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做新一任大统制,对方若水来说都一样。龙道诚是刑部司长,以前一直对大统制忠心不二,可大统制因为解散了议府,因此当他去世后,对大统制的忠心反而成了累赘。不过因为卫戍是由刑部掌握的,就算林一木当初因为在大统制的不信任案中署名,反而得到不少议众的推许,可他手里没有那种实力,自然也没有取胜的可能性。方若水心想龙道诚成为新一任大统制,也没什么不好。龙道诚不是个庸吏,就算比不上大统制英明,也应当会称职。
魏仁图摇了摇头,叹道:“如果仅仅如此,那就好了。你可知道,林一木已经调了昌都军过来?”
如果说魏仁图虽然一直在咄咄逼人,但只有这句话才真正让方若水吃惊。他道:“什么?昌都军难道肯听他的私自下令么?”
礼部司司长虽比昌都军军区长地位要高,可是毕竟分属文武不同的部门,照理昌都军不可能听从这种命令的。私自进京,形同谋反,昌都军的指挥官不会看不到这一点。方若水差点要以为魏仁图在危言耸听,可是看魏仁图的眼睛,却又不觉他在胡扯。
“林一木并不是私自下令。我听说他手上拿着一张大统制的调兵手谕。”
方若水一怔:“他从哪里来的?”
“这个自有他的办法。礼部要整理对外文书,大概林一木从大统制的废弃文书中发现了这份,因此加以利用。反正现在大统制已经不在了,死无对证,谁也不能说这手谕其实已经作废了。”
方若水只觉背心里有点发冷。难怪魏仁图要过来找自己,林一木私发昌都军进京,等龙道诚知道了,肯定会调卫戍阻拦。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火并一场,绝非多虑。假如卫戍和昌都军真打起来,而且是在雾云城里交战,那大概就是共和国的灭顶之灾。更确切地说,是共和国北方的灭顶之灾。方若水不由向魏仁图凑近了些,低声道:“魏兄,你意下如何?”
“龙道诚刚才来找过我。他要我与你一同向昌都军施压,阻止他们入城,否则同室操戈,在所难免。”
魏仁图的声音很平静,但方若水也听出了他话中隐隐的怒意。魏仁图只是平平转述,但这话已形同威胁了。
“如果两位上将军不愿出面,那卫戍与昌都军必将一战。不论谁胜谁败,都会不可收拾。”龙道诚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方若水震了震,一时说不出话来。魏仁图和他二人都是上将军,一个排第一,一个排第四,也是现在共和国仅存的两个上将军。即使魏仁图已经有很多年,方若水也有好几年离开了军队,但他们在军中的威望依然未坠。特别是魏仁图,因为独臂,更让军中士兵景仰,以为为国捐躯,男儿本色,正该如此。可话虽这么说,真正到了剑拔弩张之际,过去的威望真能顶用么?
魏仁图见方若水有些犹豫,又道:“方兄,你我皆已风烛残年。人生一世,泰半已逝,什么都见过了。记得少年时我们同在陆爵爷跟前听他谈兵,陆爵爷说为将者,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之上者。只是陆爵爷自己也未必能做得到这一点,若我们能够做到,还有什么可遗憾么?”
方若水只觉心口隐隐有点发热。那么久了,当初他成为军人后,想着的便是此生定要领兵廓清宇内,让这天下能够重归太平,自己也能成为绝世名将。现在绝世虽然还算不上,名将倒也都算名将了,但这天下却又越来越不太平。魏仁图的话,仿佛点燃了他心底久远的理想。他抬起头道:“好吧,若水愿听魏兄驱使。”
他们以前同在军中为将,但交情也不愿非常莫逆,可现在却无形中拉近了一层。魏仁图见他同意了,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嘴角也浮起一丝笑意:“方兄,多谢你。”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方兄,有句话也不得不说。万一我们当说客失败,只怕会引火烧身。”
昌都地处西北,在五大军区中向来有桀骜不驯之名。特别这两年军区长连换,现在只怕本身军纪也已败坏,一旦说僵了,就算自己和魏仁图身为上将军,那些昌都军军官不买帐也不意外。可是就算不可为而为之,也唯有一试。方若水道:“铅刀虽钝,犹有一割之用。什么时候走?”
“马车便已备在外面,方兄带点随身衣物,即刻与我前往。”
方若水一听居然马上就要走,不由一怔道:“现在就出发?是不是太急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不抢在头里,大事去矣。”
两人坐上了车,向雾云城西门而去。昌都军就在前来的路上,而雾云城的民众全都不知道很有可能会发生一场内讧,城中仍是一片祥和,除了街上卫戍突然多了许多。方若水撩起车帘看了看,小声道:“龙道诚看来真的是下了血本了。”
魏仁图点了点头,低声道:“方兄,虽然人死为大,但你以为,大统制这一生有没有值得非议的地方?”
如果大统制还在,这句话魏仁图是死都不会说的,即使现在说出来,他也把声音压得很低。听他突然问出这话,方若水犹豫了一下,也低低道:“不敢说。”
虽然是“不敢说”,意思却很明确。事实上,他们这些共和国的宿将,当初对大统制实是无比崇敬,虽然大统制的年纪和他们相去无几。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统制的一些做法越来越让他们感到无法认同。自从首帅丁亨利叛逃被杀后,这种怀疑的气氛在宿将中愈来愈浓。现在龙道诚和林一木势成水火,同样不能说与大统制昔日的高压全无干系。正因为大统制大权独揽,让这些人有样学样,视大统制之位为己有。
当初,大统制承诺的可是一个人人安居乐业的乐土,可是尽管许多地方都比过去好得太多,但实在和乐土离得太远。尤其丁亨利死后,军中已没有一个绝对的权威,以至于后来天水、昌都两个军区都发生了大变故。而国务卿郑昭都叛逃南方,在五羊城扬旗与大统制分庭抗礼,更让魏仁图惊愕莫名。魏仁图认得郑昭,还在大统制之前。虽然交情不深,但郑昭之才,魏仁图也大为佩服。丁亨利,郑昭,这一武一文两人都有绝世之才,但一死一叛,先前他二人与大统制形成的铁三角分崩离析,魏仁图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那真如大统制所发公报所宣称的,都是他们的过错。
共和国,出了毛病了。
魏仁图想着。可是这个念头他根本不敢说出来。尽管致仕已久,但魏仁图也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仍在大统制的耳目监视之下,一旦自己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只怕死期眨眼就到。因此这些年魏仁图活得也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大意。现在大统制不在了,却是让他有种终于能够松口气的感觉。
“方兄,依你之见,如今南北战局将如何变化?”
魏仁图说得很轻,方若水默然了一阵,也低声道:“很难说。”
虽然倭人因为受到了句罗人的攻击,不得不放弃攻击南军后方转回本土,但南军的危急尚未过去。北军固然也因为受到了西原的突袭,昌都军无法南下增援,但邓沧澜与戴诚孝两人牢牢扼住了大江东西两道门户,南军基本上已无法对北方造成威胁了。本来平定南方已指日可待,可大统制的突然遇刺又使得局势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龙道诚和林一木的争斗发展成了内乱,现在的大好局势便又将毁于一旦。不说别的,要保证镇守前线的这两支大军的后勤,便再无可能。也许,仅仅是转瞬之间,胜负之势又将易手。
魏仁图也没有说话。好一阵,他道:“方兄,那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与南方达成和解?”
南方举起再造共和的大旗,归根结蒂就是因为大统制解散了议府。这也是郑昭叛逃的原因,再造共和举旗时的公告便宣称大统制违背了共和的信念。可是假如新的大统制恢复议府,这样南方举旗的理由便不复存在,这场无谓而旷日持久的战事也将得以结束。但这一回方若水却想都没想便道:“不太可能。”
“噢,何以见得?”
方若水叹了口气,低声道:“魏兄,你致仕已久,已不知如今不是我们那时了。权力,是一杯让人上瘾的毒酒,戒都戒不掉。”
魏仁图怔了怔,也叹了口气。与方若水不同,魏仁图对权力向来并不如何贪恋,所以共和国成立后,他就以身残为理由要求致仕,方若水却仍然在职位上做到现在。自然,现在的方若水也是看透了,不再如何迷恋权势,所以他上一回婉拒了大统制的起用之邀,可旁人肯定不那么想,否则万里云也不会一当上昌都军区长便策划着自立。
两人在车中相对而坐,心中都是说不出的沉重。他二人都是共和国的开国名将,都曾经对共和国有过无限美好的想像,可如今,却觉得这个想像如同一个水面的浮沤,虽然可以五光十色,诱人之极,却又如此脆弱而不切实际。
车子渐近西门,正当要驶出门时,忽然停下了。魏仁图不知出了什么事,撩开车帘道:“怎么了?”
车夫正和一个门丁说着什么,听了转过头来道:“上将军,是检查。”
“检查?”
这时那门丁见车夫说什么“上将军”,车帘撩起,车中坐着的果然是魏方两位上将军,吓了一大跳,上前行了一礼道:“两位上将军,我等奉命严查进出之人,上将军是要出城么?”
魏仁图道:“是啊,出城散散心。”
“上将军请便。”
作为国都,雾云城向来繁华,即使南北的战事已持续了几年,仍然未见萧条,还从来没有过要查验进出之人。等出了西门,他看了看方若水,小声道:“是龙道诚下的令吧?”
方若水点了点头:“龙道诚出手也够狠的。”
不言而喻,这肯定是龙道诚所下的命令。昌都军的影子还没出现,卫戍已然如临大敌,看来龙道诚也已下了不惜一战的决心。他们和龙道诚虽然分属文武,但相识已久,深知此人雷厉风行,心中更增了一分忧虑。