉得陆将军是什么样的人?”
“人中英杰,极有可能成为绝世名将。”
陆明夷处理龙道诚和林一木争位之事,果断决然。他事后才知道擒下龙道诚的那一小队人马原来竟是先行混入城中的昌都军冲锋弓队,出过手的那两人则是陆明夷麾下将领。那两人一出手,程敬唐就大为佩服。他也是个枪术大高手,儿子没能继承自己的枪术,他总有点遗憾,不过觉得自己一身绝世本领,程迪文就算只学了一半,也已允文允武,算得上杰出人物了。可见到那两人的枪法,竟隐隐似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筹,程敬唐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己一味以为金枪班强绝天下,实是井底之蛙。金枪班虽强,却真个强不过冲锋弓队去,何况金枪班做仪仗队的时候多,实战的机会是远远少过他人了,因此陆明夷夸奖了程迪文两句,他大为兴奋。
程迪文道:“不错。他确实很可能成为绝世名将。可是,阿爹,名将多了,可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
这两句话一说,程敬唐不由动容。他动容的是儿子居然能有如此想法,他一直以为程迪文还是个儿子,可现在才知道,这个儿子不知不觉间,在另一方面已远远超越了自己。
也许,程迪文做礼部司长,会远较自己称职。他想着,问道:“你怎么觉得陆明夷不能治天下?”
程迪文摇了摇头:“当然也不是。可是阿爹,陆将军性子太像大统制了。大统制何等能力,国家最终也南北分裂,你觉得他就算和大统制一模一样,能比大统制做得更好么?”
不能!程敬唐几乎要脱口而出。儿子的话他以前根本没想过,但程迪文聊聊数语,却让他霍然开朗。治天下,远非仅靠个人的勇力便可以的,大统制是个最好的例子。大统制的能力没有人怀疑,就算已经成为叛首的郑昭,当初何尝不是敬服大统制,即使在逆境中也不离不弃?可是程迪文的话也让他想到了,大统制的做法,实是不能让这个国家安定下来。他道:“难道,迪文,你觉得和平的一天不会来了么?”
程迪文怔了怔,又摇摇头道:“陆将军年纪还轻,我也不知他将来会怎样,也许他会吸取大统制的教训,妥善解决当前的危机。但阿爹,我觉得,不管怎么说,陆将军既是治世之人,也是乱世之人,只看他一念之间了。”
这句话程迪文已藏在心里很久了。还在军校时,他和郑司楚就讨论过共和为什么能取代帝制。共和国以民为本,帝国却是以君为本,当时郑司楚说,以民为本绝对不会错,但一旦落不到实处,实比帝制更糟糕。那时这也是两个半大少年的信口开河,但过了这么多年,这句话在程迪文心中却越来越深刻。
程敬唐叹了口气,说道:“行了,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先不要想这么多。好在,总算这回没出大乱子。”
这一次雾云城避免了一场刀兵之灾,谁都暗叫侥幸,没人会想得那么远。程迪文不再说话,跟着父亲两人向大车走去。上了车,父子两人各怀心事,也不多说。程敬唐怕儿子闷坏了,撩开车帘道:“迪文,现在这墓场也越来越大了。记得我刚入城时,你才六七岁吧,那时这墓场只不过是角上一块罢了。”
就算没有战争,人也会一代代老去,墓场自会越来越大。程迪文抬头看了看外面,见马车正驶过一片新坟,他道:“是啊……”突然拉了拉铃叫道:“等等,车子停一下!”
车夫停下车,打开前面的小窗板道:“程司长,程主簿,还有事么?”
程敬唐也不知儿子突然叫停了车做什么,问道:“迪文,看到什么了?”可程迪文盯着外面一座新坟,一声不吭,眼里却有泪水滑落。
那座坟很小,和大统制巍峨的坟墓不可相提并论,墓碑上写着几个字:“爱女萧氏舜华之墓”。程迪文看着这块墓碑,泪水已止不住地往下流。
萧舜华。这是程迪文最初爱慕过的人。后来知道她已有男友了,婉言拒绝了程迪文的表白,程迪文一个大男人回家后还喝个烂醉,痛哭了一场。只是事情过去已久,现在他已是礼部主簿,年纪也还轻,不少人来向他提亲,程敬唐属意于一个工部员外郎秦思归之女。秦思归官职虽小,不过生个女儿如花似玉,年纪也刚满二十,和程迪文正好般配,两人见过面,都甚是满意,已然定下今年完亲。可是,一看到这墓碑,许多久远的往事又涌入程迪文心头,即使已渐渐淡忘了萧舜华,这一刻萧舜华的影子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
别矣,故人。
他不知萧舜华是怎么死的,但萧舜华比他小几岁,如此年纪便已离世,肯定不会是正常的。程迪文抹了抹泪水,低声道:“没什么,阿爹,回去吧。”
仿佛下决心扔掉一点什么,程迪文重重地摇了摇头,耳边,仿佛有个人在低吟道:“人生如一梦,看得几斜阳。”
云正厚,并不能看到斜阳,但也能看到日已在层云后西沉,黄昏已至。程迪文的心里异样的平静,似乎这一天如此漫长,长得已过去了数十年,让他一天里了老了几十岁。
将来,会是怎样?他有点茫然,也有点担忧,只是更多的,却是突然出现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